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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激流島上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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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 魎 之 書:寄木焱  ◎  木焱
散文 2010-01-10 20:3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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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邦尼

1.
人總是在走後才有許多話想說,像西塞羅(Cicero),蒙田,布朗秀(Blachot)那樣論及友誼的本質,和悼念的經驗,失去的片刻有關,所以亞裏斯多得才會丟出一句話,讓兩千年多年西方哲學爭論不已:噢,朋友們,世上沒有朋友(oh, my friends, there is no friend)。德希達把這句話寫成了一本厚厚的書,書名叫《友情的政治》(Politics of Friendship),我囫圇吞棗讀完後狂喜和難過不已,再再令我想到莊子和惠施,伯牙與鐘子期,蘇武與李陵,李白與杜甫,啊!錯過的友誼。

我和阿晃(他現在每天來回和平東路和羅斯福路在出版公司當編輯,說不定你們曾經在台大誠品或公車上擦肩而過或並肩而坐,誰曉得呢,像辛絲波卡詩裏描寫的那樣)有兩年沒通信了,13號那晚他寫了電郵,我們仿佛又重新聯絡上了。

他說每晚下班後都去“倒扁”現場。我們的《阿晃之書》寫了快10年了,斷斷續續,其中有大部分在那次我電腦的失故中通通沒備份,一切歸零。我托請阿晃把他有存備份的再寄給我。他說需要時間整理好後會寄來。

阿晃早說過,重看從前的文章,他形容像“文字屍骸”。挺嚇人的意象。張愛玲如此,邱妙津亦如此……他們都是在“生前”就已經預先“死去”,走入了歷史。等他們的肉體真正腐朽後,又以“幽靈”的方式往返。

2.
聯合報文學獎沒份,謝謝通知。詩,不為參賽而寫;詩,為知己而寫。

半島的雨季早來了,這星期來都在下雨。卡繆說:“連續下了5天的雨,最後連海也都淋濕了。”雨天,提不起勁,像無法勃起的陽具。

副刊有你的文章,寫臺北電影院的。

剛看了聯合報新詩評審記錄,各評審對作品的排名相去甚遠,比如某作家給第一名,另一位作家給的是最後的排名。“榮譽是所有誤解的總和”,里爾克說過。

詩不得獎,還是要寫的。寫作,不及物動詞。

3.
今天南洋文藝和商餘各有你的一組詩,和寫夏宇的文章。那首寫“獸”的童詩,讓人立刻想到蘇紹蓮經典散文詩《獸》,讀了驚心不已。至於夏宇,我倒懷念她那本手工斑斑的《摩擦•無以名狀》,特別喜歡她那篇“逆毛撫摸”的詩序。後來的《SALSA》就不那麼驚動人心了。

阿晃又陸陸續續把“我們”的信寄回來,裏頭有一首我自己也忘了寫過的詩,才想起寫詩的那個下午我一個人在CS看電影《向左走,向右走》,雨把我困在大樓裏,冷,而落寞。詩在附件裏。

4.
昨天的南洋文藝,有你的散文,寫“瓶中信”的,你寫著:“我把酒喝幹了,J,可是還沒醉”,你的J,不是我寫的那個J。我們的J確有其人嗎,J成了漂移書寫的符號。

同一個版面,有我寫的詩,之前你看過的,題目改了:《盜火的詩人——贈木焱》。大半頁副刊,成了“木焱不在場”的證據,你人在走後才出現。還有一篇說是要在你離開前送給你的,刊登的話,再寄給你。

阿晃轉寄回我們的信,“一拖拉褲”的,寫給阿晃的詩也沒留稿,收到後,才驚覺,像鬼魂般。好比電影“鋼琴師情人”最後沉入大海的鋼琴,如果有一天從海裏打撈上來,也是很嚇人的,那彈奏的琴音簡直太鬼魅了。詩,是寫給鬼神的;詩的原始意義。

原來在大三的時候就寫過了“情屍三首”。屍詩互為表裏。

我還是會偶爾在傍晚的時候掃落葉,掃得汗水簌簌流,然後趁天黑以後,放一把火,火燒落葉,火在暗夜中乘風而舞,那燃燒的姿勢很美。第二天,火早熄了,枝葉成灰,媽媽會把灰燼盛起來,撒在花菜土上,當肥。我突然悟得生命不就是,化作春泥護花。

孔雀魚又生了小魚。房裏的萬年青蜿蜒掉掛在竹制藤架上,窗處的“斷臂山”靜靜的,綠無聲……

5.
時報文學新詩首獎得主是辛金順,為他高興。

寫了一篇對他前些時候的長篇散文的《吉蘭丹/人》和《破碎話語》的文章,其實對他的散文充滿閱讀的感動和真誠,這感動和真誠正是馬華當代書寫匱乏的,所以為之寫了一篇小論。

閱讀你的〈誠征小弟〉一文,說“我們都是不務正業”的人,是啊,像我學的“專業”是中文,現在的主要收入是教英文。

近一個月的煙霾散去了,見藍天,好美。窗前的“斷臂山”經過深鎖的霾害,這兩天午後下雨,顏色更深鬱,偶爾還有嵐霧如白雪覆蓋。

6.
妹妹18日結婚,家中忙裏忙外的;下個月又有老師結婚,昨天收到喜貼。我的臺北阿晃,年前也寫信來,說他爸爸下“結婚令”,要他35歲前結婚,說錢不是問題,就連雲鑽老師的爸媽也說出同樣的話,想來華人成家結婚生子是一道不可逾越的“聖旨”,像聖經中的戒命:要全心、全意、全力,愛主,你的神;其次是愛人如己。

假期來臨,我的收入驟減,不過日常開銷可以應付。許多老師紛紛出國旅遊散心,我沒打算,穴居在家。

看著孔雀魚又長大一點,色彩也更斑斕了,還有霓虹燈魚成群的游,水蝸牛無聲的爬著清理水中垃圾,下午陽光斜照入水,晃漾大半天。

《晃漾的年代:論木焱〈2〉詩》是我近日寫的論題,我重新讀你在22歲寫的《2》,不知道讀著讀著,眼裏就紅了起來,所以決定爬梳詩中那份“晃漾年代”的感動。寫成後,再寄給你看看吧。

許多詩人的“少作”讀起來總是很動人的,也許更多的是詩中一股青春的passion吧,比如,Rimbaud的那首17歲寫的《醉舟》、張愛玲的《天才夢》、陳克華的《騎鯨少年》、朱天心高中的《擊壤歌》、簡媜大學時期的《水問》,她說:像釀成酒,再也回不去最初的葡萄。

7.
你說“那只鬧鐘,我總是在它敲擊前一秒醒來”,和你相比,我是不是生活過得太“奢靡”。

睡到自然醒,遂打開網路,聽臺北之音,喂魚,刷牙,不一定每天刮鬍子,同時上廁所,大喇喇的翻開報紙,攤在瓷板上,有時不慎弄濕大半張,拿下樓時被媽媽罵,然後,步行到“小州”咖啡店的路上,有油黃的小花在風中搖曳,蜂鳥在啜飲花蜜,我想著要吃豬腸粉還是辣沙,或幹撈面、炒蛤粿條,喝Kopi。

我買了北島的《時間的玫瑰》,是用投稿換來的30元大眾禮卷買的。書中介紹了9位現代西方詩人,北島把許多詩重譯,值得細讀,從西班牙的洛爾加(Federico Garcia Lorca)到美國的狄蘭•湯瑪斯(Dylan Thomas),每天讀一位詩人,句句謳心。

打算明年“複讀”我那個研究生的課,還剩最後一期的學費要繳,錢,沒著落。一星期頂多是教四天補習,不超過2小時,大部分時間悠悠晃晃的,像舒國治那樣,他的旅行書寫——《理想的下午: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

連續三周喝喜酒,自家妹妹的,上星期是玉娟,下星期是淩欣——“紅色轟炸”。

許多老師都到臺北“避暑”消磨長假,雲鑽老師過兩天也會過去。噢,我已很久沒想念臺北了,它是“我私自的臺北”(My own private Taipei),原來是一部經典同志電影的名字,My own private Idaho, 中譯是: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其中一位男主角是奇諾•李維,很華麗、頹廢、沉淪又沉鬱感人的電影,像王子和乞丐,天使和魔鬼那樣的相遇複分離。你要是看了想也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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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鄉愁  ◎  木焱
散文 2009-08-01 23:5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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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山紗玉河休閒步道

致J

我想寫這封信已經很久了,因為我一直不確定你是否收得到。我們曾經一起長大,一起叛逆,一起談過理想。在大人的眼裡,我們是長高了,但永遠長不大,我們需要更多有趣的玩耍。直到今天,我還不確定你是否存在,在那個未被現實註銷封查的秘密地帶,等待和我相遇,細說我們的秘密結盟——創造革命色彩的人生。

1995年我離開了馬來西亞南部一處新村,那是我生長的地方,從呱呱墮地到少年叛逆的階段,一個隱藏在城市道路的僻壤,有一間規模不算大的鳳梨加工廠,維持著我父輩的生計。我們這些可稱作「非土著第三代」的二等公民,擠在一間單薄的木板屋簷下,同野狗野貓作伴,一晃眼也到了離家出外打拼的年紀。我還記得,父親常說:「你們翅膀長硬了,會飛了。」這話不是說來鼓勵,而是往往不聽管教、已经有獨立思想的孩子惹到他生氣所發出的怒吼。原來,長大是有代價的。

然後,我懵懵懂懂地選擇離開,是對無法了解我的長輩的一種反抗,還是盲目的追求一種未可知的理想。母親當時問我,難道你不想繼續升學嗎,要不要也像大哥一樣去台灣念大學?去台灣還是留在這裡,我完全搞不懂,生活下去莫非不是念書就是出走他方謀生計?我能不能留在自己的想像國度,每天是從自己的床上醒轉,早上聽見父親發動汽車引擎去上工;白天在家裡作藝術家的夢,晚上有媽媽味道的晚餐。為何要離開?為何要將自己的原鄉肢解成有距離的南一塊北一塊,變成日後追憶的物件?那時我沒這般聰明,沒能如此省視自己,也沒有充足的發言權,母親既然開口說了,我就聽從離開,我真是個聽話的乖寶寶!

離開家人,離開暗戀的對象,離開熟悉的新山,離開住慣了有感情的八哩半新村。我去到一個陌生地——台灣,第一印像是喧擾、疏離、紛雜得難覓入口。我開始徘徊在孤獨風暴的外圍。我翹課騎了單車去往湖邊看晨早的風如何吹拂湖面。我將時間花在一些帶有鄉土味的小說、詩集和圖冊。我讀西西《候鳥》,我讀余光中《五陵少年》,我讀白先勇《台北人》,我讀里爾克《時間之書》,雖然他們的故鄉面貌各有不同……。遂而,我把現實面的思鄉壓縮裝進構思靈魂的廳堂,將自我(ego)形塑作一名詩人,堂而皇之地進駐美的境域。

J,我開始用多數的時間,摸索那隱而不現的美,通常是透過藝術美,借著一幅又一幅的畫作,培養出與美的親近感情。我不敢說自己就懂美了,只是像被某種神力感招,我的心神智力只對美產生感應,就連走在花草叢中,我的雙手也能感觸草尖噴散出來的自然美的氣息。我甚至很清楚,自己的存在是一種美的存在,進而做了瘋狂之舉,在記事本上蓋血手印,發誓一生奉獻藝術。那時的我確實駭然,難以想像一個在高等學府念工程系的男子,竟然對藝術與美懷抱如此澎湃的熱情,往往在異鄉孤獨的夜裡燒得最熾烈。你可知道?

我活在自己構築的烏托邦鏡像中,以美為根據,視線碰觸到的每一個方野像是一條蛇正嗤嗤的吐信,傳遞特殊的語言——回想當初是否「中魔」到對著空氣講話——,並在腦海中與一個無形的人物進行激辯。如是我想起一個「中魔的人」捷克作家博•赫拉巴爾,——描寫廢紙收購站的打包工漢嘉,在一堆丟棄的哲學、文學、藝術書籍裡挖掘了感動自己的love story——,在1997年2月3日被人們發現原本即將病癒出院的他,從醫院五樓窗口墜落身亡。我的靈魂或許與這些自殺的亡靈遙遙相應,追尋到了極致便萌生自殺的念頭,是一種「殉美」嗎?還是對生命終無法趕上漸行遙遠的理想之認定?就算已然擁有人所稱羨的美滿生活,內心卻時時刻刻吶喊著:「你什麼都沒有,你、什、麼、都、沒、有。」於是,讓我們景仰的大文豪托爾斯泰寫下了一生的懺悔,再次回到什麼都沒有的起始點。就只是這樣嗎?J。

但我篤信藝術,我信奉了美。我以為美是可以治病的,別人搶不走的,是我獨享的觀看視角。在一堆不起眼的東西裡,發現最亮眼的一枚靈感,與我共鳴的一個觀念。我記住那種由內心敲響出來的悸動,好像畫裡的顏料正面對自己傾瀉千古的心事,粘稠稠的排山倒海。我深愛畢卡索、莫內、莫蒂裡安尼、G•歐基芙、F•培根。等到我發現J•波依斯的行為藝術,我相信自己前世是個瘋子,或者,好一點是來自佛陀聖地邪惡的吟遊詩人——除了做愛之外,時間都是毫無懸掛的空蕩著。

J,我以為那樣就會永久,那樣就可擺脫鄉愁的糾纏,我錯了。直到現實中我的身體出了毛病——記憶衰退、生理失調、消瘦憔悴,這馱載著巨大魂靈的肉身終究得回歸現實,好好調養。只能將那名詩人或瘋子暫時封存,不讓他發聲,甚至秘密買了機票,拖著醉醺醺的身體(你看,詩人總會伺機出手),離開過於喧囂的台北,飛返南方熱帶島國,十年之後反而陌生的故里。十年老去少年心,十年一覺揚州夢……

然後我游離在虛晃的國與國之邊界,無意逾越,卻往往夢見抱著枕頭走在寒冷冬天的台北街頭,夢裡的刺痛由此傳入心扉,我想起童年時代一家六口擠在狹小的閣樓睡覺被惡夢驚醒的景象。不然便是死去的曾祖母坐在五腳基上招喚,吩咐我拿幾個零錢來買「叩叩糖」——一種灑滿芝麻的牛扎糖。那賣糖的老伯長得挺高,皮膚黝黑,騎單車載了一個大鐵盤整片的牛扎糖,一入村子就用鋼片敲擊出清脆的「叩叩」聲。孩子們最喜歡在玩捉迷藏的時候「聽見」這老伯的蹤影,紛紛從藏身處走向單車,圍著圓盤內的牛乳色糖果打量。老伯用小錘輕敲鋼片,不一會兒就鑿出一小片一小片捲曲的牛扎糖。曾祖母去世10年了,有一天我坐在巴士上瞥見老伯頂著烈日在繁忙的柏油道路上緩慢踩著單車。他就在呼嘯的車潮中寧靜地踩著,頭也沒四處張望一直往前駛進,背後依舊載著大圓盤。我想買叩叩糖,怎麼買?童年的我已經不在。J,告訴我,他還載著同樣一個大圓盤,去尋找仍有小孩嬉鬧的新村故里嗎?這是否就是一種理想?

我無力跟蹤他或者追查他的生世,一個人怎麼就一下子變老,然後突然在我們經常進出的地方消失不見了。J,我甚至不曉得他的名字?是否有妻小?身體無恙吧。我離開家鄉的後來幾年,那些童年玩伴陸續長高長大,去往不同的境域過著城市化生活,回到新村就算碰面也擠不出半句話或一絲笑容,感情已然陌生,更不可能與久久入村賣叩叩糖的老伯相遇寒暄了。

村子裡只剩下老人,先後過世,甚至一夜之間走了四個,像約好共赴黃泉,在冥間路上也有個談天的伴。而我的父輩,操勞了幾十年的身軀,每下愈況,時常得上中央醫院檢查身子,但是肉還是照吃,酒還是照喝。他們說,人生苦短,不吃不喝,死了算什麼?

我記得,曾祖母過世那個夜晚,我遲遲沒有進入房間见她最後一面。我待在門外,聽到媽媽、阿姨的哭聲,我哭不出來,只覺得心理難受。死不算什麼,當時的我清楚明瞭,那只是讓肉體不再延續下去的游戲結束而已。至少,曾祖母的模樣到現在還一直深耕在我腦海裡。呵,反而是那些記憶中最清晰的景物,不斷在現實當中進行崩毀消失。如今後院那棵曾祖母栽種的菠蘿蜜樹爬滿寄生植物,無法結出香甜的果實;家裡則不斷被白蟻啃噬,差不多只剩下空殼的樑柱。時間在走,走向另外一場生命的開啟或者結束,像一個玩笑,說了又說。我們越是在意,時間的刀痕越容易把我們變老,連帶著那情深意重的家園印象也將毀了模樣。

J,我思忖,追憶是要向誰人贖回這段溫情,而誰人總回應我以重重饒饒的鄉愁,不太情願的給予,卻拿泛黃的老照片勾起我絲絲掛念。我遂變成卡繆口中的「異鄉人」,重複著馬奎斯《異鄉客》中許多種主角的離奇遭遇。我想某個夜晚,我會趁噩夢降臨時殺死自己,然後釋放出詩人。如此我不會再有鄉愁,我會同時丟失童年記憶,我沒有居所亦沒有身份,我是個遊魂——又回到駐留過的美的境域。

是時候暫時離開你了,這封信永遠沒有寫完的時候。我要離開你,因為我開始眷戀愛情;如果你還需要我,請在深夜來我夢境細語,帶著熱情和熟悉的嗓音。

等待來生不要再作多愁善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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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麗都海邊飛行(嘉應散文獎佳作)  ◎  木焱
散文 2009-04-26 01: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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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在台北的一切──戀人、朋友和詩歌理想,我拖著喝醉了的詩人靈魂返鄉,抵達炎熱的馬來西亞。六月,鄰國印尼飄來的煙霧,遮蔽了久違的吉隆坡,城市陷入一片迷濛,暫時消失在這一座熱帶半島。每年因為印尼農民不同程度的燒芭濫墾,燒去大面積的原始森林或是已經失去經濟效益的農作物以作為下一季耕耘的堆肥,造成排山倒海的煙霧搭上了季候風的便車,從婆羅州飄渡南中國海,大剌剌登陸鄰近島國。

  六月的台北和六月的吉隆坡,兩個孑然不同的「氣候」:夏天的台北是晴空萬里、充滿活力的;吉隆坡則是攏罩在一片灰茫茫、燒焦味的死寂塵霧。當飛機降落在吉隆坡國際機場那一刻,彷彿進到一個看不見自己的夢境。幾個小時前,我才在公館溫州街上的雪可屋café,和老闆喝著酒,天南地北的聊著。他大概以為我不會再回到台灣來,硬是塞了一包咖啡豆給我,我也沒想過將來是否還有機會踏入寶島,臨行前跟他緊緊握手擁抱,道別,在清晨無人的新生南路上騎著相伴五年的破爛鐵馬,離開了眷戀的溫州街。

  父親用他僅剩的公積金在古來購置了一間排屋,四房二廳二衛,還有前廊可泊車。左邊住的是馬來家庭,右側是印度家庭,父母周末來此「度假」,和鄰人寒暄問好。新居固然舒適,但我仍喜歡住在八哩半新村──當時英國殖民政府為了隔絕華人對馬共的援濟,將華人圍居成一個村落,交由警察看守,進出得搜身,禁糧限水,受盡委屈。馬共一直隱遁在深山裡,與政府拉鋸至一九九幾年(記得是我高中畢業後的幾年)才棄械走出森林,結束山林內早已退色的抗戰。最後一個共產黨陳平最終領取身分證,成了馬來西亞公民。

  彼時新村的圍籬早已拆卸多年,不過生鏽的門檻鐵柱,還穩穩地插在水泥地樁上。我那時候還小,根本不曉得生銹鐵柱的存在,原來是為了隔絕冷戰時代的那股紅潮,竟變成我們童年時期玩兵捉賊遊戲的秘密基地。新村裡華人開設的雜貨店、咖啡店、早市的大排檔,使得新村擴展成鎮。幾十年的鄉笆地,隨著時代進程而逐漸繁榮,老家前方的幾十畝油棕園不知何年被剷平,附近蓋建許多花園住宅區、加油站和霸級市場。然而鎮上的景觀依然沒多大改變,還是那兩排老舊店舖,一間廟,一所學校,一間南益鳳梨廠,和幾十年歷史的工人宿舍。
  
  家人透早去上班,父親在鐵工廠做燒焊粗活,姐姐在貿易行當會計,哥哥剛剛換了新工作,在一家電子公司當採購,母親老樣子,在百年歷史的鳳梨廠做了幾十年切粒的女工,從年輕切到老年,手指頭紋路也被酸性的果汁給蝕平了。全家人都忙著賺錢,自己獨坐家中,百無聊賴下,決定到新山市區走一走。

  巴士順著士古來路,經過五福城、甘拔士、柔佛花園、淡杯花園、UDA等住宅區,沒有交通燈,一路暢行無阻。經過淡杯花園住宅,我習慣性望一下路口轉角的印度廟,想起外公外婆,小時候我跟他們一起住在附近的淡杯花園,跟著他們四處遊玩。當巴士行駛在麗都海岸線時,對向的車輛咻咻咻從窗外飛馳而過,彼此挨得很近。麗都海邊向外,寬度僅如河流的柔佛海峽──靜若湖水的灰藍之海,一水相隔的便是星島。對岸,有整齊的建築,或是發電廠,或是海關大樓,或是兀蘭組屋區,坐在巴士上一覽無疑,整齊乾淨。以前就覺得新加坡發展有條理,是個美麗的國度;龍應台女士來新馬演講時卻說這座花園城市「水清無魚」,惹惱了此地的文化人。

  早年心中會把這一水之隔的兩岸,當作自己鄉土的一部分,後來一座巍峨、戒備森嚴的新加坡海關大樓改變了所有景觀,斬斷我一廂情願的懷想。原來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雖然彼此的先輩都是移民,曾經有幾年同是馬來西亞聯邦一家人,但分家以後他們開始改說英語,我們說的則是馬來語(馬來語卻不是我的母語)。

  在寬柔中學的六年學習生涯裡,我喜歡去海邊吹吹風,聽聽浪花的淺唱低吟,和同學拎著一把吉他,在椰影婆娑下彈唱創作的歌曲。那時,心境澎湃易感,對周圍事物常會有許多聯想以及啟發,開始書寫愛情小說,而且勤寫情書給暗戀的女生,渴望在教室走廊遇見她,一整天和朋友關在錄音室裡,就為錄製一張情歌卡帶送給人家當作生日禮物。

  高三畢業後,我拿著獨中統考四科優等的成績留學台灣,那些一起瘋狂彈唱、感情豐沛的朋友各奔前程。幾年後,一名已經當上新加坡電視台的新聞主播,一名在美國矽谷發展事業,兩名才子依然走在詞曲創作的道路上。雖然少有聯繫,卻都清楚大家過得還不錯。有人這麼說過,我們這些「老新山」在地人,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出外漂泊,總有一天會在新山某一間Kopitiam碰面。

  還在聯絡的,便是從台灣返國就業的大學同窗。留學的五個年頭(包含一年僑大先修班),我們一起打工,一起翹課,一起騎單車夜遊大台北市,一起籌辦迎新送舊活動,一起在24小時麥當勞準備期末考,一起被「當」,也一起見證了1998年台北市長選舉和2000年風起雲湧的總統選戰過程。那段成長的歲月佔據了重要的位置,我們時常處在思鄉與課業壓力的雙重包夾下,熬不下去的提早「畢業」,有些轉了系,有些休學。一晃眼,我們都戴上了四方帽,握住一紙文憑在椰林大道上爭相合照。

  大學畢業後,大家紛紛打包回國,獨剩下我自己窩居在文山區萬盛街租凭的一間雅房,編織文學與藝術的夢。後來再和這些朋友聚首,一個個已在計畫生兒育女,未嫁娶的亦在籌備婚事。大家談起生意經,賺錢買房子、買車子,還有生孩子。我未敢領教這「三子」,當一個孝順兒子已經夠我忙的。在Kopitiam聊了兩小時,話題老在車子的款式、房子的位置和孩子的名字打轉。不知以前在台灣共譜的理想還存有多少?

  其中一個朋友,政大中文系畢業,以前寫小說,得過旅台文學獎。問她,「回馬後還有在寫嗎?」她說,寫些劇本的片段,回來至今什麼也沒寫成,現在新加坡教中文,和教育部簽了五年約。諷刺的是,我們從小在馬來西亞所接受的華文教育,在新加坡卻被當作一門外語課。我問她怎麼教導這群華人子弟?她笑得尷尬,說必須用英文解釋,否則學生聽不懂,還會把「老師」說成「撈屎」。也不奇怪啊,某一次我問街上一名華人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位置,他卻以英語回答,他確實是華人,聽得懂一點中文,卻僅能以英語回答。

  新加坡建國初期為與國際接軌提倡英語教育,與西方國家往來經貿,迅速躍升為亞洲四小龍。大陸崛起後的今天,政府卻要這群華人後代趕快學華文說華語,華人的根在此進行著不同時代的試鍊,徹底抽掉其民族性與傳統價值觀,鑄造因應未來局勢的新加坡人──One people,One nation,One Singapore。以前是全盤的西化,如今是全盤的中國大陸化,想要他們「小孩不笨」也難。他們卻自我安慰地說:反正政府怎樣做,我們就跟著怎樣做囉……

  在紗玉河下站,經過黃亞福街賣盜版光碟的攤販,門前少年如港片裡的古惑仔,這裡叫做三聲仔,穿著阿哥哥的喇叭褲,戴著粗項鍊,梳光可鑑人的頭髮。樓梯間不時有胭脂女揮著扇子向行人招攬,老翁打開行李箱展售來自東南亞各地的壯陽藥、虎鞭藥酒與印度神油。馬來人和印度人比肩擦踵過馬路,只有我一個華人混跡其中,走向不遠處的City Square Shopping Center。

  此間大型購物中心於1995年底開始興建,97金融風暴逃過一劫,於1998年竣工。不過附近的好世界和水上浮城大型購物商場就沒那麼走運,生意慘淡,建商跑路,堪用的建材都被拆走賤賣,留下幾根插在海床上的鋼骨基柱,反而形成了另類的藝術裝置,許多越堤來此投資的新加坡人一夕之間負債累累,欲哭無淚。這些都是後來聽父親說的。以前返鄉他總說過一陣子哪裡又要蓋大樓,景物迅速變化,新山正在進步,然而擺在眼前的一幢幢「鬼屋」,卻成了一塊移除不去的瘡疤。

  在City Square的四樓,有間半賣文具半賣書籍的大眾書局。店內劃分成文具、雜誌、學生作業簿、馬來文書籍、英文書籍、大陸簡體字書、大馬本地中文著作和台灣書等區。我翻看少得可憐的中文書,繁簡摻半,有時迫於無奈翻看馬來文小說和香港八卦雜誌。因為這裡的中文書籍乏善可陳,不是張曼娟,就是吳淡如和吳若權。暢銷書排行榜,幾乎是藤井樹的天下,看來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已經退位讓賢。既然沒有像台灣誠品書店這樣書種繁多且富有格調的24小時書店,總該有一家像樣的咖啡館吧。我心想,一邊惴惴不安,真怕找不到安靜又典雅的義式咖啡館。幸好,我在一家服飾店內,找到了種子咖啡館(Seed café),寬敞的空間,餐桌與餐桌之間絕佳的距離,配合窗明幾淨的落地玻璃,可以一整個下午待在這裡頭寫作讀書。雖然咖啡的口味改變了,但服務和環境已令人滿足。

  我一連去了好幾次,初時馬來侍應生會遞來menu,我還是習慣點熱卡布奇諾。我上咖啡館也只喝熱卡布,幾次下來,侍應生未等我開口,既知道我想要照舊。咖啡端上桌,搭配兩片奶油餅乾,用茶匙先將泡沫稍稍推往杯沿,趁熱酌飲一口,在溫州街泡雪可屋的那種熟悉感覺湧上心頭,感覺有了,便拿出筆記本書寫起來。也許是一種習慣吧,我在家裡就是寫不出東西,咖啡館反而成為創作的場所,詩意的所在了。

  南方白晝較長,傍晚七點天還明亮,下班人潮擠滿了車站,巴士一輛接一輛排得老遠,司機沒等到載滿全車的人是不會開走的。我挑了一輛比較不擁擠的巴士,坐在靠窗的位子,一個華人婦女跟上來,用馬來語問我旁邊有人坐嗎?我搖一搖頭,她坐下。我已不奇怪被人家誤認是馬來人,因為我出生在馬來西亞。

  太陽緩緩降下,照在柔佛海峽的海面上就像一片毛玻璃。車內每一個乘客的臉龐顯得蠟黃,是疲累還是舊時代的幸福時光重披臉上,讓我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我回到南洋老家還是人在台北異鄉?巴士駛出市區,開在海岸線,經過蘇丹公園、動物園、「飛機樓」中央醫院,童年的記憶不斷迎面而來,鱗光閃閃的就在前方追逐奔跑,畫面延伸到沙洲上,一隻海鷗正在捕掠它的影子,我也是在捕掠過去的影子嗎?

  家中,母親手捧一碟飯菜,細咬慢嚼,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的男女主角。某齣八點檔就在今晚大結局,演到女主角經歷種種波折,終於知曉男主角是深愛著她,彼此卻不能生活在一起,就在他們曾經相遇的地方分離了,「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母親看得入神,眼角都快泛起淚光,我打斷了她,一如以往放學回家把沉重的書包放下後,邊脫白色校衣邊對她說:「媽,我回來了」。

  媽,我從台灣回來了。

圖說沿著麗都海邊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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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麗都海邊飛行  ◎  木焱
散文 2009-03-01 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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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門牌A1-279

八里半新村一角

人煙漸稀的木屋住宅

生計來源,南益鳳梨廠

LEE是在地老字號

順這條路進去是馬來甘榜

水上浮城曾經是個夢

巍峨的獅城關卡與插在柔佛海峽上的基柱

向著一根過去的夢划去;對岸就是新加坡

為了舒緩前往獅城的車潮,大馬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海關大樓

97金融風暴留下的水上空城

璀璨的夜晚,浮出海面的鋼筋基柱彷彿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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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  ◎  木焱
散文 2008-09-02 20: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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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4月,遠在南方邊陲的外婆患了肺炎,入新山中央醫院。我旋即向公司請了七天長假,週五下了班,回家收拾行李,搭隔天清晨的國泰航空,經香港飛往新加坡,再越過新柔長堤入境馬來西亞。

  這趟行程,決定得倉卒,因為外婆已被醫生判了「死刑」,陷入昏迷後給帶回家。家人都守候在旁渴望奇蹟出現,我急著回去想要喚醒她老人家,心想:外婆,今年我還沒向您拜年呢。

  當初接到母親的電話時,她已掩飾不住悲傷,語帶哽咽地試問我能不能回家一趟。我說不確定能不能請到假,因為研發工作沒有絲毫進展。在這之前,母親跟我報告過外婆的腳腫至不良于行,整日只得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連洗碗的活兒也交託給外公去做。外婆身體逐漸消瘦,更不時嚷嚷著自己活不久了。我讓母親帶她去專科醫院看病,可是他們推說看過很多醫生,都說那是老人病,醫治不好的,只能靠吃藥控制病況。

  老人病,人老了常會生的病,他們這麼說,醫生也這麼安慰著他們。


  由於家中兄弟姐妹多,父母親在外工作無暇照顧,我在六歲時就坐上外公的金龜車離開了八里半新村,寄養在外公外婆淡杯的家,在附近的華文小學唸書。

  外婆的廚藝很好,滷的肥肉好香,我最愛吃她炒的醬油薑絲肉羹和地瓜葉。老人家愛吃醃漬類食物如鹹菜、鹹魚、鹹鴨蛋,我也跟著吃,配起稀飯最是美味。外婆常為我沖涼洗澡,然後在我身上灑下香香白白的爽身粉,我會假裝嬰孩窩在外婆懷裡要喝奶。停電時,外婆抱著我唱起家鄉的歌謠,在黃昏中等候外公從工廠下班回來。

  那時候晚上幾無娛樂,電視節目僅播放到晚間十點為止,頻道亦少,記得有一部電視連續劇是外婆最喜歡看的,敘述大陸新客南來打拼,後來遇上日本皇軍殖民三年零八個月的艱苦故事,《霧鎖南洋》。其它時候,外公吹吹口哨,拉拉二胡,外婆躺在沙發上讓我給她搥背抓癢。經常,她說起同她一樣自大陸福建遷來南洋的同鄉,我一一記取那些嬸啊婆啊阿伯的稱呼。當她們聚在一塊兒聊起家鄉的故事,好似昨天才離開唐山老家,當時年幼的我自是不知她們所談為何處,唐山在哪裡?

  記憶最深的一次,童言無忌的我對著外婆說,外婆死了最好,如果外婆死了我就可以馬上搬回八里半新村的家和父母同住。她每回跟親友說起那時候的我,總要算上這筆舊帳,投訴我的小聰明假厲害,邊說邊笑。


  炎熱的正午,抵達新加坡,我拖著行李搭地下鐵,在克蘭芝站轉乘巴士渡過新柔長堤,擠進一群馬來同胞之中通過海關。一步出新山市關卡,便看到父親和姐姐,父親急促地說今天中午外婆突然醒轉,而且說胸口悶得難耐,叫外公無論如何要帶她去「廣播電台」醫院看醫生。其實那是馬來西亞廣播電台RTM附近的一所專科醫院,老人家就那麼叫慣了。然後便電召救護車,把外婆送了過去。

  甫踏入國門,我們就直奔醫院。

  外婆被安置在加護病房,再度陷入昏迷。我從白色床單上好不容易才找出她的身體輪廓,幾近凹陷下去的身軀,只有擺在床單上面的手還略顯些力氣,偶爾能拂一拂胸口搔搔癢,或把我們慰安的手推開;其它部位就任其平躺在病床上,像一張影子似有似無地在陽光斜照的病房裡飄蕩投影。我們安靜地注視著她,她在氧氣罩內呼吸,心律儀器嘀嘀嘀的叫;我安靜地注視她,她還是沒醒。

  那天晚上,母親、阿姨和表弟輪流在醫院看顧外婆。我和父親開車回「苦來齋」,那是我以前在寬中古來分校任教時的住所。家裡已經好久沒人清掃,庭廊上盡是落葉塵埃,夾雜一張張從外飛擲進來的放貸卡片和霸級市場的宣傳單。家中擺設稍微更動,我的腳踏車自飯廳移往儲藏室,赴台前留下的一包快熟麵和半條巧克力都還在,書櫃裡的書籍蒙上熱帶島國的灰塵而已。

  等我整理好行李,父親已經在沙發上睡著,大抵是這幾天為外婆的病況奔波下來疲累了。後來那幾天他老愛跟著我,可能是太想念我這個結了婚不久即離開他到台灣定居的兒子,時時刻刻想要抓緊機會多看一眼,多陪一會兒,好像我才剛從母胎裡鑽出來,心急搶著要抱。


  第二天下午,醫生來為外婆插管,要把肺部積水導流出來。手術前她一度睜開眼,母親很激動,靠向外婆的耳朵喊叫:阿母啊,志遠回來看你了,志遠從台灣回來看你了。母親把我拉到她身邊,外婆看到了,我卻不知道要如何反應,我不能哭,要告訴外婆活下去的理由嗎?活下去,要活下去的。此時此刻,我看見外婆眼角流出一行淚水,罩著呼吸器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起來,外婆不能自己地哭了,她能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況,要再爬起來希望渺茫,她無能為力,她已說不出話來。我用大拇指輕輕擦乾她眼角的淚水,自己眼眶也濕潤了。母親用棉花沾了些許水讓外婆吮吸,她深深打了哈欠便陷入昏睡。

  經過幾天的搶救,外婆的脈博數仍然攀高不下,心臟恐難負荷。主治醫生說已經盡力搶救,要我們有心理準備,建議帶回家等待壽終。出院後,大家仍執意給外婆戴上氧氣罩,在客廳鋪了一張床褥讓她躺下,母親和阿姨輪流給她翻身擦汗,趨向外婆耳邊叫喚著她,醒來,醒來。外婆一度微顫嘴角好像要說什麼,母親把耳朵貼近那凹陷如一口深井的嘴巴還是聽不清,她幾乎用很大的力氣,全身抖動著講出兩句話就嘎然而止,然後嘴巴再度變成泵浦似的進行吸氣與呼氣的上下抽動。

  夜半三點,外婆關閉了她的泵浦,咽下最後一口氣走了,母親說是外婆把財富留給後代子孫,連一餐都沒吃就離開人世。

  大家不敢驚擾休息中的外公,小聲哭,打電話請殯葬社來設置靈堂。母親和阿姨在為外婆穿上壽衣時,一灘血水從胸部的插管孔流出來,趕緊用紗布堵住那個破漏的皮囊。我從家裡趕到,外婆已經平整躺在棺木中,長眠。

  外婆,今年我還沒向您拜年呢……


  我回想起小時候對外婆說過如果她死了,我就可以回家和父母同住,原來外婆一直記住,否則她怎麼會以此來召喚我的歸來呢?召喚我回到兒時的住處,彷彿小時候我洗完澡光溜溜在客廳跑跳,彷彿我和外婆合力將椅套脫下來清洗,彷彿外婆為我穿校服買早餐送我上學,一切恍如昨日,歷歷在目。

  外婆不僅召喚我,還召喚了所有人。隔天,親友們都聚集起來,在棺木旁燒紙錢的是二舅的一對女兒,大的已在國中教書,小的還在唸高中;在客廳摺金銀寶的是三舅媽、大姨、大表姐、母親、表弟們。在治喪的涼棚下,坐著二姨丈、二舅和大姨的兒女正在閒談。大舅在院子裡抽菸,小表弟坐在門口負責收奠儀白金,外公出來叫他進去吃飯。居住在新加坡的表哥表姊坐計程車才剛到,那幾位跟外婆熟識的老親也相繼來弔唁,在我們這群後生面前談起年輕往事。

  大家因為某個同喜慶節日一樣重要的日子再度聚首,場面多麼盛大莊重,而悲情中帶點童年記憶的溫馨。我一直想召集大家來拍一張全體照,但是這應該是過農曆年才會做的事,那時大家都笑嘻嘻地來向外公外婆拜年,我也要拿著椪柑向外婆說:新年快樂,大吉大利,紅包一個來。

  如今,我僅能憑記憶為她照最後的相,讓她在我腦海裡一直保留小時候我依偎在她懷抱的模樣了。


  停柩五天後就要蓋棺出殯,送她老人家去陰間的家。未來得及送外婆最後一程,我即要返回台灣。父親開車送我到新山關卡,母親拉著我的行李箱,妹妹提著我的筆記型電腦,一直步行到出境大廳,我們三人幾乎快要堵住通關的旅客。我要母親把行李交給我,不能再送了,再過去就得出示護照,回家吧。車子暫停在路旁,父親只得留在車內沒跟來,我遠遠地望向他揮揮手,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臨走前我要他今年秋一定要來台灣玩,我有好幾天的連續假期。

  過境新加坡時遇見邦尼,我們曾經是寬柔中學的同事,他教文史科,我教生物和化學。他正要前往獅城上課,目前是南京大學附設在新加坡的中文系碩士生,沒想到彼此巧遇上,還變成相互送行。在新國境內,我們顯然是過客,我的目的地是台灣,他的是文化中國。在地鐵上,我們即又碰面,卻正要離開,多麼弔詭。

  邦尼先到站,我們沒有握手話別,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逐漸隱沒在週末假日的人潮中,再看回自己的掌心,我曾經努力想要收藏許多人的味道──外婆、外公、父親、母親、妻子和姐妹兄弟的,可惜,馨香手中故。在未來的陌生途徑裡,那些熟悉的馨香可會勾起美好的回憶,讓我擁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還是召喚我回家的路途?

  我們彼此沉落在距離的愛裡,我的手或許握不住他們的身影,但意識留在他們心中,永遠徜徉在長堤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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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  ◎  木焱
散文 2008-07-03 21: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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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照鏡子時看到自己白了好幾根頭髮,以前我會趕緊把它們拔掉,不讓衰老駐留在我青春容顏之上。但是人好像經歷一些大小事之後,對待自己的儀容外表便顯得從容且不甚在意;況且工作之餘,處理家務事已經讓人不想多動,幾根白髮就讓它在頭頂住下,騙自己說那是智慧的象徵。

大抵是在台北住下以後還想念南洋家鄉,三不五時就會想起家人、朋友和學生。最常想到的就是以前教書時下午放學,和幾名談得來的老師到學校附近的Kopitiam喝咖啡,吃Nasi Lemak。時常在傍晚拿著剛完成的詩作或散文,驅車到邦尼的家中給他閱覽,邦尼會給我意見,我們討論文學和人生哲理。我們的興趣幾乎相同,我讀布希亞、德希達、德勒茲,他也是,而且還是閱讀英文版。

想到耀龍,他是酒友、菸友,兼戰友,是憤世忌俗的局外人。他的書齋牆上掛著許多思想偉人的照片,有魯迅、錢鍾書、羅素、維根斯坦、愛因斯坦,當然少不了羅蘭‧巴特穿著風衣點菸的那張酷樣(其實我也曾經在租凭的雅房懸掛過巴特,與光頭列寧為鄰),我們都覺得巴特在盛年之時就被撞死在自校門口實在可惜,不然他會帶給我們更多有關記憶和文本的詮釋。我和耀龍的談話比較天馬行空,從普通級到限制級都有。他對現世的種種語多針貶,我則以玩世的態度回應,討論為什麼要逛百貨公司以及到Giant購物的樂趣。

還有,想到遠雄,他親切的笑著說要帶我四處走走,在路上談論國家大事和他的陳年威水史。想到通元,每次都麻煩他用信用卡買機票,謝謝他帶我去吃沙勞越哥羅面。想到美增和林過為了文藝交流而好幾次的邀約和請客。想到和翎龍、嘉仁、方肯在夜闌人靜的公園裡men & women’s talk。想到健鴻和雯欣,和他們的寶貝月兒玩耍讓我回到童年時光。想到育陶那晚酒駕,差點把我送到安全島上的閻羅殿,在他家中摸遍所有文學獎獎盃,至今對我仍然沒有作用。想到在I kopi沈慶旺的新書發表會,聽了來自東馬的冷笑話,認識到許多文學同好,和耀宗窩在角落喝著東馬米酒瞎聊創作。想到北馬之行,可斯的盛情招待,還為我買了麵包在長途中果腹。想到那些認識與不認識我的人……

每回想起都要掉淚,不是因為我們之間有什麼生死相交的情誼,和這些朋友往來總是為生命增添幾許歡樂,然而很快的就變成悵然的過客,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興許是自己成了家,更懂得家庭的溫暖和友情的珍貴,也或許是歲月見證,讓狂野之心不再狂野不再孤高一世,還是因為我思念遠方的白髮將我的影子深深垂入時間的長河,把思念淘洗成一枚珍貴的紅寶石,將大家的面容收納在寶光折射裡,成為了永恆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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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2007不歸來  ◎  木焱
散文 2008-01-01 00: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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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切注定改變,他回到台北。

  一下飛機,他入境別人的機場,那座已經更名叫台灣桃園國際機場的入境大廳,除了天花板以外,其他如咖啡座、客運售票區、廁所都已經更新面貌,換來其他服務小姐先生,也換了播報的語言,在接機室外等候客運去台北,他拿出從馬來西亞印度餐廳買來的MalboroMentholLights,向一旁抽菸的男子借火,風很大一直把火給吹熄,他以前不會這樣,不會抽菸,也不會向陌生人借火,更不會主動找人寒喧,他只是無聊想打發等候的時間,他逐漸失去等待的耐性,他希望車子快點到來,他們各據一方,抽完手上的菸,車子來了,票價有些微調漲,座位還是老樣子,寬敞得讓人不知如何坐好,各種按鈕附設在座位四周,他一一試過卻找不到讓椅子放躺的按鈕,只好將身體斜坐,看向窗外的濃霧,車子一上了高速公路就被濃霧給包圍,什麼也看不見,他把視線移到手中的紅色護照,上面清楚寫著他來自馬來西亞柔佛州新山市,他住在那裡已經有二十幾年,那裡有他的親人,他的故里,輾轉十年後,他又回到台北,以前住的地方已經交還給屋主,幾天後他去拜訪她老人家,才知道房間已經重新裝修,現在住進一名女大學生,不熟,他留在房間的雜物,空書櫃和一箱大學念工程的書籍早被清理掉,不過他還是找到那雙Jaguar休閒鞋和Nike勾勾鞋,帶走了兩雙伴他行走天涯的破鞋,剩下一口冰箱和幾條棉被暫時寄放在樓頂,他忽然想起那一年離去台北前還在樓頂曬著的幾條內衣褲,聽說於一次颱風夜裡被吹得四處飛散,在地上揉成了一團,層封起的往事,現在他住進別人的家,睡在別人的床上,用別人的浴室洗澡,用熱水不是冷水,晚上洗而不是白天洗,台灣有許多不同於馬來西亞的生活習慣,他早就習以為常,只是偶爾會問自己,身處異地的他如果不改變生活方式,心情會跟著保持原來的模樣嗎?就好像他愛吃辣,馬國人幾乎都愛辣,如果他今天煮了一道咖哩雞,吃下了會不會就有赤道33℃的熱情和流汗的快感,諸如此類的生活碎片每天一點一滴地浮現出來,首先讓他深深感到不一樣的是一間書店,它在9月裡進行了裝修,把B2封起來不再讓人使用廁所,那間小小間的廁所常被小鬼們塗鴉,寫曖昧的髒話和留下不知所謂的聯絡方法,像是如果你敢打來我們就成為情侶,他也曾寫下「我是你的神,你的謬思」,因為在那裡上大號無聊手癢,不過這麼好玩的地方現在關起來了,有點可惜,那些小鬼便找不到地方躲起來翻看18歲禁的攝影圖冊和成人漫畫,廁所牆壁就更乾淨了,可是有時他寧願髒亂點,卻不想要太乾淨,B1和一樓的書櫃全部換新,變得明亮的色彩,多出好幾排雜誌櫃,B1被劃成狹長的文學區和語言、藝術區,他以前常蹲踞的現代詩區已經被撤到書架的底端,不仔細找真沒法發現,他已經無法在那裡找到他的謬思,那是一間忘了他是誰的書店,當然啦,他可以選擇離開,此後他沒再走進它的腹地了,他大學時期暗戀過的書店,後來,校園也改變了,以前公車可通行的舟山路變成林荫步道,獸醫系蓋了新館,機械系也有了龐然新家,籃球場換成網球場,球場下又挖出好幾層樓深的停車場,一到假日學校即變成大公園大停車場,突然某一天工人推倒了整棟化學系館,他曾在某間教室考過分析化學,如今整棟大樓莫名地消失,消失的同時又突然冒出另外一棟,宛如雨林裡密密麻麻的大樹,高高低低的起伏,身在其中容易迷途,他看著校門外的大張地圖,把自己母校的建築物重新確認一次,除了一些始終不曾改變的東西,那些不會改變的東西一直都在原來的位置,在他經過的身邊,春節盛開的櫻花,四月的杜鵑花,火紅的木棉花,純潔的白流蘇,粉黛的欒樹……他記得這些花名,記得發生在這花草叢間的愛情,情侶們撿拾地上花瓣在綠油油的草地排列出愛的圖樣,花樹每年盛開一次,枯萎一次,輪迴一次,然而他每看一回,就老去一歲,他想著要老到幾歲才能有一次輪迴呀?他撿拾落在地上爛熟的記憶與熱情,一名騎單車經過他身邊的大學生道:

  “在你回來的途中,一切已經在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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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最終是回報,詩的初始我忘記了。

無國籍詩人來到地球找尋食物,逐漸消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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