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那是夏末，陽光仍是猖狂，把天藍得十分徹底，蟬聲嘹亮，忽遠忽近，一樹騷然。我卻不知道是怎麼了，持續地低溫發燒，喉底總有酸苦的氣味溢出來，一進食立刻下瀉，食慾很低，脹氣，痙攣，痛。因此不見人，賴在床上讀小說、或一兩篇簡單的論文，偶爾翻閱回歸自然生食的書籍，狀態恢復的時候在ＭＳＮ上和朋友說說話，盡可能動一動，繞校園走一圈。

身體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血管、皮膚、神經、甚至毛孔內部不斷的釋放訊息，我卻無法正確的解讀，苦於跟不上它的節奏和需求。它急了更顯得毛躁，像是口吃之人，語焉不詳。有時候是炙熱的火焚燒了思維，或是冰團霎時溶入血液成為伏流，一路冷遍全身。眼耳鼻舌身意，一時之間沒辦法恰如其分的對應，而左支右絀。

終於力有不逮。

我迅速的瘦了下來，再也無須求助任何豐胸瘦腿的減肥妙方。ㄌ經常環住我的手腕，「唉，又小了一圈。」天天替我外帶，陪我吃飯，時不時探頭過來：「好吃喔」、「好香啊」，不斷用言語來刺激我那乏困的胃。我何嘗不明白他的心焦，卻怎麼也提不起勁，有一股無可名狀的不適，如影子般跟定了我。

因而屢次出入醫院，對不同的醫生描述我的症狀（某些迴旋的氣味，瞬間劃過的疼痛，該如何精確的表達呢？）只得重覆的檢驗，抽血、Ｘ－ＲＡＹ、胃鏡、超音波。管子在內壁蛇滑，翻攪，那些光穿越我的骨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腸，照見一個會衰老會腐朽會變質，沮喪又無能為力的我；那些頻率振入肌膚，一一地毯式的掃描，胃發炎、胃酸逆流、食道灼傷、膽結石、卵巢長出水泡，經血出不來或排不乾淨，流出大量透明黏稠的分泌物，然後藥物敏感，咽喉緊繃，全身紅腫。

彷彿，那些病菌全憑喜惡決定拿我怎麼樣。而我只能躺在床上，久久的聽風掠過葉子忽魯魯地響，似乎就要穿過窗子湧進屋裡來；久久的知覺藥的苦味從舌頭散開，體內仍在無聲息的撕咬。直至外邊兀自暗了下來，空曠的校園一切俱寂，我又錯覺自己一個人面對著世間禍祟，而驚恐。那一段荒蕪的時光，我就是這般久久的躺在床上，想著醫院裡擦身的那些人，個個哭喪著一張臉，身上吊著點滴管子，像成串的淚，流急了手會麻，身子一陣一陣發涼，透入骨髓。於是，那些從文字中習來的意象：血，膿汁、呻吟、哀嚎、無常、苦難等等具體或抽象的詞彙，一一顯現了森冷的人世面目。院內大廳懸掛著好大一幅佛陀施藥的壁畫，頭頂一輪圓光，信徒匍伏在地。每一回經過，我都仰望著，人的面容哀絕身骨苦痛心靈脆弱，是多麼需要剛毅、無畏的超然力量。我從未如此靠近一個危厄的世界，若非病菌蠶食肉身，又怎能理解病人所背負的痛？

但痛卻無法定義。痛不是符號不是象徵不是形容詞；痛沒有階級之分或者政治正確；痛不隸屬某個道德體系，無法解釋成形而上的調子。我說，痛，就像身處地獄，一團漆黑，落下密雨般的鐵火，燒刺著身體，又彷彿空中有刀，從上而下，直劈頭頂四肢。然而，這些圖像式的語言，也不過只是一部份真相的中介者，當我摀著胃蹲下，第一次真感到文字的薄弱，以及自己的無助。

許多個早晨，鬧鐘滴答作響，有人在外頭匆匆趕著上課。我的體內仍有什麼在嚙啃，沿著右肩背緩慢的抽痛；在疲睏，和不間斷的打嗝中，掙扎著要不要起身、出門。有時候側頭看見日光照在樹葉上，勃發的姿態，令我慚愧，甚至十分羞赧了。為什麼身體不再是一個容器，盛著我不斷修煉的靈魂？這極不符合我的專業學習，尤其這領域特別看重的精神面。有時候我去了，同學們正針對某個議題侃侃陳述一己的想法，或為了相左的意見爭辯著，場面很快的沸騰起來；我卻在拼命克制著突如其來的暈眩或嘔吐感，手支著頭，望向外邊如鏡的湖面，厚重的霧氣正從山那裡瀰漫過來，才發現冬天已經到了，世界正悄悄的轉變顏色。在那樣的沉默中，我不免憂傷，或是不曉得該對何人的抱歉，更是一點一點的察覺著自己的孤單，原來病菌就像層層自結的繭，囚困著我，我為著說不出口的疼痛，而被摒棄了。終於明白，病人的生活，是減法，是腳步遲疑的虛線，是自行運轉的星球；是一個避世的清教徒，節制、規律，慾望減至最低，一切世間的繁華都成了奢侈。

因為，最先背叛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身體。

手術出來後，體內倏然成了動盪的海洋，浪一波一波拍打，幽暗的光線把走動的人影拉得好長，且晃動，我暈船般一次次的吐出墨綠色的汙穢物。漫漫的晚上，彷彿有火一簇簇從胃燒開來，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如外邊的雨，而雨落在石地的聲音，卻像是一首變奏的交響曲。護士小姐來了好幾趟，又是止痛針，或是止痛藥。鄰床的阿嬷不斷哼哼唧唧，睡不著如翻掌，左一聲長吁，右一遍短嘆；前一下搗枕，後一陣搥床。當下，我非常明確的知道，病痛沒有哲學，感官的猛烈撞擊，是心靈所不能負荷。

直至天亮，雨終於停了。護士小姐逐房遞送藥品，例行量血壓，順手嘩地拉開了窗帘，我躺在床上，可以眺見遠處藍灰色的海，近一些的商店，更近一點的車流；還可看見匆促行過的路人，以及直立在外頭的一長列小葉橄欖，全都脫光了葉子，寒冷的枝椏，安靜的等待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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