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鵬部落︱ 周若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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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长裤吊在衣橱外面好久了。它深蓝色,表面油亮亮的,比起十年前初订制时,似乎光泽未减。朋友都说亮面的裤子太土气,可是它质地好,穿起来舒服,好好一条裤子,实在没有丢弃的理由。我的腰围从35寸膨胀到42吧,裤子也魔术般的生长,半点不挤,也不明白为什么,也许当年的裁缝是魔术师。可是年复一年的穿,偶尔脱线、破裂,在所难免,就得劳烦太太缝缝补补。我告诉她裤子有毛病,就挂在衣橱外面显眼的地方,让她看到就想起。
我说裤子有毛病,却没说明是破了还是脱线,是有原因的。当时跟太太说的时候,曾经清楚说明,可是现在我却想不起来,因为这裤子挂在那儿很久了,至于有多久,我也不确定。太太每天都会靠近裤子几次,第一次是清晨六点,摸黑打开衣橱,凭着触觉收拾两个儿子的校服。摸黑,是为了避免亮灯把孩子惊醒,让他们多睡一些。第二次是下午,孩子放学回来,太太为他们换衣。第三次是孩子冲凉,三催四请下他们终于肯放下玩具了,便匆忙收拾替换的衣服。下来就是睡觉,为他们换睡衣。衣橱开开关关,小孩七彩的小衣裳彩蝶般的飞进飞出,我郁色的长裤始终维持同一个等待的姿势。
从前不是这样的,这亮面的长裤轻易就能抢到太太的目光,无论什么毛病,三两天就解决了。后来大儿子出世,三两天变三两星期。后来小儿子出世,三两星期变成三两个月。反正我其他裤子还多着,太太为孩子劳碌,我不好意思催促,到现在,我居然想不起来长裤出了什么问题。小孩一寸寸长高,我一尺尺变矮,莫说长裤,以后可能什么都不穿也没人瞧见。
久而久之,我竟然对长裤好奇起来,本来要知道毛病在哪里,检视便知,可是每次伸手之际总不免犹豫,知道后又当如何呢?自然就会开口提醒太太修补,语气难免带些怨怼,仿佛爸爸和小孩争宠,更让我不安的是,万一说了太太还是忘记,我情何以堪啊!反正裤子多着,况且太太的针线真的忙碌,看它在碎布边缘蚯蚓般辛勤的窜动,把日子缝制成多彩的暖被,轻轻护着熟睡的孩子,暗蓝色的破裤子实在没有被重视的理由。我何尝不知,难道自己生活的重心不曾转移吗?孩子沉睡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是多余的,孩子笑开来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是多余的。裤子最好不要说话。
裤子后来还是多口。有一天晚餐,孩子闹脾气不肯自己进食,硬要妈妈喂,我喝令他自己吃,他便哭了起来。太太二话不说,开始便喂。
“我刚说让他自己吃,怎么你在喂他了?”我问。
“他饿了,有吃就好。”太太冷静的说。顿时我呆住,觉得自己已到了那不穿裤也没谁瞧见的阶段,说的话不算话,当父亲的尊严荡然。我吃不下去,静静走开,想习惯消失,下来几天我都不多话,孤独如一件被遗忘的长裤。我仍是有用的,可是钩子把我吊在这视而不见的空间,我只能下垂。到底这裤子出了什么问题呢?为什么困在黑暗中?多月的疑惑终累积成气恼,我拿起长裤细细检查。
裤裆破了吗?没有。扣子掉了吗?没有。拉链断了吗?没有。裤脚脱线了吗?没有。我抓着头,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狐疑的把长裤穿上,前前后后的照镜子,又再检查裤裆。扣扣子,脱扣子,上拉链,下拉链。走了几步,跳了几下,也没有踩着裤脚。找不到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好奇之极,只好悻悻然的去问太太。
“你记得我请你帮忙修补那条蓝色的长裤吗?我不记得是什么东西坏了。你记得吗?”
“太久啦,不记得了。”太太说。我心想,果然不记得,谁知她接着说:“不过,不是老早就修补好了吗?”
我一怔,问:“是吗?”
“告诉过你啦!没听进去吗?叫你拿去试试,吊着那么久了。”
“是是是,不好意思,谢谢!”长裤这才醒悟过来,烦恼自寻。我突然轻松起来,高高兴兴的穿着蓝色长裤上班去,虽然已经半年没洗,不要紧,在阳光底下它还是油亮亮的,走路有风。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2011.07.14 刊于《东方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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