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上個月底，去了歷史博物館看漢景帝的陵墓彩俑特展，這沈睡兩千年的地下陵寢，是九零年於西安國際機場動土時的意外發現，據說陶俑臉上隱隱的笑意令人震驚，而被喻為中國最初的微笑。

展覽館大致分成三個區域，一是日用區，展出食器、量器、玉器、官印、銅鏡、弩弓和錢幣；另有陶俑區，有衣俑、裸俑、宦官俑、和犬馬牛羊等家畜俑；以及陶土雕塑建築區，有牆、屋瓦、地板、穀倉和水井等等。當然，最吸引眼球的是陶俑，主辦單位非常細心的對比出漢俑和秦俑的差異，並說明兩個朝代的氛圍和風格。

藉著這些出土文物，我彷彿搭上了時光機，重回千百年前的生活場景，於是，一個逝去的世界突然攤開來，那些飽滿的細節─－含笑的眉眼，修長的腿，開展的衣袖，鏤空雲紋的燻爐，青龍花樣的磚塊，U型接頭的花紋水管……林林種種都以曖昧的姿態逗引著人們：看，我在這裡。猶如在漫長的時空裡，它們一直靜靜地等待著，就是為了某一天可以奪回自己的話語權。

那個下午，我站在玻璃專櫃前一一瀏覽過去，可是在斷臂裸身的殘骸中，我看見的不是將漢還漢的真相，而是古今對話中拉扯的時間張力──你在，但我如何確定你是？一如倒映在湖中之月多且碎，伸手一探只有水從指縫中汨汨流走。

這倒讓我直接反向聯想起王國維，他曾提出了二重證據法，即是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後來隨著出土文獻的鐵證，許多被疑古派稱偽的書籍和史事得以驗明正身，這個觀念成為了一種科學的學術方法。可見那是一個相對堅定和幸福的年代，他們較多人相信世界是可以被解釋的，或者渴望為遺失的某一版塊進行補綴，像是打撈湮沒已久的沉船一樣，潛入黝黑的海底，聚精會神地尋覓，在碎礫和不明物質中找出了某些珍貴的片斷，如拼圖般湊出一個完整的意義和真相，給事物帶來新的光芒。

但我們看待世界卻往往不信任居多，動輒挑戰知識的客觀，強調語言文字的不穩定，認為真理是幻想，尤其歷史是間接又重新捕捉的往事，它當然不會是全部的事實。我也經常耽溺於這樣的小趣味中，覺得它是如此的聰明和取巧，可惜一到底卻終究難以自圓其說了，畢竟一層層追溯下去，最後不免變成一場虛妄，就好像在沙漠裡紮根永遠觸不到水、搭錯公車去不了目的地、核桃裡沒有被期待的核仁。

就好像，在我看來，燈光照下來的陶俑，掛著一抹蒙娜麗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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