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早已不是在路上的憤怒少年，並非青春苦悶的共鳴；也不是世故的中年，在光影中重見莽撞又熱切的昔日夢想。卡在曖昧的年齡，努力與世界和平共處之際，Christopher張力的一生，正好對照了我近日的思索。

來自富裕家庭，大學剛畢業，成績單全科Ａ，即將就讀哈佛研究所，看起來就是一個擁有豐厚文化資本，輕易就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但Christopher卻下了一個決定，盡捐儲蓄，捨棄所有的物質條件，一心一意想到阿拉斯加，不依賴外力在荒地求生。所以，毫無意外，二十三歲，一個人死在冰天雪地的廢棄公車裡。

這敏感的傢伙，帶著原生家庭的創傷，想要抵抗充滿謊言的社會，去追求真理。 追求到了嗎？瀕危的最後時日，他在日記裡寫下了──真正的快樂就是與人分享。這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卻必須長途跋涉，以死亡來印證，真叫人慨歎。但我不正是一直迷信著，口號和理念不經由經驗去勘查，就不是「真理」？ 說到底，真理不過是一種活下去的理由，也可稱之為「生命的意義」。有人特別幸運，篤信主流社會的價值；有人卻不斷質問世界，要求解答。Christopher的痛苦，在於不能忍受虛妄，想要去檢驗「意義」，想要穿過懷疑的迷宮，找到一個可靠的生存依據。

當他問：「你相信愛嗎？」這代表了信念，是一個人生命的核心，一旦否定，就什麼都沒有了。但Christopher的愛，只是單向道，在路途中，他不斷與人建立關係，不吝惜給予，卻不回收。他拒絕美麗的十六歲少女，有意收養他的老者，每一個想要擁抱他的人，他都背過身去，目光堅定，望向念茲在茲的阿拉斯加。他的冒險，說穿了，是從互助和扶持，走向一種全然的孤獨。 宇宙洪荒，只有他一個人與世界素面相見。

沒有地圖，沒有野外準備，沒有任何與社會聯繫的一點管道，完全置入無人可援手的絕境，可是，最後的結論竟如此平淡無奇，還是他之前所否棄的──「真正的快樂就是與人分享」。兜了一圈，他以死亡發現的「真理」和尋常人並無不同，至少字面上看起來一模一樣。

這真是加深了我的偏見──尋找答案的過程，才使得答案本身具有意義。從現實走向價值世界再回返，本來就是一個人毀滅和重建的旅程，裡頭的曲折變化，沒有人看得見，但沒穿越這道界線，自己卻永遠看不見。所以，我沒辦法完全依賴書本和理論，總覺得，一定要在經驗中摩擦、分裂、重組，才能形成觀念，所謂的「意義」，不是抽象的東西，是人對待世界的具體表現。

若這傢伙僥倖活下來，回到文明社會，他的信念必然得以落實；但他倒楣掛了，以肉身為道場，畢竟也把握到並且肯定了真正的價值，尤其，他不是自殺，不死於對人生的徹底絕望，就夠了。

實在不願意老調重談，但這部電影確實讓我看到，即使最後完全看清了這個荒唐、謊言、不公平的世界，還是要與它和解，打交道。 生命，原來真的只是一個追求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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