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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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一清晨,你不像平時,因為耽與床上的廝磨,八點十分的催促鐘聲敲響之後,才急速的從五樓飛奔而下,越過文薈廳前疏落的人群,氣喘吁吁的衝入教室,在一室的安靜中,先低了頭,赧然自己的狼狽。
你的星期一清晨是屬於書法的。 你和晨光一起醒來,你隨手捲起一本詩集和作者共享早餐,你與筆墨紙硯在日光大道微笑而行,你和榕樹一樣,讓溫馴的陽光趴伏在肩上,讓輕柔的微風牽起髮腳。你故意挑那個位子,中間卻又微偏左的第一排,你知道老師習慣在固定位置重複一次基本筆劃的寫法,講解時筆觸揮灑,那墨色,不飽不渴,沾上毛邊紙,像鳥的羽翼,一抖動就張開而去。你在旁看著,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起來,呵呵,遲勁妍緩,竟開出一股天清日晏的開朗。於是你捉著幻想的小尾巴,期待某一天筆下的字也可以出落得如此有眉目有神氣,所以暗暗收藏著這些尚未落款的墨寶,回去後忍不住對室友沾沾自喜的炫耀,彷彿那一紙飛揚靈動的字跡是你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地圖。
像往常一樣,你仍然得先練「永」字八法,同學們都屏息凝神,正經危坐,一筆一劃的練習,你只是喜歡毛筆蓄墨,線條在紙上運轉的那一刻,時間靜止了,世界愈來愈小,只剩下自己。你喜歡這樣,像回到了過去,躲在閣樓上,從窗台眺望,流動的河水,遠處遼闊的禾田,再遠處淡色的山影,更遠更遠處你看不見的藍天。那時候你總覺得自己是一隻在潮濕陰暗的井中蹲坐許久的蛙,於是沮喪的低下頭,讀一本又一本的小說,用一個字接一個字丈量著時間,直至你真正開始生命中的遠途流浪,從北到南,從小鎮到城市,從一個島嶼到另一個島嶼,一個國度到另一個國度,你在歲月中一逕走下去,腳步起起落落,夢想明明滅滅,你逐漸明白自己不斷從一個起點邁向另一個起點。
此刻你正坐在課堂上,老師已起身在黑板上寫下一首氣勢雄渾的七言律詩,懸腕運肘之時,你不安分的想像自己是南方巡狩的倉頡,陽虛山上,大龜踽踽而行,背上青色的花紋展現眼前,於是你仰望天際,星宿零星分布,你俯瞰地面,山川縱橫交錯,你模擬著文字線條如同倉頡描摹鳥獸蟲魚、草木器具的形象。你相信那是天籟的啟示,當倉頡聳立起文字的鷹架,開啟知識的封印,蒙恬繼而製筆,蔡倫隨之造紙,漠漠時空中遊蕩多年的文字魂靈瞬間攀附上來,從此千年的文化卷軸緩緩展開。白日下粟如雨,夜裡鬼哭魂嚎,滿室師生持桿寫字,你在靜默之中看見了文字釋放的能量。
而那美麗的方塊字,全在文字學的課程裡應喚而來,老師設下一道又一道有趣的字謎遊戲,口沫橫飛的一一解說,你恍然了解,形、音、義的六種造字法,多麼簡單的造型,卻涵容了豐富的天地圖像。在八卦製象的時代,文字矗立在人和人之間仿如一座橋樑,其實更接近一種神秘的巫術,探入我們肉眼不得見的神靈領域,原來卜卦擁有著溝通,控制和創造世界的驚人意志,那一刻你彷彿張開天眼,感應了象形象意的文字所負載的魅力。但你真正嚮往的,卻是往後逐步演變的精微的表述能力,遠古的祖先握住一枝筆,繁複地論述世界的奧義,宣紙上,意隨心生,筆落成形,一筆一劃之間,字和字並列站立緊貼,彼此呼應,相互指涉,文句開鑿不出的思維,字體的情緒盛滿了意義。一如此刻窗外光影游移,班上寂靜無聲,只有筆毫和紙張不斷的接觸,心念隨之起伏升降,筆下相應顯現運行的軌跡,成句成詩,也成書法,如此龐大的力量,你為之目眩心迷。
一抬頭正瞧見老師往你的方向走來,然後停在桌邊,領著你的手,在紙面上運行,你的字體在老師的助力下突然轉變為章法嚴謹,線條和線條之間,筆斷而意不斷。其實你寫字往往不思其義,眼中有字心中無字,只是依樣畫葫蘆,因此筆劃間分崩離析,字體忽大忽小,筆觸忽輕忽重、踉蹌跌頓,如同一隻張困獸覓不得出路的亂跡。當然你明白此刻你不斷操練著的是書法的技術,如此呆板乏味的基本功,是要求能夠駕馭筆墨、支使文字,而你心中只是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如老師的字那般處處閃現生命的悸動。
記得某次和朋友作業遲交了,得親自送去,因禍得福的你們因而夾帶興奮與忐忑,約好一大群人前往,老師的工作室在寧靜社區的平房建築裡,附近有一排排欒樹,室內十分寬敞,光線明朗、整潔的大書桌,整齊擺放著文房四寶,壓紙的文鎮、筆架、筆筒、壁櫥立滿圖書,風微微透進來,予你古代文人書齋的想像。當時你們對於室內的一切收藏擺設皆興趣盎然,有人瞥見一枝怪筆,筆管短而筆毛長長長長垂下,大家禁不住驚悅讚嘆,央求老師寫字示範,老師亦微笑應合你們的傻氣,揮毫之時,字跡渾然天成,行草不按中國書法碑帖的牌理卻自成風調,其實你也喜歡老師壯偉厚重的楷書,振臂揮掃出道德律的命令句,是你臨帖過的字跡卻始終無法臨摹的人格特質。當時你站在老師身後,迎面正是灰白華髮,一襲淡藍長衫,你突然驚覺歷史是一頁頁苦難的篇章,在中國文人的筆墨中悠悠久久,那一刻你真實的看見了老師背後那一脈淵遠流長的傳統。
轉頭你不經意瞄見書桌一角攤開著顏真卿的《祭侄文》,筆觸如刀,在紙面上劃開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傷口,那倔強的稜角,粗細對比的線條,塗抹重疊的字跡,失去親人的憤慨令他放棄了追求美的理性和節制,無法壓抑的沉痛使你顫慄,彷彿在情感的裂縫中,已經汩汩湧出令人暈眩的血。有一回課堂上老師亦曾展示八大山人朱耷的字,為避開凶險的政治,他落發為僧,晚年突然瘋癲,大門書上「啞」字,不再與人交談一言半語,可是你以為無法禁錮的卻是澎湃的心了,如同他不易辯讀的文字,笑之哭之,都是吐信的遊蛇,閃爍其辭,他狂怪的習氣,恣意奔放的個性和筆法終究超越了常人美的標準,即使迴避著門外猛然敲打的風暴卻躲不開橫逆眼前的命運。而米芾,你聽說過他的惡行,他抑制不住的貪念如翻湧的江水,可是夜深中那一盞搖曳的燈,燈下發光的瞳孔,端詳得如此專注,你知道他只是一個嗜美的信徒,過度膜拜而自苦的心靈,忽略了對美應有的敬意,你猜想在一次一次仿造偽跡中,他一定也暗藏著惶恐,甚至你幾乎可以肯定,立在桌前的身影,必有嘆息跌落,而無人聽聞,以致你對他一直懷有矛盾的看法,在鄙視的眼光中忍不住包含一層稀薄的同情。因此你更喜歡恢弘大度的蘇東坡,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你想像他與知己好友酒後寫狂草,筆下如痴如醉,像是肉身練成正果,有著點塵不驚的傲岸,而一室的琥珀光映成臉頰眉間的暖意,你相信這樣的美,來自天地之心呵。後來你彷彿懂了,你正翻閱一本重量驚人的古書,當人生災難的巨石滾落,史書中皆是滿坑滿谷,有人用疾筆惡墨橫掃個人胸中陰暗的沉積,有人用高風亮節撐起時代的悲痛,這些人格在千百年後,轉化成閃閃發亮的美善的象徵符號,砌入文化的版圖。
這是你對書法世界最初的驚悸了,一枝柔軟的筆承載個人悲歡,和整個歷史的厄難,在這個仿如修道院的保守校園裡,它逐漸被供奉成某個學派裡殘留的貴族血統,然而卻趕不上聲光化電的速度,也比不上電腦鍵盤的敲打,是一場與時間命定無望的拔河。可是當你伏案,在那字形和字義裡卑微的解讀古人的生命密碼,你仍然固執的相信什麼呢?當你潛進時光域境進行一場場巡邏,曉得了秦代書文刻石,是書法離開了竹帛和銅器,豎立起一道紀念碑的意義,你或許在想,若你根本不認識大書法家李斯不清楚他的貢獻,仍然無損你可能磨練出暢澈無礙的筆法吧?可是你會忍不住微微的失落,也許你一直認為,文字本來就是不透明的,每一個字的意象和情感背後都有一個參照系,書法的深層結構裡必也蘊含著獨特思維,審美觀點,系聯成一整個文化的光譜。那個豐繞的世界將給你更高的啟示,仰望的典型,仿如古老的鍾鳴,一聲一聲回蕩在一場冗長繁複的傳統儀式中。
當毛筆吮吸著記憶,在紙上滲暈慢慢渙散,一分一吋的復甦,你逐漸明白,你的離開是從「追尋」的想像開始延伸意義,你恐懼你喜歡的「中文」就像過年的揮春比賽,鄉親父老堂皇卻空洞的演說,彷彿一切美麗的外殼,都找不到相應的內容,墨字只作為鄰人送嫁迎娶的婚帖上某某某的名字,一個想像中文化的標誌物。
捺最難寫,你看著老師的手微微提起,輕輕往下拖曳,線條延著筆尖沉沉到底,彷彿歲月落入你看不見的地方。可是在你的筆下他卻是一個執意耍賴的小孩,跌坐在地上嚎哭不止,你不期然想起童騃的自己,在大方格的簿子上,一筆一劃的寫你的初心,一如此刻,你也在幽幽沉澱的筆墨裡,照見自己戀慕的容顏。
每個星期一清晨,你是屬於書法的,而你的依戀,又豈僅僅只是橫豎撇捺那麼簡單?
初稿2001
修改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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