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我是激流島上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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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遠雄同行,繼續 ◎張錦忠
這些文字都與時間無關�但它們曾經走過風景�走過時間,走過我 ──黃遠雄:〈文字同行〉
談時間總已嫌太晚。──賈克.德希達:《哲學邊緣》
而時間,時間仍一樣擺動
──李有成:〈象徵〉
今天早上帶著南方故鄉的詩人黃遠雄的詩稿到研究室來,趕在盛夏來臨之前,把斷斷續續寫了好一陣子的書序寫完。
遠雄有感懷詩題曰〈文字同行〉,一開始就以“漸行漸遠”渲染,令我無端想起李後主〈清平樂〉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不過,詩人想起的卻是“湮沒”與“荒涼”的荒原意象,而且明明關涉時間,還說“這些文字都與時間無關”。這當然是故意將真事隱去的反寫筆法。其實,要索隱也不難:詩人與文字同行的筆耕旅程行之有年,雖然涉過各種風景,卻自認沒有留下甚麼足跡,落得舉目一片荒涼(荒涼,那不是張愛玲最常用的字嗎?)。時間原來就銘刻在這些歲月的詩章裡(“筆握在手中,時間就在你側身”)。遠雄也早就知道,一旦與文字同行,一旦開始寫詩,達達的馬蹄就總已踏上未誌歸期的不歸路。
三十年前,或者更早,某日午後,遠雄不知從哪裡到八打靈二一七路十號《學生週報》與《蕉風》編輯室來喝茶聊天(我知道他是吉蘭丹人,但是那時他在哪裡工作我已忘了,大概是丹州首府新城吧。對於離散族群,還是那句話:“不要問我從哪裡來……”)。那些年──套一種陳腔濫調的說法──他左手寫詩時叫左手人,右手寫散文時叫圓心鶚。我還在關丹時已是遠雄詩文的讀者,因此見面時頗感親切。不過,他每次到編輯室都是行色匆匆,像一株總是在路上走動的樹,像他自己的詩行所書:“行色的背囊未全然卸下/卻見風沙/又起”。我忘了問他:吉蘭丹人的寫作人都愛浪跡天涯嗎?
吉蘭丹的寫作人,我知道期之;一九六○年代末的《學生週報》與《蕉風》常刊登他動人的海洋散文,至今還記得有一篇叫〈海,他有一隻獨眼〉。我知道麥浪,他常給《蕉風》翻譯馬來文學詩文。我也認識以前叫辛吟松的潮州人辛金順,後來他跟我一樣,也離散棲身他鄉了;去年金順寫了幾篇文章記述語文經驗與追尋身分認同,讀來令人感同身受,堪稱散文佳作。還有一個吉蘭丹人叫劉衍應,從東海岸漂泊都門,是柔佛人黃學海還叫風山泛的時候的同學,不寫作,但曾與我輩為伍。黃學海後來也到二一七路十號上班,編文藝版,與遠雄漸漸熟識,開始在工餘編編貼貼“人間詩刊”。
那個年代,我也寫了幾十首詩,在關丹,在吉隆坡,無非是一種在暗夜孤獨地摸索生命反應生活的練習曲,並無意立志當詩人,後來就收在黃學海編的單張詩頁“人間詩刊”《眼前的詩》,所收盡是明朗淺顯之作。“人間詩刊”也出版了遠雄的《窗室之內外》。似乎除了我們這兩個來自東海岸的人的那兩份,後來“人間詩刊”就沒有再推出個人詩頁了。
那已是七○年代末的事了。
黃遠雄在整個七○年代,用他的詩經營內在生命的星圖,抒發個人情懷,刻意運用意象塑造譬喻。他寫空虛、孤獨、痛苦、憂鬱(枯空的城、獨行的人、千年痛苦),寫窗檻內的愛情(“我已真真/實實走出,且把全部的/目光注視於妳”),從為賦新詞強說愁,到“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足跡”。這些作品都收在一九九六年出版的詩集《致時間書》前三分之一卷,以及上述《窗室之內外》裡。
一九七○年代,我從東海岸移居吉隆坡,在PJ上班,跟那個年代同樣流寓都門的詩人文友交往,以我的熱帶黃金歲月見證某個時代的急流速轉。在“肚臍眼文藝”的象牙塔外,在那個冷戰的年代,鋪天蓋地的新經濟政策迅雷般落實、馬來文化以國家文化之名呼發響徹雲霄的聲音、越戰終了、越南華裔船民投奔怒海、互ゆ進入聯合國、水門醜聞、馬華公會曾李相爭、馬哈迪崛起政壇……。時代在倉促而急速地轉變,與文學文字為伍的我輩,情懷與思想不可能不起伏、波動、激盪。籬網外的風風雨雨,已無法擱淺。到了八○年代初,我已離開馬來西亞了。而黃遠雄,不拘形跡的黃遠雄繼續在半島為生活南北奔馳,繼續為左手的繆思寫詩。
一九八○年的某一期《學報》(那時《學生週報》早已走入歷史了)刊出小啟事一則:“學報編輯室同仁祝賀黃遠雄新婚之喜”。那株在風沙中流浪的樹找到落葉歸根的土地了?我心裡想。詩人婚後繼續寫詩,詩風奔放,社會意識漸漸成型。例如〈吾妻不談政治〉,借家庭絮語影射國家敘事。在風起雲湧的八○年代,有誰不談政治?巫統鬩牆,馬華黨爭,從年頭演到年尾,而以茅草事件終;而在北方,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解體,北京天安門前的坦克碾過請願學生的身體,讓互ゆ錯過順應民權民意的歷史契機,“北京之春”終究只是虛構與想像。在馬哈迪時代,有誰不談政治?有,詩人黃遠雄說,吾妻不談政治。
一九八七年,遠雄有詩題為〈夜訪諾頓外記文字〉,是他的佳作之一,其實這是一首向艾略特(T.S.Eliot)與現代主義詩學致意兼揭示本身的影響焦慮的作品。諾頓,即艾略特的名篇〈焚毀的諾頓〉。遠雄的文學啟蒙時代,也是現代詩在《學生週報》與《蕉風》波濤洶湧的六○年代。流風所及,遠雄六、七○年代的詩篇語多晦澀,但遠雄的詩向來不以艱澀取勝。其實,遠雄在八○年代開始即回顧其詩路歷程與文字吟哦的寂寞志業,故有〈星語燦爛〉、〈懷念〉、〈手上的筆〉、〈灼傷文字〉、〈寫詩〉等作品。對他而言,年少時寫詩,是“自闢一座文字迷宮/滿室敦煌/……/一步步,一步步/走進/浮光”(〈星語燦爛〉。所引前兩行呼應的是〈懷念〉的“一道深淵般敦煌的迷宮/要我涉入文字/繽紛的境界”;〈懷念〉乃向當年的《學生週報》編者李蒼(李有成)致意之作。後三行則是前引〈突破〉詩行“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足跡”的迴聲)。如今寫詩,則是捨棄舊框架,“另闢一座窗框”,儘管難免孤獨、路途崎嶇,但是他體認到:“不斷出發亦是/必然的”。“不斷出發”指的是變:詩風、詩觀、文字求變的希望與聲音。置身馬華現代派詩人行列的黃遠雄,那年夜讀艾略特的〈焚毀的諾頓〉有甚麼感悟?儘管火芒繼續燃焚,(歐美的)現代主義詩風在八○年代已成廢墟,而後現代主義後浪滾滾而來。但是在玫瑰盛放鳥聲啁啾的詩國裡,艾略特的《荒原》諸篇章早已立下典律標竿,恆久散發“豐美的乳香”。但是遠雄在折服之餘,是否也曾亟思斷奶,重新定義“諾頓這座廢墟”?
然則我跟遠雄幾乎一直沒有書信往返,去國後更沒聯絡,故答案不得而知。十來年前,老家遷往新山,我每年農曆新年前總會返馬探望高齡父母(今年回馬,父親已故,一個時代的燈火已漸闌珊),就回到新山這座瞭望“彼岸島國”的“不眠的南端城市”(賴瑞和的說法則是“半島最南的邊城”)。或許是因為遠雄和我一樣從東海岸人變成南馬人吧,每年回來我們都相聚話舊,或出遊尋訪新山、笨珍一帶的舊雨(如沙禽)新知(如林過、馬崙、張美增、李飛廣、許裕全)。我每次返台也都承他送行,風雨無阻,有幾趟還頗費周章,天色未明即驅車送我和妻女前往士乃機場轉機。
一轉眼,那已是一九九○年代的事了。
遠雄在多事之秋的九○年代“行至四十”,進入不惑之年。一個詩人過了四十歲,如果還寫詩,社會意識更濃,感時諷世憂國之作增多,大概也是常態。遠雄九○年代的詩作多語言淺顯意象明朗,例如〈交易〉、〈高空〉、〈柔佛古廟〉、〈華社〉、〈陷落的城〉、〈樓上樓下〉等,承接之前“生活之網已洶湧張開”後的介入社會與描寫生活的詩路。詩集《致時間書》以一九九二年所作長短詩各一首終卷,以誌事業受挫,頓時留下一個詠嘆的句號。不過,這兩首詩只見無奈與自嘲,不見反抗,亦無反抗之意。遠雄在八○年代下半葉創業打拼,但詩一直沒有少寫,而且工程、辭職書、商業社會、鋼筋、水泥、建築工人、銀行等紛紛入詩,頗合“詩為時而作”之道。這回泥足深陷,唯有寫詩自陳“河山變色”,幸好有“風紋不動”的後方可以撤退。挫敗於江湖之後的未來不可知,前頭巨流不可測,但是“後方/有妳”。遠雄兩三年前交給我一份詩稿,其中最早的一首〈紙鳶〉,寫於一九九八年。那已是金融風暴的年代了。中間的六年,就詩而言,果真是一片沉寂的無底深淵嗎?詩,不也是詩人的“後方”嗎?
時序進入二十一世紀初葉,後金融風暴的東南亞面臨發展的窘境,市道不景,重建、改革、政變、選舉之聲此起彼落。終於在種族政治當道與伊斯蘭政治宰制的多元族群國度,也喊起烈火莫熄的呼聲,那就有點反抗的意思了。沒有反抗與訴求的人民的國家沒有未來。但詩人早已看穿現實,〈紙鳶〉開筆不久即指出:“謠言與正義是一對�最難辨識、形影不離的攣生子”。在這個馬哈迪與後馬哈迪時代,遠雄還是寫了不少沒有貼上“政治詩”標籤的政治詩,以及沒有貼上“抒情詩”標籤的抒情詩。收入新集子的作品大體上即屬於這兩類詩──或這一類詩,因為“馬哈迪時代的抒情詩人”(包括較遠雄年輕的陳強華與傅承得)的抒情詩,總已揉雜了政治話語。遠雄寫道,吾妻不談政治。他寫給“吾妻”的詩卻充滿政治。
大紅木槿花開花落,花落花開。遠雄早已年過五十,兩鬢灰白,寫詩四十年,連即將出版的新集子算在內,才出版了兩本詩集及一頁詩抄,談不上成果豐碩。不過馬華詩人多半如此,也不必在意。生活艱辛,寫作不易,出版更難。遠雄同時代的詩人,如沙禽寫詩寫了一輩子,迄今仍未出版單行本,沙河今年也才推出首部詩集。又如紫一思,於七○年代下半葉出版了《紫一思詩選》後,沉寂至今,詩音杳然。賴瑞和則詩短量稀,近年偶有應景之作,其實無志於此。至於才氣縱橫的飄貝零,更是不彈此調久矣。倒是遠雄四十年來燈下為文字耿耿苦思,鍥而不捨地行吟都市叢林間,不求聞達於媒體,只求經營“意境,排列成一首首”的詩,在報紙副刊或文學小刊物尋求“巴掌大的寄棲地”,已成為以華文書寫的華裔馬來西亞詩人繼續寫下去的典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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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國籍詩人來到地球找尋食物,逐漸消瘦中。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