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去年，最是簡單。不大費周章的打掃，不烹飪糕點，不需拜祭也不開伙，我悠哉的過了年。

對於廚技，我一向生疏，咸淡不揀，團圓飯也只得草率行事。大伙兒十分體貼，並無怨言，迅速吃完皆作鳥獸散，到外頭找節目去了。我陪著父親看相聲，客廳盪著兩人零零落落的笑聲，聽在耳裡，彷彿是碰了牆又反彈回來的回音效果，只覺得非常惆悵。

因為母親已經不在了。

不曉得何時開始，這彷若生命某一處明顯的斷裂，成了我衡量時間前後的一個座標。母親在世之時，總把年過得十分興頭，事前的功夫細節一絲不茍，我因而嫌煩，屢起爭執，偏偏家裡經常只得我一人放假，不得不幫忙，難免心生怠倦。

雖然，我確實喜歡這個季節一波一波翻滾而來的風，揚起門簾，打著紗門啪啪作響；偶爾混著不曉得哪一家烘培的蛋香，均勻而飽滿的佈滿空氣中；或者夾帶著遠處焚燒稻禾的嗆鼻煙味，和令人頭痛的灰粒子，張揚著「年來了」的消息貫門而入。

若往前推，記憶則落足於更遠的童年原野。大年除夕夜，鎮上人家擺了滿桌的佳餚供品，澄黃美酒，以及烤得光油油的肥燒豬。大龍香燃至一夜天明，堆成小山的金銀紙摺疊成各種造型，在火光中煽動著；爆竹長長懸掛在籬笆上，劈里啪啦，此起彼落，像是跳躍的意象，一切畫面彷彿鍍金般的暖色系，粉紅、深絳，大紫。看起來，每一年都像上一年，在忙碌、熱鬧、愉悅的節慶氛圍裡，天天都似不曾磨損的好日子，雖然某些人事已靜靜的改變，有人離開，有些房子緊閉，人們在時光中來來去去。只有那象徵性的甘蔗年年倚在牆邊，燈籠高高的掛起，大人和小朋友們站在岸邊燃放煙花，河面上，夜空中，光暗閃爍，一簇簇的火焰不斷增強歡樂的密度。

我在前院裡仰著頭看，像電影蒙太奇的手法般，突然就長大了。

這後來成了我所認知的「過年」的背景底色。雖然，我曾經無知且無法體會，直至母親不在了以後，才略有了悟，人們如此歡度新的一年，對未來懷抱種種的期待、祝願，不正是懼怕那蹲伏在命運叢中的災難，突然躍起，展開獵殺行動，撂倒一臉茫然的我們？因此，那些繁複的種種儀式，一如那迢迢吹過來的風，從抽象的意念，而轉變為真實了；如同我此刻仍然信仰的詩，關於人生的主旨，寓意，已經逾越了詮釋，落入譬喻，而直指核心。

年幼背誦過的句子突然穿越時間的軌道尋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一年一年，終於，逐漸懂得了過年的意義。因而想起童騃的我，一次一次傻氣的把頭伏在地板上，專注的聆聽年獸的腳步，在心底倒數，直至爆竹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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