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我能否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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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頁啪一聲往後翻,帶著冬風滾動的聲響,已經好一陣子了,外頭凌厲地吹,從中央山脈而來,在丘壑間狂嘯,我忍不住拉開布簾,站在窗邊,看遠處的峰巒,天厚,雲團綿密又濕重,漫浪在山腰,看著,我幾乎錯覺它會像雪一樣地落下來,滑過一排列光禿禿的木棉樹,消融在泥地裡。
木棉何時掉光了葉,我竟沒留意。終日埋首在你的文字裡,冗長的卷名人名地名結合你的論述,艱難地攤開,我翻過一頁又一頁,抱著字典,查考意義、追溯典故,從挫折、愚蒙、生澀,至緩慢地一天比一天熟悉。然後某一天,我從書本上抬起頭,忽地發現窗外的木棉開始落葉,有風呼呼而來,委黃的葉片驚呼著掀離了枝頭,在冷冽的空氣中紛紛墬地。
當時我正讀著你被後人讚嘆的《柳如是別傳》,一個受當時的迂腐者所深詆;被後世的輕薄者所厚誣的青樓女子,你考證了她的名字、戀愛和婚姻,以及她在復明運動裡的孤懷遺恨。整整十年,即使右腿骨折住進了醫院,長期臥榻,你仍然不間斷地、吃力地、細瑣地工作著,在荒煙蔓草的資料中,還原她一條路徑明晰的身世,一個栩栩的獨立形象。有時候,在無數的理性論據之後,你會率性地附帶一點屬於個人的詠嘆,傾心於她與世相違背的自由意志。如此,我閱讀的不只是一個北里人飄零的舊事,也間接閱讀著另一個目盲臏足的老學人感傷的心事,經常莫名的嘆氣了,放下書,靠在椅背上休息,外頭的風一逕地吹,樹枝簌簌作響,在刺骨的冷意裡,只見木棉直立,不畏懼的站在灰撲撲的天空底下。
露重風寒,沒有誰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命運。寫作此書的前一年,你早期的愛徒汪籛特地南下,力勸你返京出任歷史研究所所長。這一會面,你彷彿找到噴湧的出口,激越地表達了異議:不宗奉馬列主義,不學習政治,並口述了當今讀書人都略知一二的<對科學院的答覆>,剛烈的言詞近乎悲壯地傳遞了你不輕易負棄,卻已不為他人看重的抽象價值。也許,對於同行的背道,愈走愈遠,你也不真是憤怒和哀傷,只是寂寞,禿枝孤樹已經是疏然蕭瑟,風雨如晦更令人覺得近在夕暮。
我想問,若當年你隨國民黨退守台灣,和史語所的同仁在學術荒地上拓耕,將會如何呢?再往前推,若二戰沒有爆發,你如期搭上英倫的輪船,任教牛津,又會如何呢?說不準真會逃過瞽目的劫數,完成你撰寫中國通史的切望,又或者身後門徒眾多,成就你河汾講學的夢想。我無法為歷史作懸測,你在嶺南的二十年,只能閉門頌紅妝,在一波又一波叫人窒息的運動風潮裡,挺立著,像冬天的木棉樹,有一種沉靜又冷肅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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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生命不是立即抵達,那樣無人的冷肅的美。
你也曾以全部的心神去追求理想,在一切蛻變的年代,和傅斯年諸人氣勃勃的苦幹,有意介入、參與和創造中國學術的轉型,表現出新的氣象。一如某個早晨,我惺忪醒來,坐起披衣,天氣仍是一逕的濕寒陰鬱,從窗戶看出去,木棉花乍然綻放,豔了清冷的枝椏,彷彿有一種無聲的喧嘩正放肆的濺開來,才驚覺春天已經到了,眼前的大樹,葉面落盡枝條輪生,以水平方向恣意伸展,橘紅的花兒簇生於枝頭,綠繡眼和白頭翁從山裡來竄上枝梢,在風的撩撥下禁不住地跳躍,我雙手抱膝坐著,心悅於一樹盛放的美麗。
那是你的春天,去國多年回到清華國學院,你專注學習梵文,校定中譯本佛經,致力於魏晉隋唐史,發表令人側目的研究成果,就像一顆種子落在豐饒的土地上,一蓬蓬開出花來。可惜只有匆匆十年,日軍已經入城,散原老人絕食棄世,你的右眼患疾,手術需要一段療程,為父親守靈的夜裡,你久久地斜臥在走廊的藤躺椅上,一言不發,最終還是下了決定──讓它瞎,倉卒攜家逃離北平。
從天津至青島,再到濟南,轉長沙臨時大學,後又遷往雲南昆明。你一路顛簸一路後退,日軍也一步步逼近,國軍不得不堅壁清野,北平寄出的書全燬於長沙大火。在赴滇的火車上,你托運的文獻資料,那些文稿、拓本、照片、古代東方書籍,以及經年批註的冊本,竟也被竊賊以磚塊一一掉包,盜走。如此重創之下,你幾乎一病不起,勉強撐著完成了《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卻又慘遭上海商務印書館遺失。絕望之際,你驀地想起寄存於史語所的書籍與手稿,以及一冊未刊用的論文,託人送來,書五箱運到錯了兩箱,裡頭恰好置了未成的稿件,從此下落不明。
我把書本闔上不忍再往下讀,走到陽台眺望,午後的蔭涼草坪,木棉樹下,遠近都落滿了花,春天還沒真正結束,夏天尚未開始,也不等及秋天,橘紅色的花已經一朵隨著一朵往地上掉;連著花萼一整朵一整朵地從枝頭往下掉,我遠遠地看,心底好訝異又惋惜,有說不出來的惆悵,木棉的花期竟如同那十年的時光,短暫、急促。
但你失去的不是書,我在陽台上反覆地想,是書上的眉批,那些隨手記下的思考、見解和引證,是你未修正的草稿,是你學術的基礎,卻統統毀於戰火之中;想著,心中湧起了落拓之感。顛沛流離,冷暖遞嬗,貧病交迫,天意、人事、家愁、國難交攻,終於某天清早醒來,兩眼一片漆黑,你唯一的左眼也失明了。
在病榻上,你低歎:那能形毀尚神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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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又站在窗邊看樹,也看書,草坡上寂靜無聲,三兩隻怕羞的環頸雉在叢林間嬉戲,隔著一段距離怎麼也聽不見它們的啁啾。木棉樹依然直立,太陽兜頭灑下來,彷彿有光晃動,閃閃發亮,我一時好奇把頭湊出去細瞧,原來是枝頭萌發新綠,花朵落盡之後才緩緩冒出的細葉,風一搖就抖動起來,五指狀小葉一起展開,如千萬隻手掌向高空舉起。
夏天在我不留心間黏熱地來了,經常可見白雲冉冉飄過,我繼續翻動書頁,海棠、黃菊、殘春、入居病院……初讀你詩集的那一天,我突然又發現窗外的木棉已成綠蔭,長出橢圓形的蒴果,像拳頭,帶著一種果敢的姿態。那之後我總會特地留意它的轉變,終於一個午後,我站在窗邊講手機,由於收訊不良正拉開嗓門,提高聲量的霎間,乍見一片片白絨漂浮在空中,輕風暖日卻如下雪一般,我一下忘神了,再定睛細看,不是雪,是成熟後的果莢開裂,其中的棉絮揚揚飄散,不由自主的擺動、盪漾、旋轉,沒有重量,附不著支點,終於悵然地愈飛愈遠。
洋菊有情含淚重,木棉無力鬥身輕。你恍然明白,命運之神的手按在頭上,誰都沒有說話的餘地。──流離、失書,目盲,我沉默地立著也恍然明白,你是羽毛、是柳絮、是蓬草、是波光,經不起一點風吹,無力決定飛舞的方向與著落的位置,無法不動於世情。
我想問,若你不眼盲,不輾轉遷徙,不乞食於西南天地之間,是不是可免於兩次的學術轉向,幹出文化史的大成就來?又或者,若安南的彭家僥倖免於兵火,你在海防遺失的舊書,依約歸還、失而復得,是不是也不會有晚年的《柳如是別傳》?我無法為歷史作懸測,我只能說:發憤以抒情,那是多少年的抑鬱與悲愴,多少年的苦悶與失落,那是洋菊點點的淚。
那也是,形毀與神全。
生命的尾端,你捲入了巨大的疾風亂流,文革爆發了,肅殺的政治氛圍,瘋狂的人群、混淆的神智,你的世界卒然崩塌,毀於一旦。你被列為特號對象,一次次被抄家,趕走助手、沒收稿件、強佔住宅、凍結工資和存款、以及一連串的批鬥,你彷彿沉入灼熱的渦流裡卻四肢寒凍,你說: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
你必然再次想起王國維,他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之時,你寫下了傳誦一時的輓詞──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革命的浪頭一個接一個,最後的二十年,你的思想早已不契合主流論述,也不順應時代觀念,更不為一般人所接納,一個人走上了一條偏僻的道路,四周寂寂,行影孤單。
木棉鬥不過身輕,你顛倒於狂風暴雨中,卻用全部的力氣堅持一道底線,早前你不赴京,此時你不自盡;早前你一向以文言、繁體寫作,從不稱馬列,此時你把畢生著作交托蔣天樞,所南心史,孫盛陽秋,你等待後世的知音。
後來的人們總是驚歎,一個瞽叟憑著記憶,竟寫出了八十五萬言的巨著,引用的資料之多之繁,於是不住可惜你的天賦,可嘆你的命運。他們說,如果造化不弄人,我說,發憤以抒情。晚年著書只剩頌紅妝,延續了你未完的期許,是你和自己的一個智力較勁的遊戲;是你漫漫時日的寂寥,更是你一以貫之以命相拼的神全──自由的思想,獨立的精神。
從秋天到春天,從冬天到夏天,你的文字很輕又猛烈地流過我的胸膛,偶爾像河面上的迴旋,蜻蜓點水;偶爾像洶湧的浪,嘩啦來去,更多時候像四季變化的木棉,有它自生自落的秘密,即使無力鬥身輕,輕飄飄的棉球中,還是藏有一顆黑色的種子,隨風翻滾,一遇到潮濕的土地便吸水而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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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