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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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一書裡,張蕙菁寫至安齊探望弟弟的過程,我的眼光就停住了:「如果你想要醒過來,就現在醒來。你都幾歲了,功課跟得上嗎?」
我想起Z,出院前,大伙兒總是合力把她抬上抱下,讓她坐在輪椅上,一遍一遍的練習著穩固的坐姿。我側過臉,根本不敢正視那一下前傾一下旁落的,已經變形頹壞的青春肉身,只覺得一把鋒利的刃自背脊劃下,冷至腳底。有時候乾脆避走窗邊,薄暮已在外頭漸次暗了下來、帶點暖度的昏黃色,逐漸轉成深不見底的闉黑,更覺得一股酸楚的氣味在胸腔間渙漫開來。Z出事後,許多人殷切的詢問,妳是她最好的朋友,妳一定知道她究竟是怎麼了?不,我不知道。我不懂得她的憂傷,不曉得她何時背棄了一直聆聽的神,更想不透潔癖的她何以在冰冷的冬天沉入髒臭的河底。一如天真的青春時代,我們互動頻密的時光,即使敏感到她傾斜的情緒,也僅僅在她的禁區外駐足觀望,之前之後,我未曾明白過她。
北上後我的生活驀地忙碌起來,新朋友新知識新經驗讓我如同海綿般,經常處於飽和狀態,而無暇顧及他人,終和Z逐漸疏遠了。偶爾從來電中略知她所遭遇的各種難題,一律歸咎為感受力太強、過於敏銳而炙傷自己;她在另一頭總是持久的沉默著,原本就說得不多,後來什麼也不說,說了當時的我也可能不明白,所以絲毫沒有察覺她一點一點的枯萎著,不再吸收養分的細根,終於在時間的風化下流走了生命力。
那陣子我每每去探望她,房裡總是充斥著消毒藥水的氣味,上午的光線從窗子進屋後緩緩下沉,最後靜止在床沿邊,她躺著一貫無意識的凝視某處,視線從不和我交集,我記得醫生說她瞎了再也看不見。偶爾我播放她喜愛的德布西鋼琴曲,有時候也讓她聽聽眾人絮絮訴說著對她的愛和鼓勵,可她卻一無所感,彷彿大家花費全部心力澆灌的是回憶,一切只是我們的喃喃自語,她什麼也聽不進去。
也曾經憤怒過,她最後的噤聲以及背離的姿態,成了我生命中極挫敗的一部份。為什麼非如此決裂不可呢?有什麼是不能商量的呢? 可是,到了這一步,誰都不敢也不輕易言累。總有許多體貼的教友不間斷地前來探視,或慰問或祈禱,以全能的神之名,一再的鼓勵:「一定會好起來的。」於是我只能相信一切都有旨意,在禱告時隨著她們把頭低下,雙手握成拳狀:「上帝請你聽見我的祈求。」心底另一把聲音幽幽的說:親愛的Z妳看見嗎這麼多人愛妳,妳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孤單。
但她不知道的又何止這些?Z的父親在深沉的自責裡,幾近憂鬱成病,某天在醫院突然的低吼咆哮,咻咻聲聽起來似一隻受傷的獸,現出滿目瘡痍的原形。Z的母親迅速的消瘦,把一箱泡麵囤積在病床底下,日日草率的解決三餐,卻始終溫柔的撐持著陪她走過死亡幽谷。
當然也會覺得無力,沮喪莫名,我能做的只是這麼少,非常不足。還好那些不時前來的親戚朋友,間中穿插Z學校裡的同學,輪班的照顧著,讓Z的父母出去走一走,偶爾也陪他們讀讀聖經,吃個飯,使他們有點時間喘平一口氣。為此我總是非常感激,即便只是並肩坐著,談那久久不肯醒來的Z,講到傷心處落了淚也有人勸著撫著,或多或少的分擔了一些磨難,暖和了冰層底下的心。
真是靠著許多人幫忙堅持著Z的生命,雖然那陣子我老是忍不住懷疑,Z只是虛擬地活著,來安慰我們。可大家卻是那樣無私的付出,連出院後的生活費一併都盤算好了,那天籌募的款項送來,Z的母親站在病床旁失措了,哽咽起來,因為真的需要,也無法推辭,更是五味雜陳。
出院後,Z的母親每個禮拜風雨不改的帶她上醫院做物理治療,「等她醒來,才不會有退化的問題。」我微笑的聆聽著,那樣的堅毅實在叫我不忍,也使我自慚形穢。還好Z也爭氣,終於無需胃管餵食,並且可以自行呼吸,雖然進步得非常緩慢,卻已經大大超出醫生的判斷。
有時候我也會想,也許,她從此不會醒來了,過於害怕這個遍佈傷害的世界,把自己結成苦繭,隔絕了與他者的觸碰。當我逐漸在現實生活裡不斷受挫,愈來愈嫻熟於各種生存技巧,並且懂得小心翼翼地繞過情緒的地雷區,我好像比從前更明白Z多一些,對她當初的行為終於有了心疼與諒解。
因此,我無法再責怪Z,雖然我曾無知地存有怨懟,她愛我們愛得不夠,不夠阻擋她的自毀。可我現在逐漸看得清楚,她太小覷自己,不相信被愛,是以不曾預想會帶來如此大的風暴和傷害。這些日子過去後,對於這件事,當Z的母親一再對前來的訪客說:謝謝。我心底默默地想,原來,當初我沒給了Z這樣的肩膀。
是那些寬厚的朋友們教會了我一件事,我們都是銀河裡懸空的星球,需要不同方位的引力,才不至於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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