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我是激流島上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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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陳燕棣的詩作〈光〉(刊登於第18期字花)
作者按:陳燕棣,1975年生於馬來西亞。畢業於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現為媒體副刊編輯。曾獲馬來西亞第一屆中協全國大專生文學獎小說三獎、第十二屆全國大專文學獎文學評論佳作、第三屆全國詩歌創作獎佳作、第九屆花蹤文學獎馬華新詩首獎等。本文分析的詩作〈光〉,乃陳燕棣獲第九屆花蹤文學獎馬華新詩首獎的作品。詩作全文見本文附錄。
首先我們找不著這位創作者的著作,很可惜她還未出書。不過作為一個細心的嗜讀者,不難在網路上、報章上一覽她諸多文類且不同時期的創作,無論現代詩、散文、劇本、小說,皆有佳作。最近,這位創作者獲得一項文學大獎,毫無例外的被編入了馬華作家的行列,如果你還未曾讀過她的作品,不妨就從這首得獎詩作開始。
讀陳燕棣這首詩〈光〉,第一印象是「難讀」,然後「很冷」──像一部沒有高潮情節的電影,你又不捨得中途離席,因為評審們已經在開場前跟你說了,這部很有價值,而且是部「本土藝術電影」。
其實「難讀」的是詩作的斷句方式而非字句用詞,作者用了許多標點、括弧、凌亂的段數;時而把一個完整句攔腰切斷,時而來一段弦外註解。這種斷句法很可能對許多初學詩、寫詩的讀者造成閱讀上的障礙,導致沒有必要的誤讀與過度詮釋,可是卻不會對文學獎評審構成障礙(頂多是對中文語病的挑剔程度不一),反而可能因為作者的大膽斷句,與其他參賽作品的循規導矩相比之下來得突出,而獲得評審放慢腳步來欣賞與分析。
是的,閱讀這首詩時必須準備放慢自己的心情與閱讀的速度。讀詩原本就忌快,因為一般上詩短字少,一首50行的詩總字數也不過500字,每字每句都是詩人對待生命的焠鍊,不放慢速度閱讀怎麼能體會,連標點符號都是不能放過的路邊風景了。標點不是詩的點綴,它在這裡代表了詩人的面容,他在寫作詩歌時的表情與情緒,因為標點句讀幾乎決定了詩篇的語氣與唸朗的節奏。我們「讀」一首詩(而不是「看」一首詩)時,如果沒有正確的念法,很容易理解/體會錯誤,更有可能被自己的思緒打斷而讀不完一首寥寥數行的詩篇,而與詩中靈光擦身而過。
一、那是一道怎樣的光?
「光」無疑是這首詩的主角,電影能呈現出影像得靠光線的照射,我們才能在白色布幕上看到創作者說的故事;而作者尋找「光」,在每一個場景裡發現「光」,就是他這部影片的主題。
來自哪裡的光,去往哪裡的光,回憶裡的光,流失的光,進而定義了自己的光,分析了古人的光,革命者理想者的光。光表示能量,作者在電影裡頭找光或為革命女子尋找她的光,私底下卻是為生活困頓中的自己找尋活著的能量和動力,因為作者發現了「我們坐著老去/但也不必即刻死去」的宿命,而老去死去的前提就是失去了光,沒有了能量,生命也就沒有了意義。
然則,對於作者,這光過於鋒芒,恆久不變,讓人發懅,卻不知如何以對。想把臉撇開之際,又偷偷顧盼一眼,心中道:那束光不就是以前追求的「瞳孔中曾經的光」,來自「某些深淨若海的歲月」?於是作者有了遮光的舉動,詩篇一開始的廉價傘便成了很好的工具,原來那不只是用來遮雨的,亦是當諸多青春回憶的化身返回經過身邊時不意中閃射出來的光,可以用這把傘遮掩起自己逐漸灰白的歲月,不讓其他人瞧見光照下青春不在的自己。
當「某些光/自壯年以後遠足,再也不曾回來」,作者自覺連革命的情感都沒有了,任何光都是一種刺眼的挑戰,她想迴避卻又不想示弱,一把廉價傘既成了防衛「年輕」與攻擊「老去」的最佳武器,亦是作者憂慮失去、怕被陌生人取走的東西。
至此,這道光顯然是因作者內心的黑暗,讓人覺得刺眼而帶點傷害。可是無可否認,光所照射之處都是美好的回憶,以及雄心壯志的未來;偏偏作者把「光會藏匿在/下酒的眼淚、蕭瑟的信件、偉大的呻吟」,讓這道光不只是代表明亮和能量,同時也承載了生命旅途中無法迴避的坎坷與悲涼。作者更設計了一場雨(肯定是南洋的滂沱大雨了),使光不是永遠地照射,遇上了雨天,電影中的革命女子就帶點悽涼,她為光(理想)而死,光卻不因此而復燃,至少不在作者心中,作者想逃避光,因為她心中的暗。如果拿我的一首詩來做比較──「衝撞溢流黑油的空屋/火苗會帶來死亡帶走黑暗」(〈灰燼如果自白〉),我寧可帶著光亮以飛蛾撲火之勢去燃燒自己,以求得四周更為明亮,不管老去死去以後的事情,不論在哪一段歲月年華。那麼,我的光亦將刺痛作者,讓他不得不趕緊拿出傘來遮擋了。
或許這只是作者一時之抑鬱所造成的黑暗期(對光暫時不能適應),正如詩篇最後「再也找不到開始。的那把傘」了,似乎洞見了一絲光亮,因為作者把傘移開,嘗試讓光自然照射進來,照亮持續放映的生活瑣碎──讀報、散步、修剪盆栽、回憶的一般日子。沒有光就做不了這些事。
二、光的照射方式:意象與影像的互攝。
接下來我要談這首詩歌的創作形式,文章起始已經點出整首詩的斷句和標點的特殊性。比如詩作一開始就擺出了「(撐一把廉價傘。的雨天)」──用句號將撐傘和雨天隔開,映入眼底即是兩個場景,傘跟雨天。再如「電影中某個革命女子,死了」裡的逗號將人物和狀態分開,「一起晾在案發現場。風」的句號則把動作和物分開,很明顯的運用了電影蒙太奇手法,一句詩分成第一幕和第二幕去完成。陳燕棣要讀者先看到的清晰畫面,先於詩句所要傳達的意涵,她給我們設置了一個場景──詩中電影之外的生活景況,我們就在她營造的這樣迷幻分不清虛實的時光場域裡展開尋找光的旅程。
對於學過電影、寫過劇本的創作者,在文字作品中融入電影語言是不經意且輕鬆自然的,而如陳燕棣畢業於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所學所寫無不與劇場、電影相關。這類創作者運用和掌握影像的鏡頭,就像詩人在詩中鋪成意境;他們捕抓的分鏡即是詩人想破頭經營出來的一枚意象。所謂意境就是畫面的感受與意義的傳達,詩歌的意境往往藉由對外在情景的融合以文字再現,而電影則是以影像和聲音。不同的創作語言/媒材形成不同的藝術種類,但是詩和電影是否有其交集,誠如上面所述,陳燕棣在此證明了詩是可以用影像(文字)來傳達的,而且影像躍然於紙上詩中,而又像詩一般返回到文字之美感,意象和影像成了絕佳的對照與互攝。意象中的語義本來就指向影像中的本事,如今作者將之翻轉,讓本事中的細節反指語意中的紋理,構成互為主體與客體的意涵交混(hybridity),讓影像補充詩中不足的意象成為主體,又讓意象解釋成為客體的影像,共同完成一個詩的畫面,讓詩也能用「看」的(不只是「讀」詩)。
這種形式並非獨創,小說創作側重情節,為使節奏緊湊,常會使用電影中的分鏡方式而不去完整敘述事件始末,讓讀者在第一幕的殘留影像中卻能馬上意會到第二幕出現的結果,達到了「不言而喻」的效果。但是在詩歌創作上能這樣「省略」鏡頭(意象)嗎?是否會影響我們對此首詩的感受力?陳燕棣沒有在此做出實驗,如果她做了,這首詩可能變成:
電影中某個革命女子
覆蓋她的僅是一條單薄褪色的布
風漠然揚著
她瞳孔中曾經的光
意象和意境仍能到味,但所述為何就讓人摸不大透了。
陳燕棣在〈光〉這首韻體詩(用辭淺顯,看似口語詩)示範了如何分鏡,如何讓電影蒙太奇手法補充詩中不足的意象,使讀者能由意象和影像去感受,互相牽引出一首詩的況味,這是詩人成功的地方。
順道一提口語詩的部分,就詩作發表的數量來比較,馬華文壇比台灣文壇更能接受口語詩。我所知道的馬華口語詩始祖要算游川和方昂兩位,其中游川能寫出兼朗的短詩,因為其「文字短,含量大,富於口語化,簡潔明快,一針見血,反諷深刻」(田思語),有時還加進各國語言和方言,一旦唸朗出來是氣魄軒昂、抑揚頓挫的,馬華詩人田思評之為「游川式」。例如〈當我死後〉假想自己死後的身軀要如何安排,將浸染不同文化裡的實體一一分割,「把穿蘋果牌牛仔褲的雙腿/砍下給美國/穿峇迪T恤的上身/留給馬來西亞/穿日本拖鞋的雙腳/送去日本……」,並且反覆自問這樣做是否合法,顯出詩人對於文化並不能代表國籍的嘲諷以及身處無根可循(多元文化交融)的國境的無奈,最終空留一個無主的靈魂。游川早期的詩作多有如此“破格”形式,接近口語自白,讀來亦有韻體詩的味道,在當年受台灣現代詩派影響下的馬華文壇可算獨樹一幟。
口語詩是現當代的中文詩歌創作形式之一,而緊扣口語詩寫作的即是如何將所見所聞所想直書出來,並且要扣人心弦(就算不用意象),所以詩人更加必須掌握電影語言和捕捉鏡頭的能力才得以藉文字在讀者面前開出一扇扇的情感畫面。
三、意涵的趨向:他們關心什麼?
這幾年我陸續讀到的文學獎得獎詩作,不論是在台灣和馬來西亞各大文學獎項,大多以一種生活化語言切入以往的偉大命題,如生命、死亡與超越。他們不再把生命寫得悲壯,革命可以不偉大可以半途繞跑,愛情不一定海枯石爛,超越自己也算不了什麼。年輕詩人們的價值觀已經改變,他們有了新體驗,另類的詮釋逐一展現在他們的文字當中。他們藉描繪生活中的細節來展現小情小愛小憂傷(小並無貶意而是對於命題份量的輕重之別),告訴世人他們可以這樣愛,這樣搞革命,這樣快樂地活著,不必像前人愛得死去活來,不必殉身成全革命事業。
台灣詩人陳雋弘在2002年獲得第二十五屆時報文學獎的新詩首獎〈面對〉,2003年馬華詩人冼文光則以〈一日將盡〉獲得第二十五屆聯合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兩首詩的主題皆圍繞生活中小細節所引發的感觸,可以說是「小題大作」,將平凡不過的瑣碎事以顯微鏡放大與探測。僅以〈一日將盡〉為例,作者書寫即將入夜的房間裡兩個人的互動關係──鋪床、關窗、調校電視機、刷牙、換睡衣,然後躺在床上閱讀,回憶邂逅的日期、做愛的日子,再回到閱讀的文本,開啟理想生活的想望──「你是我/見過最偉大的作者,你是我/見過最真誠的讀者」。基本上書寫黃昏以後的作息,可以說平鋪直敘,而到最後閱讀、書寫與生活、身體交融合併,「鑽入/我的睡衣、我們的身體」。以往對待生命的那種英雄主義的崇高感在這裡被消解和淡化了,代之以一種醒覺的平民意識,形而下的事物與情感也可以不加修飾顯現出他們的美好。
陳燕棣則在〈光〉裡述說一個理想的幻滅,告別青春的尾巴,迎來不願去面對的「老去」。這些老掉牙的命題在當代詩人筆下仍免不了帶點哀戚悲涼,但隱然有種「輸了又怎樣」的豁達,遊戲性與耍賴的個性在描寫看一部電影外頭卻下雨的心境過程可窺一二,一個理想的幻滅居然是在電影院中開始與終結,散場後甚麼都不再去想。理想、革命、生命與死亡,已然不是當代創作者苦思探討的主題,而是輕描淡寫帶過的喟嘆,因為這些已經「沒有意思」(給廖宏強散文〈他鄉的故事〉一個解答)。
不管怎樣,當代詩人的社會意識與人文關懷的逐漸消逝是個不爭的事實。革命過的老了,老了以後過著安逸的資本主義生活,而那些血氣方剛的年青人呢?蕭伯納提供了一種說法:「一個30歲以下的年輕人如果不為馬克思所吸引,那就是沒有理想;如果過了30歲而仍然相信馬克思,那麼便是傻子」。更多後來的年輕詩人游於藝於網路空間,結社結派也只是一時,很快就拆夥走人,對周遭變化顯得冷感,卻在網絡空間尋找到刺激與新知,將創作空間進一步「虛擬化」,與現實文化有了分隔。或許也因為思考層面的降低,口語詩形式的自由狀態致使他們不再凝思結語,將所見所想投注在一首詩去爆發威力,而將其拆散作呢喃式的「自白」,削減了詩的力量,同時分散了關注的焦點。
當一切事物都消失了莊嚴與崇高的光環,還原到一個真正的存在世界或相對的網路虛擬空間,詩歌(文學)創作沒有了難易度,間接走上了重新定義的危險邊陲,再一次讓各方的謬思去平衡詩的純真意識(《壹詩歌》創刊一號宣言)。
結語:大影響,小焦慮
在台灣,前輩們用舊時代的美學創作觀像金箍(為什麼不是桂冠呢?)緊緊套在年輕詩人的額頭,好幾屆文學獎新詩作品飽受強者詩人的批判,反而忘了評選者該負起更大的責任;在馬來西亞,年輕詩人/創作者的作品獲得文藝副刊大篇幅的刊載,馬華詩人如過江之鯽,大家的機會都是平等的。在大陸,每隔一個世代的先鋒詩人藉著論戰奪權,成為詩壇的中堅份子幾乎是傳統了。
普遍上,年輕詩人一方面嘗試新語言與新創作態度,一方面卻因為不被前輩詩人接納進入詩壇而懷疑起自己的創作方式。更多年輕詩人未能夠掌握自己的詮釋權,他們像遊俠兒往來於各式創作媒材,游擊般到處「玩」創作,可以說是文壇狹隘毫無包容力,其實彰顯了有太多詩人/創作者面對詩歌與創作時,永遠會有一種處於懵懂無知的狀態(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的大有人在)。
美國文學批評家布魯姆(Harold Bloom, 1930~ )指出,若要走出前輩詩人的陰影,就得拋開歷時性的束縛,也就是超越歷史和時間進入純文本性比較。對於這種比較,後來詩人和前驅詩人的作品實際上都不是獨創的或獨立的「詩」,它們只是各種前人的「詩」的文本的交叉體現(intertextuality)(《影響的焦慮》,江蘇教育出版社,第四頁)。如此一來,當代年輕詩人便可以消除心中焦慮,至於未來怎麼寫、寫什麼,不妨用各種方式去「誤讀」和「修正」我們的前人,亦即貶低我們的前人(布魯姆語),從而樹立我們自己的風格來與之抗衡。陳燕棣即用自己的感知去重新詮釋理想、革命與生命,但是(私底下)我覺得她不是為了在文壇佔有一席之地,亦不想樹立自己的風格,她只是「無聊」所以「無以名狀」寫了詩。
下一個太平盛世,詩人會用什麼武器來反射詩之靈光?希望不是消極的運用廉價雨傘來遮蔽,倒不如考慮太陽能板眼鏡,因為除了可以隔絕紫外線,還能把光能儲存起來,或許隔了一層鏡片,看的東西就會不一樣,世界會顯得美好。但是,請不要忘記,我們瞳孔中曾經出現的光,不管是先來後到,現在和未來,依然照射遠方,在那裡互放著光芒。
附錄:
光
陳燕棣(撐一把廉價傘。的雨天)
電影中某個革命女子,死了
覆蓋她的僅是一條單薄
褪色的布、和著觀眾的嚼食動作
一起晾在案發現場。風
漠然揚著。爾後泥土也無法辨識出
她的年代(右侵的脊椎、憂患的掉髮、翻過歷史的指紋)和瞳孔中曾經的光我們遇見她和自己
的光。好久,不見生之所及,光會藏匿在
下酒的眼淚、蕭瑟的信件、偉大的呻吟
以及,遇見老詩人的街角
諸如此類,如此瑣碎的其間
但一般時日,我們不常和它相遇我們曾經虛無壯烈(如革命志士)
和她一樣天真(也無知),揮汗,把星暉懸於嘴角直到現在,革命
女子的落寞,比我們落寞
她難堪(某些光
自壯年以後遠足,再也不曾回來)
聊勝於我們的貧瘠
我們逐漸乏味,傾向
苦澀。唯有選擇讀報、散步、修剪盆栽或者
安靜的(在回憶中)游泳。也或者
看一些電影。以為足以從中
逃走。然後某個停格也被光
刺中。繼而想念──
然後苦笑連同爆米花可樂(其實
我們並不飢餓)和
打嗝、呵欠、哀悼女子自殺
我們坐著老去
但也不必即刻死去(因為──
怯懦如我們,並不革命)女子帶走光(某些
深淨若海的歲月)我們不找
光(黑幕緩降,背後有
生活持續放映)。僅是憂慮著
放在門口的傘,是否
已被路過的陌生人蓄意拿走當瞌睡熬到終局,沒有掌聲響起
散場了,身邊有文藝青年
三個、五個、成群結黨
走過(穿越我們的灰髮)
我們卻被光(麻痺軟弱的步履)
絆倒。沒有掌聲
響起(再也找不到開始。的那把傘)
詩作原刊登於《星洲日報》「文藝春秋版」(05/08/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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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國籍詩人來到地球找尋食物,逐漸消瘦中。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