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清晨校車》／作者：龔萬輝／出版：寶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定價：230元／類別：散文。

《清晨校車》的主軸和特質相當顯著，無論是封底的介紹文字：「憂傷的老靈魂」、「懷舊的情調」，或是作者叼絮的序言，都直言不諱的指向「紀念一個永遠流逝的時代」，一個叫記憶的所在。

因此，全書中處處可見龔萬輝年少或大學時代的身影，以及對於老戲院、小學廁所、漫畫、電動、玩具槍、酒館等等場景和細節的描摹，就像從車子的後望鏡看倒退的風景，現在和過往以背反的方向前進，他卻一再徒然的召喚著那些流失的昨日。

何以龔萬輝如此堅持在時間的遺址上撿拾過去的斷片？字裡行間，他其實非常自覺於一個拾荒人的身分；且不僅此，他更自覺，某些記憶可能已經變形錯位甚至失焦，像「拼圖碎片那樣互相摻雜、堆疊在一起」或「一顆在暗下來的光影中來不及畫完的蘋果」。

這正是這本散文優質之處，細心的讀者看到的應不只是「我記得」。當他一遍一遍謄寫過往之際，其實是對記憶的拆解重組，無論是翹課遇上的水彩老師、吃泡麵看電視打手槍的人渣室友、剃了一個光頭的阿寶、或者小說場景般的巨大老屋、黃花樹下的等待時光……在這些經由文字重現的感傷情境中，總會有一些特意放大的細節，或突然冒出的旁白，來暗示或明指某些更深層的行為和狀態。

說開了，龔萬輝是一個站在斷壁殘垣中的隱形人。彷彿電影鏡頭中，一個老人尾隨著年少的自己回到一個又一個歷史場景，看真實和回憶互為指涉。這裡頭有兩層意義，藉著書寫，他把過去看得更明白；藉著時間，那些荒腔走板的年月更落出荒謬或憂傷或困窘的一面。

但這又不全然是他追溯過去的用意。另一個角度來說，經過採擷的記憶，是從前的證明，並且和「此刻」對立，套用書中的話則是：「去對抗這個比哥斯拉怪獸還巨大的現實。」因此，那些自我虛耗的年輕時日，正好用來反叛當下窒悶瑣碎的現況。一如書中的最後一輯「我的未來」，標題讓人產生錯覺，以為作者已把眼光調向遠方，但內文卻和之前相仿，預知自己即將（或正在）成為「他們的一份子」，更是頻頻回頭，好在單調平庸的生活中，找到一個空間，放置孤獨和想像，來抗衡這個傾斜的世界。可見，書寫回憶，反而是作者伸展自由的藏身之處。

是以，回憶也變成了一種力量，那些可能是不懂得自處的青春，或是悠悠盪開的寂寞，也許是說不出口的騷動，又或是怯於表達的父子之情，皆在反芻的動作中被作者重新一一指認，使得文字比曾經發生的「現實」更「真實」。換言之，這事後的追憶、紀錄，正表示一個現實世界的消失，以及另一個虛構世界的誕生，文學本來就具備如此的元素，把轉瞬即逝的人事物固定，凝結，保存在某個特定的時空中，所以，形成了一個自行運轉的「阿魯的小宇宙」。

說到底，龔萬輝的文字溫柔含蓄，他的記憶是以細膩的抒情調子來鋪陳，他詮釋的力道（文學作為技藝的力量）使回憶成了「象徵」。如此一來，我們也可以說，書裡頭他念茲在茲的過去，都是一個又一個隱喻，這意味著，剝去外層，會有一個「是」什麼的事物，一個「真相」。那麼，它們就不再是零碎的事件，或呢呢喃喃卻渾然不知其為何物的時光殘骸。

[ 點閱次數：81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