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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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你站在碧蓮寺前,午後的陽光一大片從屋簷切下,溫和的打在臉上,地上有影子長長的拉出去,前方一群老人在茄冬樹下的石桌下棋,傳出零零落落的笑聲。
之前我在那裡,指給你看,小葉緣有鉅齒,前端圓鈍,樹身粗糙,被曬得發出乾燥的熱氣,摸上去一塊一塊的踏實。你說根葉熬湯來喝,能治感冒發燒、胃炎和胃酸過多。對於生活,你一向比我能幹太多,無論什麼都能隨口說出名堂、功能,甚至習俗和傳說。早上我們去了豐裡國小看樹,你教我一一辨識,那是瓊崖海棠,那是月橘,就是七里香。枝葉只及我們的腰身,形成天然的小籬笆,白色萼淺鐘形的花素樸的開著,香氣卻極濃烈,蕩在溫暖的空氣裡;那是大葉桃花木,那是欖仁,到了秋天,就會殷紅一片。我抬頭看,風搖葉落,一年一年,時光遞嬗流轉,我們站在這裡,彷彿落入它們記憶的一部分了。轉身入內,光線突然沉下來,每一樣物品的輪廓都模糊了,檀香氤氳自爐中出,老廟祝在木椅上瞌睡,寂然而沒有聲息。你舉起相機捕捉寺內的光影,我在旁好奇的張望,主祀釋迦摩尼佛,配祀五穀先帝,天上聖母,地母娘娘,還有我從未看過的面黑露牙的木雕神像,你說那是密教五大明王,八大明王的主尊,是日治時期留存下來的少數不動明王之一。順手往外一指,兩狛犬踞寺而伏,其旁另有石獅立於兩側,是兩對異民族的鎮廟獸。我仔細一看,一對古樸一對琱麗,心底微微震動,原來,穿行在橫逆的歲月中,人們祈求的只是慰藉與平安,是多麼卑微的願望。更前方則是列隊站立的日式石燈,燈孔呈日月和方形,遠遠看去有一種祥和庇祐的美,這原是移民村吶。
你愛帶我往外跑,我知道於我是好的,以書本堆疊起來的世界畢竟太過抽象,你要我真正看見時間的遺跡。之後我在文史紀念館前,充滿興味的望著落腳處,那是日治時期的縮版古地圖,草地與石板象徵了村莊與田野。你說這個移民村是依照棋盤劃分道路和住宅,街和街的距離是兩戶人家,每戶土地四面方正。真是一板一眼的日本人會做的事呀,我笑了起來,想起鳥居附近仍然保留如此的格局,家家戶戶立著一個木制風車信箱。可是這年代,信件真有穿越時空而來的遙遠感嘆,如同那些殖民者的旅途。但是,為何是風車呢?「風」和「豐」諧音啊,你敲了一下我的頭,經過異文化長久的洗禮,這個地方也想確認自己的身份了。
轉入一條小巷弄,我們去看了僅存的兩座大阪式和廣島式菸樓,那是烤製菸葉之處,據說許多菸農半生奮鬥只為了建造一座菸樓,如今卻已棄置。年久月深,雜草開始蔓延,地上堆積許多乾硬的葉子,房子看來斑駁處處,甚至搖搖欲墜了。微涼的傍晚,成群的雀鳥在電線桿上喧噪著,我站在樓前的空地上,突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四方湧來,腐蝕我們的肉身,嘲弄我們的記憶,我無法不發現自己的軟弱,在時間的面前。
小鎮居民務農,沿途可見果園栽種文旦,水晶芭樂、鳳梨釋迦、或者無籽西瓜。我從來不辯五榖草木,不識鳥獸蟲魚。因為你,逐漸逸出日常軌道,跟隨你在後山亂闖,無論碰上何人,你都愉快的聊起來,種植什麼蔬果或養殖何種魚類,你都興致勃勃的去參觀。我喜歡你個性中的簡單明亮,但又貪心的希望你更世故老練些,擔心你在生活裡老是不分親疏,一味和人家熟絡,最後總是吃虧。走在素樸的豐田,我也如此矛盾,村落闉寂無聲,我們經過騎樓下午睡的中年婦人,圍聚閒聊的老人,在禾田間奔跑的小孩,這一切場景終究與現代生活相距過遠,可我竟私心想它永遠保持如此恬靜的風貌。
一路往前,知亞干溪開滿了五節芒,野薑花悄悄綻放,我們經過養鴨場,白晃晃一片。鴨子們把長頸埋進水裡,像是尋覓出沒的魚群,橙紅的蹼趾不停地撲擊,濺起小小的水花,也有好些如船子在河中徐行,泛起一圈圈擴散的水紋和水面上的晃動暗影,另外一大群站在岸邊,低頭梳理著羽毛,偶爾抖動翅膀,那沾在身子間的水珠迅速墜落。
像一顆掉落在心湖的嘆息。
我的記憶畫面即停格在那一刻,夕陽斜照佈滿河面並且靜止在屋旁的一方空地,我們單車踩過的微響驚醒了打盹的街,巷底蕩著長長寂寞的回聲,風揚起髮腳正從耳後簌簌掠過。
而夏日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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