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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激流島上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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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鄉愁  ◎  木焱
散文 2009-08-01 23:5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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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山紗玉河休閒步道

致J

我想寫這封信已經很久了,因為我一直不確定你是否收得到。我們曾經一起長大,一起叛逆,一起談過理想。在大人的眼裡,我們是長高了,但永遠長不大,我們需要更多有趣的玩耍。直到今天,我還不確定你是否存在,在那個未被現實註銷封查的秘密地帶,等待和我相遇,細說我們的秘密結盟——創造革命色彩的人生。

1995年我離開了馬來西亞南部一處新村,那是我生長的地方,從呱呱墮地到少年叛逆的階段,一個隱藏在城市道路的僻壤,有一間規模不算大的鳳梨加工廠,維持著我父輩的生計。我們這些可稱作「非土著第三代」的二等公民,擠在一間單薄的木板屋簷下,同野狗野貓作伴,一晃眼也到了離家出外打拼的年紀。我還記得,父親常說:「你們翅膀長硬了,會飛了。」這話不是說來鼓勵,而是往往不聽管教、已经有獨立思想的孩子惹到他生氣所發出的怒吼。原來,長大是有代價的。

然後,我懵懵懂懂地選擇離開,是對無法了解我的長輩的一種反抗,還是盲目的追求一種未可知的理想。母親當時問我,難道你不想繼續升學嗎,要不要也像大哥一樣去台灣念大學?去台灣還是留在這裡,我完全搞不懂,生活下去莫非不是念書就是出走他方謀生計?我能不能留在自己的想像國度,每天是從自己的床上醒轉,早上聽見父親發動汽車引擎去上工;白天在家裡作藝術家的夢,晚上有媽媽味道的晚餐。為何要離開?為何要將自己的原鄉肢解成有距離的南一塊北一塊,變成日後追憶的物件?那時我沒這般聰明,沒能如此省視自己,也沒有充足的發言權,母親既然開口說了,我就聽從離開,我真是個聽話的乖寶寶!

離開家人,離開暗戀的對象,離開熟悉的新山,離開住慣了有感情的八哩半新村。我去到一個陌生地——台灣,第一印像是喧擾、疏離、紛雜得難覓入口。我開始徘徊在孤獨風暴的外圍。我翹課騎了單車去往湖邊看晨早的風如何吹拂湖面。我將時間花在一些帶有鄉土味的小說、詩集和圖冊。我讀西西《候鳥》,我讀余光中《五陵少年》,我讀白先勇《台北人》,我讀里爾克《時間之書》,雖然他們的故鄉面貌各有不同……。遂而,我把現實面的思鄉壓縮裝進構思靈魂的廳堂,將自我(ego)形塑作一名詩人,堂而皇之地進駐美的境域。

J,我開始用多數的時間,摸索那隱而不現的美,通常是透過藝術美,借著一幅又一幅的畫作,培養出與美的親近感情。我不敢說自己就懂美了,只是像被某種神力感招,我的心神智力只對美產生感應,就連走在花草叢中,我的雙手也能感觸草尖噴散出來的自然美的氣息。我甚至很清楚,自己的存在是一種美的存在,進而做了瘋狂之舉,在記事本上蓋血手印,發誓一生奉獻藝術。那時的我確實駭然,難以想像一個在高等學府念工程系的男子,竟然對藝術與美懷抱如此澎湃的熱情,往往在異鄉孤獨的夜裡燒得最熾烈。你可知道?

我活在自己構築的烏托邦鏡像中,以美為根據,視線碰觸到的每一個方野像是一條蛇正嗤嗤的吐信,傳遞特殊的語言——回想當初是否「中魔」到對著空氣講話——,並在腦海中與一個無形的人物進行激辯。如是我想起一個「中魔的人」捷克作家博•赫拉巴爾,——描寫廢紙收購站的打包工漢嘉,在一堆丟棄的哲學、文學、藝術書籍裡挖掘了感動自己的love story——,在1997年2月3日被人們發現原本即將病癒出院的他,從醫院五樓窗口墜落身亡。我的靈魂或許與這些自殺的亡靈遙遙相應,追尋到了極致便萌生自殺的念頭,是一種「殉美」嗎?還是對生命終無法趕上漸行遙遠的理想之認定?就算已然擁有人所稱羨的美滿生活,內心卻時時刻刻吶喊著:「你什麼都沒有,你、什、麼、都、沒、有。」於是,讓我們景仰的大文豪托爾斯泰寫下了一生的懺悔,再次回到什麼都沒有的起始點。就只是這樣嗎?J。

但我篤信藝術,我信奉了美。我以為美是可以治病的,別人搶不走的,是我獨享的觀看視角。在一堆不起眼的東西裡,發現最亮眼的一枚靈感,與我共鳴的一個觀念。我記住那種由內心敲響出來的悸動,好像畫裡的顏料正面對自己傾瀉千古的心事,粘稠稠的排山倒海。我深愛畢卡索、莫內、莫蒂裡安尼、G•歐基芙、F•培根。等到我發現J•波依斯的行為藝術,我相信自己前世是個瘋子,或者,好一點是來自佛陀聖地邪惡的吟遊詩人——除了做愛之外,時間都是毫無懸掛的空蕩著。

J,我以為那樣就會永久,那樣就可擺脫鄉愁的糾纏,我錯了。直到現實中我的身體出了毛病——記憶衰退、生理失調、消瘦憔悴,這馱載著巨大魂靈的肉身終究得回歸現實,好好調養。只能將那名詩人或瘋子暫時封存,不讓他發聲,甚至秘密買了機票,拖著醉醺醺的身體(你看,詩人總會伺機出手),離開過於喧囂的台北,飛返南方熱帶島國,十年之後反而陌生的故里。十年老去少年心,十年一覺揚州夢……

然後我游離在虛晃的國與國之邊界,無意逾越,卻往往夢見抱著枕頭走在寒冷冬天的台北街頭,夢裡的刺痛由此傳入心扉,我想起童年時代一家六口擠在狹小的閣樓睡覺被惡夢驚醒的景象。不然便是死去的曾祖母坐在五腳基上招喚,吩咐我拿幾個零錢來買「叩叩糖」——一種灑滿芝麻的牛扎糖。那賣糖的老伯長得挺高,皮膚黝黑,騎單車載了一個大鐵盤整片的牛扎糖,一入村子就用鋼片敲擊出清脆的「叩叩」聲。孩子們最喜歡在玩捉迷藏的時候「聽見」這老伯的蹤影,紛紛從藏身處走向單車,圍著圓盤內的牛乳色糖果打量。老伯用小錘輕敲鋼片,不一會兒就鑿出一小片一小片捲曲的牛扎糖。曾祖母去世10年了,有一天我坐在巴士上瞥見老伯頂著烈日在繁忙的柏油道路上緩慢踩著單車。他就在呼嘯的車潮中寧靜地踩著,頭也沒四處張望一直往前駛進,背後依舊載著大圓盤。我想買叩叩糖,怎麼買?童年的我已經不在。J,告訴我,他還載著同樣一個大圓盤,去尋找仍有小孩嬉鬧的新村故里嗎?這是否就是一種理想?

我無力跟蹤他或者追查他的生世,一個人怎麼就一下子變老,然後突然在我們經常進出的地方消失不見了。J,我甚至不曉得他的名字?是否有妻小?身體無恙吧。我離開家鄉的後來幾年,那些童年玩伴陸續長高長大,去往不同的境域過著城市化生活,回到新村就算碰面也擠不出半句話或一絲笑容,感情已然陌生,更不可能與久久入村賣叩叩糖的老伯相遇寒暄了。

村子裡只剩下老人,先後過世,甚至一夜之間走了四個,像約好共赴黃泉,在冥間路上也有個談天的伴。而我的父輩,操勞了幾十年的身軀,每下愈況,時常得上中央醫院檢查身子,但是肉還是照吃,酒還是照喝。他們說,人生苦短,不吃不喝,死了算什麼?

我記得,曾祖母過世那個夜晚,我遲遲沒有進入房間见她最後一面。我待在門外,聽到媽媽、阿姨的哭聲,我哭不出來,只覺得心理難受。死不算什麼,當時的我清楚明瞭,那只是讓肉體不再延續下去的游戲結束而已。至少,曾祖母的模樣到現在還一直深耕在我腦海裡。呵,反而是那些記憶中最清晰的景物,不斷在現實當中進行崩毀消失。如今後院那棵曾祖母栽種的菠蘿蜜樹爬滿寄生植物,無法結出香甜的果實;家裡則不斷被白蟻啃噬,差不多只剩下空殼的樑柱。時間在走,走向另外一場生命的開啟或者結束,像一個玩笑,說了又說。我們越是在意,時間的刀痕越容易把我們變老,連帶著那情深意重的家園印象也將毀了模樣。

J,我思忖,追憶是要向誰人贖回這段溫情,而誰人總回應我以重重饒饒的鄉愁,不太情願的給予,卻拿泛黃的老照片勾起我絲絲掛念。我遂變成卡繆口中的「異鄉人」,重複著馬奎斯《異鄉客》中許多種主角的離奇遭遇。我想某個夜晚,我會趁噩夢降臨時殺死自己,然後釋放出詩人。如此我不會再有鄉愁,我會同時丟失童年記憶,我沒有居所亦沒有身份,我是個遊魂——又回到駐留過的美的境域。

是時候暫時離開你了,這封信永遠沒有寫完的時候。我要離開你,因為我開始眷戀愛情;如果你還需要我,請在深夜來我夢境細語,帶著熱情和熟悉的嗓音。

等待來生不要再作多愁善感的人

[ 點閱次數:11130 ]

5 則回應

鄉愁
叛逆

讀起來很有感覺的一片文章 :)
路過 [訪客] 2007-04-05 @ 23:56
文章真的很棒啊。細膩的情境讀來彷彿有立體的畫面,挺感動的。
路人甲 [訪客] 2007-04-08 @ 06:37
路人啊

我的真情
總有人認為是矯情

進而說是肉麻

我想把文章最後的屬名改:
等待來生不要再作多肉麻的人
焱 [訪客] 2007-04-16 @ 22:50
肉麻和真情往往一線之差
別跟他們計較就是

他們又來扮演道德準繩了
路人乙 [訪客] 2007-04-17 @ 09:15
那個賣叮叮糖的老人還在,幾個月前,我還看到他.
龍大哥 [訪客] 2009-08-02 @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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