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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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  ◎  米卡
練習簿 2009-12-30 16: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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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已經好一陣了,大人們圍繞在靈柩旁,哀戚的喚著:「爸ㄟ~~」一聲追逐著另一聲,尾音拉得長長,鼻翼一撲一撲的開合,抽搐著,眼淚收了又泛出來。母親招招手,說:「來看爺爺最後一面吧。」我湊前去,倚在母親身旁,墊高腳尖卻什麼都看不到,只見四周懸掛的小燈泡,黃的,紅的,藍的,單調地閃爍著,道士的吟哦要斷不斷地把每個字黏在一塊,根本聽不清,好不容易聽了出來卻只是一句,要封棺了,請迴避。

眾人幾乎是放聲號哭了,淚水震動肝腸的冒出來,我有點惻然不安又微微地好奇,到底要幹嘛呢?悄悄地掙脫了母親的手,待他們穿過橫亙的長過道,到中廳、廚房和後院之際,我閃身右轉上了樓梯,躡手躡腳登上最高層,趴下,臉貼在一個小細長縫口,屏息著偷窺樓下的動靜。

乍見爺爺筆直的躺在堆滿金銀紙的棺木中,眼窩深陷,雙頰已經癟了進去,瘦骨嶙峋的,穿上長袍馬褂似的壽衣壽帽,活像是我曾在電影裡看過的,被施了法術列隊一步一跳的殭屍,就跟趕牲口一樣,急著回鄉歸葬。想著,心臟鼕鼕地響,汗毛一根根豎立,頭竟微微暈眩起來。道士還在喃喃唱唸,左手拿著麥克風,右手拎著小鈴鐺,到某個頓點,搖一搖,金屬撞擊聲,噹……噹……,在沉悶的空氣中遠遠地響開去,似乎是在召喚蕩悠悠的亡靈──要回去冥府了啊。但那是哪裡呢?我很疑惑,腦袋反射性的出現地獄受苦的畫面,是從佛書裡看來的,小鬼們用鐵鉗夾住人的舌頭,生生拔下,或者裸身抱住一根火銅柱,再不然就以大鍋熱水川燙等等的可怕極了的酷刑。

可是,會不會去了另一個地方?就像搬了家一樣和已逝的親人們久別相逢,七嘴八舌的交換彼此的近況?臨終前,爺爺微弱的喚著死去朋友的名字,說他們已經一一前來,那些異地的幽靈,真會穿過時光隧道歡喜接迎?可是,也可能去了極樂世界嗎?母親老是誘導我作早課,常說默唸第一聲佛號,西方的池塘立刻相應地開出一朵蓮花,天天勤加誦唸,花瓣緩緩盛大如車輪,盈盈滿滿,往生之時保證有載送工具。

也許,最終爺爺哪都沒能去,嗩吶和鐃鈸聲忽跌忽摔,鏘鏘落下,道士已經把棺蓋合上,釘死,念念有詞的貼上咒符,大斂儀式結束了。我悄悄地下樓,腦波異常湧動,像是剛剛從一個祕境回來。七歲蒙昧的我,不敢對人言眼見的一切,坐在擴搭出來的浮棚下,聽風揚起帆布一波一波呼呼掠過,彷彿鼓脹在心,有一些我不懂的什麼無限大於表象,遙遠,形而上……

有風掠過浮棚,一波一波遠遠而去,葉子在動,陽光忽現忽隱,大樹後的河面一圈圈泛開來,跳躍的星星點點令人目眩,倏然聽見父親急促地說:「不,我不能。」我把眼光調回來,正瞧見他緊蹙的臉閃過一絲不太常見的慌亂,略帶焦急地反問:「不在家安牌位,你要她到哪去呢?」師父倒是一貫和顏悅色,聲音平緩帶誠懇:「生死兩隔,即使她在你也看不見,福報和業障自會領她到該去的地方。」父親張口欲與爭辯卻又頹然說不出話來,愣著,我有點不忍,側身幫腔道就聽師父的吧,心裡何嘗不懂他的不捨,母親的靈櫬就在一旁,裡頭的乾冰看似太強了,玻璃口隱約冒出一層薄霧,如父親眼睛裡的水氣蒸浮,密密落在彼此心上成了一池雨。

想起某天夜裡,母親牽著我的手,口氣像極了小女孩似的孱弱:「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你們,我的心就好苦。」已近末了時日,她的身體極度虛虧,臉容晦澹,四肢如柴,那形骸像咬牙撐著不潰散,我說母親妳唸佛號吧,佛說眼耳鼻舌身意為無明之始,諸法畢竟空;佛說生老病死冤憎會愛別離,乃求不得苦;佛說人為五蘊和合所生,對色受想行識所執;佛說五蘊無常遮蔽人心而流轉生死;佛說凡是無常的不免就是苦。我說母親西方的池塘有一朵妳的蓮花,會迎妳向一處清靜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當我叨叨敘述書上學來的理論,她已在痛楚中倦極睡去,於是我悄聲離開病床,走出慘白無色的病房,站在陽台上遠望,天靜無聲,蒼穹黝黑如子宮,這生生不息又節節頹壞的人世,自幼年起我所不解的難題再次湧現,究竟那些亡靈到哪去了?

其實,無知復無助的我們根本不知何處是母親該去的地方,父親嘆了一口氣,終於不再堅持:「就安在佛寺吧,日日聽經也好。」棺柩旁懸掛的小燈泡,黃的,紅的,藍的,依舊單調地閃爍著,我們一遍一遍誦唸佛號,一句句綿長列隊而過的南無阿彌佗佛,彷彿是用來引領母親的意志,並且極有效率地訂出輪班制,不能中斷,不能落淚,不能呼天搶地,黃泉路上不能猶豫,不能讓愛成為一種羈絆,成為回頭一望即成鹽柱的羅得之妻。

也許,到了真正離別之際,來不及說的話也不需要再說了。

早晨入殮之前,替母親沐浴梳洗穿戴之時,我觸摸著她逐漸僵硬和冰冷的肌膚,想起師父曾說,魂魄一旦起離凡身就會如蟬脫殼,像產子般撕心裂骨,突然心中一慟,曾經孕育我的母體,此時已無功能無知覺也無記憶,就要捐給不息的大化,埋入足下的泥土,施肥野地的花樹,奉養草堆的鼠蟲,腐爛為螢,一把青絲、一具皮囊、一身華服,即將化為一堆白骨、一片碧磷、一星鬼火。
  
我知道,母親真的不在了。

不在了。母親的肉身終將頹壞腐朽,但我不知她的靈魂往何處去,每隔七日,我和大妹和父親偕往佛寺給母親誦一回地藏菩薩本願經,總帶著一大束淡菊置於供台上,點上油燈,由於光線幽暗,一朵朵白花照映在牆壁上拉成晃動的長影,像是鬼魅在燭火下遊移,哀哀無言。供台後是一面大櫥窗,安奉著無數個亡者,看似縮小版的墓地,櫛比排列卻更為整齊劃一,有時候我覺得那是一個時日久遠的大木櫃,匣子底淤滿了時光的塵埃,一打開就會嗆咳淚下;有時候我又覺得是一座座廢墟,人們曾以生命創造了哀樂榮敗,死後化為飛灰,僅在世間留下一個名字,心中不免湧起歷史的興衰之感。

每個七日是一次機會也是一次抉擇,傳說人過奈何橋必喝孟婆湯,否則就有鉤刀絆住雙腳,並有尖銳的銅管刺穿喉嚨,強迫灌下,原來任何一種說法都相類似,與死神交手,削骨剃肉畢竟不夠,還得消弭人寰的記憶。於是,若過去的種種太珍貴太寶愛,一再遲疑錯過了,就得等下一個七日,也曾和大妹戲言,若母親闔眼之時就走成了,咱們就算是白忙一場,可誰也看不見說不準,是以第七個七日,第四十九日,仍然如常舉行了一場超度儀式,木魚伴奏著銅磬,在規律叩擊的音節中,誦經聲如水,一聲聲低迴的呢喃漫溢了闃寂的廟宇,在空氣裡遠遠地響開去,似乎在召喚蕩悠悠的亡靈──啊,五蘊無常,遮蔽人心而流轉生死。喁喁噥噥的唱唸中,我又回想起童騃時趴在樓梯口的窺探,彷彿天眼初開實則毫無所見,後來觸著母親的大體,腫脹垂垮,不動無感,幾乎差點以為形骸即一切,長恨此身非我有,沒有就是沒有了。

可是母親一生仰望的悉達多太子,乍見生老病死而出門覓道,長年苦修以致昏死於尼連禪河岸,後來接受牧羊女的供養,進食乳糜,才恍然明白肉身為道場,終於在菩提樹下悟出一個可行可證的祕境之路。這其中大概內存某種安慰或者深刻的意義和哲理,但我也不想追究了,我相信它存在,我信一切母親所信,一個蓮花滿池的極樂,一個無痛無哀無生無死的涅盤淨地。

師父說,這是母親的靈魂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日,若尚未往生阿彌陀佛四十八願的十方剎土,之後就要進入輪迴,為六道眾生之一。從此,我們是互不相識的兩個人了。

我什麼也沒回答,廟宇寬敞且陰涼,有風輕拂而過,在大廳內一圈一圈迴旋開來,隱隱挾帶著清脆如玉石擊響的風鈴聲,俗骨如我,終究無法窮盡那無限大於表象,遙遠,形而上的世界,站在此岸,只好以蓮的信仰通往彼岸,蓮蓮相連,我也只能依靠著一點蓮的幽涼來潤澤我心,來盛開一朵圓圓的蓮承載我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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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羨我舒捲之自如麼?」 ——〈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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