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自述

崔鶯鶯

如果一定要來個角色扮演，指定我是崔鶯鶯，我不願當《西廂記》裡與張生一見鍾情，經紅娘推波助瀾私定終生，卻遭母親反對，最終等到團圓結局的幸福女子，而寧選《會真記》裡情感層次飽滿的原型。

一開始張崔二人相識之初，鶯鶯不樂意會面的緣故，既不正眼瞧張生，對於問話也不回答。後來張生給她遞了情書，她雖回信引他來，但義正辭嚴的訓了一頓，待他以為無望了，她卻在夜裡不請自來，完全是一個少女初探愛情時欲迎還拒的姿態。

兩情相悅之後，張生赴京趕考前夕，鶯鶯流著淚給他彈奏曲子，說：「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隔年張生沒有中考，停留長安，給她去書送了禮物。她的回信更是婉轉動人，描述分離後一直精神恍惚，若有所失，夢中常哀歎啜泣，對於彼此間的山盟海誓也從未改變，並回贈頭髮一縷，玉環文竹茶碾子一枚，借物表達想要永遠相好的心意，和之前的舉動相比，此時卑微得幾乎是「低到塵埃」裡了。

可惜張生並不感動，反而公開了這封哀怨的信，還有一段（歷來被讀者抨擊的）忍情說，指鶯鶯為尤物，不妖其身，必妖於人，而他的德行難以勝過不祥之物，只好跟她斷絕關係。之後他娶高官之女，她另嫁他人。再一年，張生偶遇鶯鶯的丈夫，以表兄身份請求相見，這一次她再三拒絕，最後乾脆去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這句話是一個令人出乎意料的轉折，記得第一次閱讀至此，心底忍不住大大喝采，以為這如同一記甩在對方臉上的耳光，讓鶯鶯在愛情的角力上扳回一局，在看似全盤皆輸的慘狀裡贏回了一點尊嚴。現在重讀，才明白「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不只贈與對方，也說給自己聽，不管曾經的關係有多深刻多糾葛，在我與你、愛與恨、情感與理智、深意與薄情之間，一旦下了決定，此後，就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了。

在愛情裡，難的不是待月西廂，人約黃昏，難的也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難的是在愛的酣歡，愛的苦痛中直面了愛可歌可泣可怖可恨的諸相後懂得饒過自己。崔鶯鶯經歷了冰火二重的戀愛洗禮，並不如步非煙的「生得相親，死亦何恨」，也沒有霍小玉的「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她只是及時握住另一雙手從迴圈中脫身而出，聰明地不再被往事的魅影衝撞了日常的秩序，展現了一個女子和過去告別的勇氣和決心。

所以，崔鶯鶯可稱作療癒系的愛情始祖吧。

柳如是

一直在想，若我是柳如是，能不能自主的選擇一種人生？從故相之妾到秦淮八豔之首再至反清復明運動的幕後推手，每一次身份的更替像是走在一條迂迴的密徑，轉出了一重重各異的風景，令人不禁猜疑，當她站在旁出的岔口，試圖謀出一條路之時，究竟依循的是心底的聲音還是命運的食指？

也就是說，如果柳如是不是被誣導致流落妓院，如果宋徵輿有些擔當不至於斷琴絕交；如果和陳子龍不礙於家庭局面經濟情勢只得離去，如果她嫁的是謝象山而非錢謙益？如果錢謙益不降清二人以死明志？如果………

「如果」只是一個假設，好像之前看不見的差錯都可以彌補，我們的無知得到平反，得到一個爭取幸福的機會；其實，這也是一個後見之明，一個重新再來的幻覺而已。讀著柳如是的傳記，看見她生命中發生的每一件事以及她下的一個又一個決定，實在無法去說「如果」，畢竟這已經是當下有限的條件和資源裡，所能做的最好的選擇了。

所以，柳如是的取捨都順應了更大的現實，打一開始，她就註定是一株不得已的藤蔓，但內心卻渴望站立，一有機會就自他人身上吸取養分，最早自周道登處獲取文學指點和朝中掌故，間中曾拜李待問學習書法，與陳子龍的唱和之中開啟了她的正式創作，也孕育了政治見解，後來和錢謙益一起，詩風從江松轉向常熟，被讚譽為文采斐然，異於流俗，在反清的立場上更是貫徹始終。可見從一個男人輾轉另一個男人，並非一個名妓顛沛流離的落難境遇，而是一個女人心志養成的過程，像一張草圖，每一回的經驗都發生作用，一點一點增加了線條和色彩，顯現出一個真實又飽滿的形象。

如此的轉變，最明顯的就是她三次面臨死亡的表現，第一次是死裡逃生，周老夫人出於憐惜，放過遭誣陷與人私通的她，幸運地跨過了生死大關；第二次是求死不能，她為保全名節，要求錢謙益一起投河自盡，以身殉國，因他的懦弱不成，她轉向反清復明的運動；第三次是死無所懼，復明志業落空，錢老病逝，她為保家人免於族人的索逼而自縊。三次的順序中，可看出命運宣示主權的意味，她只能把自己交托出去，好像她的一生就是一個命定的故事，一個打開無數扇門卻始終走不出去的迷宮。可是，她內在的意志卻在雙方的對峙中，逐漸變得強悍，變得清澈，在面對無可逆轉的局面之時，計算著手中僅剩的籌碼迎上去，賭一把。

可惜再怎麼頑強，她還是在關卡前敗下陣來，終究不能如自己所願活過一回，命運有著必然的殘酷，誰也無從去要求公平和合理，或等待一個僥倖，但是，在一次次的ｐｋ中，她逐漸形成了自己完整的形貌。

由此，這一場個人和家國的雙重悲劇裡，她活出了只屬於柳如是的姿態。

董小宛

我的腦袋裡從不萌起：「如果我是董小宛……」的浮想，她太符合社會對於一個女人的全部期待，美貌、溫柔、貞靜、順從、奉獻、持家有道，出入得宜，看，是多麼可貴的婦德，因此缺乏了吸引我的特質，一種生命蠢動的狀態，一顆充滿張力的心。

或者說，我尚未懂得這一類女性的好與美，一旦替她代言，強作解人，可能低估了她的人生內容，不免有欠公平。但我不否認我仍然喜歡她，喜歡她的才華─－潑墨揮毫，賞月品茗，評論山水，鑒別金石，也喜歡她的優雅──擅於把尋常日子過得細緻美麗。

所以，董小宛建構了一個精巧的世界，端坐其中，怡然自得。書上說，她愛曹娥碑，她愛詠月詩，她也愛在外頭賞月，為了領略月色的美，常隨著月的升沉移動幾榻，半夜回室，則開窗讓月光照在枕簟間，待月西去，又捲簾長望，戀戀不捨。她更愛細品名香，極珍愛「女兒香」，蓄有「蓬萊香」，冒辟疆還特地從江南覓得一種味比芳蘭的「生黃香」，令朋友黎遂球嘆為觀止。她甚至懂得製作香丸，寒夜裡垂放玉幃，點兩三枝紅燭，在宣德爐內焚燃沉香，「飄飄然也，欣欣然也。」
　　
她尤其擅長廚藝，炒、燒、溜、炸、爆、煮、熬、燜、煨無所不能，巧手之下，普通的素菜都能翻出新花樣，加上熱愛研究食譜，故有諸多發明。冒辟疆喜甜點、海味和臘制薰制食品，她更是精於此道，「火肉久者無油，有松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肉，有麋鹿之味。」故被譽為「董菜」；至於芝麻、炒麵、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製成的酥糖，外黃內脆，甜而不膩，人稱「董糖」；另還有一道鼎鼎大名的「董肉」，也稱跑油肉和虎皮肉，是帶皮肋條豬肉，色澤似虎皮，質地軟爛，鹹中滲甜，醇香味美。

可見董小宛的聰明才智盡在生活的花邊，放在這個時代叫戀物又宅，但此等物慾享受，其實是一種依賴著穩定的時間和空間，以及緩慢的心理狀態，在從容裡孕育，並且經由一層層精神涵養翻轉出來的品味，所以不落俗套，直見真章，像一顆沉潛的石子，讓流水從粗糙的表面滑過去，久了，自然渾圓。

於是我又想，也許世事總是一體兩面，好壞乃是相對，人也一樣，董小宛不活潑大膽，不激情放任，不獨特鮮明，許多時候更是寸寸柔腸，纖細如線，但一切我不欣賞的性格卻成就了我羨慕的日常趣味，她的溫婉靈氣，正好在小小的庭院裡養出了一套動人的生活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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