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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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信  ◎  米卡
練習簿 2008-02-08 02: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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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收到你的信,事過情遷的兩年後。

蟬聲嘶噪,一樹翻過一樹,響了整個夏天。長長的三頁,我在某個段落中起身,窗外是兩旁成排的黃檀木,枝葉繁茂,相互遮掩成了一條林蔭大道,樹影下總有趕路的人來來去去。你說起工作上的人事糾結,造成的嚴重困擾,叨絮日愈傾斜的生活窘況,漸走下坡的身體;你反常的提及過往,花了很大的篇幅敘述發生的種種,像是尋找下落不明的親人,甚至於附件中夾帶了一張多年前的合照,日光斜斜落在身後,風極大有一股隱隱騷動,掠起你的衣角我的髮;剛從某個會議中出來,你西裝畢挺,我一無所知的笑,那是冬末。

當時初識,我年輕,好奇,完全是個混沌未開的宇宙,在島上的學院裡散蕩成習,躁熱的青春只是通俗的戀愛,一切對我仍是面目模糊。而你之於我,象徵了一個黃金結構的知識世界,燈火通明的會議場上,你是國外回來的學者,自我意識強烈,勇於衝撞體制,身份的差異、識見的懸殊,你習慣成為我的啟蒙者、掌控者。無數個晨昏,你在電腦前瀏覽好久的學術網站,一談起某些觀點立刻激動莫名,你翻開訂購的期刊,指給我看:這是某某某,那是誰誰誰,你參與許多聚會,四處發表論文,我尾隨在後,像一抹影子,天一暗,簡直什麼也不是。

也許,對你的喜歡太過笨拙,太想討好而豢養了你的驕傲,在你的國度裡我只是一個俯首的臣子,任憑你的號令與律法。即便對待日常諸事,你也是慣性的抽絲剝繭,瞇著眼評說好壞,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而我太簡單,凡事又太直覺反應,久了,處處顯露出平庸和無知,像極了一株攀緣在你身上的葛藤植物,沒有獨立的根系,只能仰賴你給予的養分,以致經常的忐忑,和心虛。後來為著你的取笑,暗地裡卯足勁在追趕你的腳步,上課、跑講座、閱讀、參加研討會,把自己餵養成一個有意見的人。

我卻未曾預想,這竟是彼此爭執的起始。我們之間不斷上演通俗劇中廉價的情節,空氣裡總是瀰漫著相牴觸的氣味,你的語氣言詞一次比一次更見刻薄,一字一句如拳頭重捶下來。發怒的時候你質問:有什麼要辯解?我面無表情,不發一言。我怕,我怕我一說話就會崩潰,唯一能夠對抗傷害的,只有我軟弱的自尊了。因此在局面失控之際,在你權威的消音之前,我先把自己武裝成球狀的穿山甲,包裹一顆蜷縮的心。然而,這一場又一場接續不斷的冷戰,到底沒有和解,你離開的清晨,我站在窗邊,看計程車的門一關尾燈一閃,消失在路口,銳利的風切割我的臉,雨,沿著脖子遍佈全身,剎那間我徹底絕望,愛是如此潮濕,以致腐化成黴菌,自行侵入體內的每一處,纏繞蔓生。

而後日子以翻頁的速度啪啪而過,我卻始終理不清問題,搞不懂我們吵了什麼,不明白為何我老是感到委屈,而你總是憤怒?更不理解何以你所擁護的書與理論,竟成為我一再誤踏的地雷區。我翻讀你的文字,突然很累,曾經以為這一筆一劃可以過渡到你的世界,拼命想成為其中的一員,此路竟然不通,我被迫站在半途,進退兩難,為著失措的下一步。

於是,我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的抵抗你。可是,你的氣味滯留在這裡那裡,你的聲音穿牆而來,劃破耳膜;你的忿怒不斷繁殖,覆蓋桌椅杯盤書本,你的影像佔據我的生活,日愈膨脹,窄仄的斗室裡,只有熱與苦,我終於揮淚如雨。在沉沒的闇夜裡,在桌燈下,在鍵盤與螢幕之間,不能成形的字句化為酸楚的氣味在胸腔間渙漫開來,一圈一圈轉成我跳不出的渦流;夜風吹動窗外的樹,投下的影子在廚璧間滑行,一切像極了電影裡停格的畫面,連我自己都靜止且無聲。

但我聽到了呼喊,當鋒利的刃自背脊劃下,一次一次切割我脆弱的靈魂。我的頭我的心燒得燙手,我躺在蓋被下覺得一團漆黑與冰冷;我的咽喉腫脹,關節發疼,我的皮膚高熱,口燥脣乾。我分不清日夜晨昏,只聽見大把的葉子落下,沙沙作響,我不能說話,不斷嘔出苦極了的膽汁,一再聽到我的血管、神經、內臟破碎的聲音,哐。啷。哐。啷。

這是愛的刑罰,我心裡的拉鋸從來不曾結束,對你的情感總是忽明忽昧。sars瘟疫卻突如其來,病情和謠言迅速蔓延,機場嚴格管控,強迫實施隔離政策,人們進不來也出不去。我照常上課打工,一個人在街市中晃蕩,走長長的路去搭公車,看風景一路後退,街燈一盞一盞亮起,只擔心有了差池,再也無法相見。但你卻背著慣用的長形軍綠色爬山包,俐落的打開門,將鑰匙掛在玄關的櫃子上,一如往常說:「我回來了」。

災難變成神蹟,你回來了。早上醒來打開電視,咬著牙刷,站著看一小段新聞,刮落的鬍子掉在水槽裡,發票隨手扔在桌子上;時間一樣扣得很緊,事情老是忙不完,我們如同軌道中各自運行的星球,互動微乎其微。那你為什麼要回來?我什麼也不問,你也不會回應。外面仍是鼕鼕急擂的風暴,媒體發揮一向嗜血的個性,拼湊來源不明的事件片斷,發瘋般重覆播放最新的消息,口罩搶奪一空,人人憂病懼死。你我卻困在一間無語的房子裡,房子困在一座受難的城市裡,我們困在日漸腐壞的情感裡。

因此我才明白,愛恨交纏,苦樂撕咬,已逐漸演化成某種隱晦的傷害狀態,那是不堪碰觸的屈辱,和自棄。其時,我對你的大小事情已不再置一言,即使刻意迴避,仍誤闖了你的禁區。某個午後,為著我想不起來的原因,你在盛怒中砸了桌上的玻璃杯,我迅速抄起另一角的水果刀,往手脈劃下。杯子墜地,碎片飛散,滑落的,是血嗎?腥暗的紅滴落在地磚上,鏡子裡反照我的慘白。你陰沈著一張臉,扭開水喉頭,嘩嘩放著水,迅速的替我沖洗、消毒,擦藥,包紮;我彷彿掉入黑暗的冰層中,終於淒厲的痛哭起來。長久以來,多麼渴望被你具體看見的,是我說不出口的,抽象的痛。

是的,痛。屋子裡,你永遠靠坐窗邊,桌上佈滿凌亂的書和期刊,擱著喝了一半的咖啡,週遭有菸蒂灑落,正專心閱讀一本我不再過問的巨著。而我在另一端,打開電腦,劈劈啪啪的趕寫報告,偶爾轉引了某些有趣的論點,抬頭欲說給你聽,腦袋卻反射性掠過一張張舌戰的畫面,聲音卡在喉嚨裡,一再猶豫,終於索然放棄。你那麼靠近,我卻那麼孤單,匆促追趕你的腳步,卻走入一條暗黑的甬道,前頭深晦什麼都看不見,除了涔濕的雙腳傳來的一陣陣刺痛。

是的,痛。刀子劃過肌膚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身體的痛,真實而無妄,霎時明白,不能逆轉傷害作為權益,這是一種恐怖分子的邏輯,也是弱者的武器。我不能切下時間的傷口,來勒索你的情感,爆發以愛為名的災難。

所以,我們終不可免的來到生命中無言以對的時刻。掠過目無表情的你,我望向背後連綿的山巒,以及更遠處的蔚藍天,陽光大好。你再次決定離開,我點頭,砸碎的器皿不再可能恢復原狀,忽然釋然起來,在相互綑綁的這些年後。無來由的想對你說,我不再是一棵我曾經不願意承認的寄生植物。過去,一次次依附在你身上竭力追求你的價值,如此急躁和盲動,也不過想獲得你的讚許和認同,卻終究不可得。逐漸,我也明白了這其中的堅持,與枉然。

因此,兩年後再收到你的信,確實讓我為難。你知道,心態上我總是曲折多彎,許多事反覆細想,那曾經發生的溫柔和暴烈,早已在時間的沙漏中,沉澱下來了。你信中的口吻又熟悉得我不能不感覺陌生,說起來太像詭辭,但過去的事件不再可能完整地被重新詮釋,一如那埋在地底的古文物,從傳說變成史實,需要大量的論據;我又缺乏更大的勇氣和想像力,去願望那變化莫測的未來。所以,請原諒我的沉默,後退,和我中止的關係,當我終於穿越了那一段荒漠般的時日,走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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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羨我舒捲之自如麼?」 ——〈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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