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大江健三郎來台，中研院辦了一個研討會，我去了。那天只睡了兩個小時，晨早又落雨，極冷，撐著傘站在公車站牌下，老想掉頭走，向來我的偏見是──閱讀，才是喜歡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若非先前答應朋友帶回講稿，我可能打道回府了。

所以，我看到了大江先生：中等身材，脊梁筆直，伏貼白髮下是粗短眉毛，圓眼鏡後的小眼睛炯炯有光，是個精神矍鑠的老頭子。會議上，他開始演講，日語一向溫柔，他的聲調又平緩不帶一絲火氣，敘述著近四十年來，一直關注的民主主義，憲法、廣島和原爆的問題，以及奔波著的沖繩訴訟案。「某些人企圖將島內發生的歷史事實，從教科書中刪除，我正盡力奮戰」，這是身為一個公民和知識份子的大江先生，經歷兩種時代精神而不斷反省的人，朱天文說，正是這種小說之外的社會參與如牛頭犬般咬住了就不放的死勁，才回轉成大江小說中無可取代的力道。

是的，還有一個作為小說家的大江先生，演講結尾之時，他如是自白：「我一天天老去，日日恐懼著自己的崩壞會每況愈下，但是，我靠著寫作小說──深賴會形容為「如此片片斷斷」的小說──來支撐著自己。」外面的雨仍然密密地下，相機聲卡擦卡擦此起彼落，我原一直低頭翻閱手上的翻譯稿，一碰到這一段眼光就停住了，突然慶幸我來了，並且見著大江先生。我想，不盡是身體的垂垂老矣，他說的是終其一生沒有迴避過的崩壞危機，如同錢幣的一體兩面，形諸於外，是捍衛一個世界的崩壞；靜蘊其中，是抵抗自己的崩壞。不怪乎莫言感慨，像大江先生這麼一個緊張、拘謹、執著、認真的人，「活得很累」，但這個社會就是有這樣的人，才有了責任、勇氣、善良等等寶貴的品質。我被這話深深打動，那些已經不合時宜的美德，不再是一個辭彙，而是一個形象。

當時，我也想著自己，量少的文字總在細處著眼，整體就像是站不住腳，一下就要墜倒了。也許我不該老是依賴著前行者的力量來支撐著心中的文學想像，而必須嘗試以本身寫下的一字一句來阻止自己的潰散。

 一如大江先生書上說：我不能重新活過，但，我們可以重新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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