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 If frown is shown t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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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
直至细雨开始打上身旁灰色的镜,我才从梦中悠悠醒来。
我抱着我的毛衣。
又遇上一个不查票的司机。我搓挫双手。下意识往窗外望。橙红色的晚霞涂染半个天际。火红色的太阳,已经无法将黑夜收复。
很美的景色。安琪。你最喜欢的黄昏。
黄昏是免费的。
又搭了一趟免费巴士。可是。生活中又有多少次免费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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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黄昏。尽管我们的屋子是多么窄多么脏,黄昏独有的金黄总有办法将它染成橙红色。也只有那么一刻,墙壁破裂的缺口才会有所谓的美感。即使那一刻,比一天中任何一刻都要虚假。
我不喜欢黄昏。那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要令人窒息。就像玻璃管里彩色的流沙。当最后一撮流下以后,一切就归于死寂。
你了解死寂吗?死一般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那年我三十一。负资产。
我总以为爱情是免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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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在律师楼找到一份文职。
我持续我每一天的工作--不断寻找新的工作。
我们住在一间有漏斗的屋子里。下雨天,雨水总滴滴答答的响。我们得忙着寻找盆,桶,碗。不断衡量雨滴的大小而为它们寻求适当的配套。有时雨来得太急,洗碗盆里还未清理的碗,就已急着上阵。
平时我总嫌屋子太小。也就在那一刻,我才突然醒悟。
我找到了小屋的莫大好处。
我们的床,摆在天为我们而设的位置。那里没有滴滴答答的雨声。虽然说,听得见滴滴答答的雨声,才够浪漫。
贫穷的人不懂浪漫。
我比谁更需要实际。我比谁都还要来得实际。
当安琪的工作渐渐步上轨道,我开始零零碎碎的有点收入。
要在律师行当一份好差事不容易,当好一份差事更不容易。你永远辩不倒雇主,永远无法和他争执什么是劳工法令,员工应该有什么福利。
即使被他逼上绝路,提刀到他面前,他也可以冷静告诉你,你将犯下什么罪行,有什么后果。然后你打消念头。等待被他控告蓄意谋杀。
安琪的雇主对她很好。开始上班那段时间,她总在比她高的文件柜之间闹得个灰头尘脸。老板并没怪她。即使他的客户等了半小时,还没找到吞食父亲财产的合同。
安琪的雇主的确对他很好。我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很乐意为我们免费办理离婚手续。
安琪的表现越来越好。不到半个月,她已可在各类文件柜中穿插自如。不扬起一片多余的尘埃。
安琪从不做多余的事。她不陪老板应酬,喝酒。她喜欢回家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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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驶得很慢。
“报纸?”身边陌生人举起手上的报纸。
“我不看报纸。”我说。“里面没有一件事和我有关。”
“大选?”他道。
我摇摇头。我不相信承诺。我只相信自己。甚至很多时候,我连自己都不相信。
“你的毛衣很漂亮。”他说。“哪里买的?”
我没有回答。
“到站了。”他喃道。
“是的。到站了。”我看着单调的景色渐渐被各式建筑物丰富。灯光的折射内容也逐渐丰富。
想象一座城的喧哗。可惜里面充彻太多没思想感情的机械音质。人类说话的本能反而被压抑下来。走在街上的人都不说话。说话的都是交通工具。
城市,把人扭曲,分割成为两种异端。有的,话越说越多,有的,话越说越少。
“报纸?”身边的人再度拿起他的报纸。我发现,那已是上个月的报纸。
“你问过我了。”我瞄他一眼。他很瘦。穿着十分破旧。
“噢。”他放下他的手。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许多疤痕。有的是旧有的,有的却是新的。
“你的手,什么事?”我问。
“我的手?没有事。”
“我是说你的伤疤。”
“哦?那些疤痕?是我自己用刀割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说。“有时觉得,活着很虚假。便有很强的冲动,想用刀割手臂。”
“很愉快吗?这样子做。”
“不会。”他道。“但是它让我感觉比较实在。我是说――它让我觉得,我还在活着。”
“至少不是一具活的尸体。”他苦笑。嘴角的皱纹看起来十分恐怖。当然。那些不是刀割出来的痕迹。那些,是岁月割下来的证据。
我打量他的年龄。大约五十以上吧?也许会更老。谁会猜得到一个躯体底蕴的实际年龄?他也许已经活到有足够理由厌世了。也许不过五十出头。
“这个世界快疯了。”他说。“疯的人不觉得自己疯,却把我当成了疯子。”
“也许吧!”我微微一笑。“你不是疯子。你这种是自虐。”
“胡说!我没有虐待自己。”他大声道。“是社会在虐待我”
我觉得他十分可笑。或许他真的是一个疯子。但是我不怕他。我经历过比死更恐怖的事情。
“那么。社会怎么虐待你呢?先生?”我揶揄他。
“他们不给我路走。明明他们自己疯了,却硬说是我疯了。明明我割自己的手臂发泄,他们就说我疯了。为什么割手臂就是疯子?为什么不割手臂就不是疯子?”他激动的挥手。引起巴士上乘客的注意。前排座位的乘客,悄悄站起来,移到更前的位置去。
“为什么割手臂的就是疯子?为什么不割手臂的就不是疯子?”他重复刚才的话。“这个社会这么疯狂!为什么他们不要发泄?他们把一切收在心里,他们才是心理变态!”
我看到司机对一位乘客低声叮咛。然后那人拿起手提电话。我猜他们是要报警。
我不想引起任何麻烦。“让个位子给我出去。”我低声说。
他望着我,眼神带有一种呆滞,却有着更多茫然。可怜的疯子。他真正的伤疤不在手臂,而是藏在灵魂深处。一个可怕的精神烙印。
我从他身边硬挤出去。一边防范他拿出刀。我不想被他捅上一刀。疯子杀人没有罪。我杀人却一定有。
我到最后一排座位上,拉起外套的帽子,把头盖起来,准备置身事外。
他喃了十五分钟。然而,他并没有我预期中的,拿起刀来自割。巴士到站,两个警察带走了他。
“你是疯子。”我听见最后一句对白,来至那个割臂者。他对押解他的警察缓缓道。那声音像一条毛虫攀爬过我的耳膜。回想起来,总有点毛骨悚然。
“他无可救药的疯了。”前排乘客对他邻座的女人道。
“是呀!不晓得他怎样混上巴士了。”
“他还说我们是疯子呢!”他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不晓得怎样区分疯子和正常人。有时候,正常与疯之间的区别,只在于了解或不了解而已。我只是知道,当他很肯定那个割臂者是一个疯子的同时,割臂者也很肯定,他才是疯子。
我从割臂者身上找到一些共同点。我们都很瘦。衣着很残破。我手上也有一些疤。那是被碎玻璃割伤的。他说他被社会压迫。而我?但愿我知道我被什么压迫。
也许是贫穷吧?但愿我来得及知道答案。
而巴士终于到站。那是我所流浪的最后一个城市。
―――
所有景物都很陌生,却又显得熟悉。城市就是这样。它们之间有着许多不同点,同时也存在着许多共同点。如同复杂的人性,共象之中有着许多殊象。城市大约也有着许多城市性吧?忙碌,沉默,无情,夜生活,灯红酒绿。它们也许已是我多年来流浪生活的一部分。我带着它们逃离,再带着它们融入另外一个相似的空间。空间不断被割碎,复重组。
我在附近找到小阁楼里的一个床位。租金十分便宜。那天,当我把所有生活细节解决完毕,已经接近傍晚。
我的室友,是个穷学生。因为贫穷,我们成为室友。我想起安琪。那时候,我们都很贫穷。也许,我们都只是因为贫穷而在一起的,生活上的室友,因为寂寞而拥抱。在那些甜蜜又坎坷的日子里。如今,不甜蜜,只剩坎坷,只剩毛衣。
两天后,我得到一份清洁工作。我没有学历,也没有能力。想起自己年轻时在修车行学工。我的手终日都沾染黑油迹。他们嫌我懒,我嫌他们脏。如果我能在那个汽车说话比人还多的地方呆下去,也许现在会更不一样。
每一天我持续沉默,清洗完厕所,就躲在最后一格,坐在马桶上。想象自己和世界玩着捉迷藏。不是世界遗弃我,而是我遗弃它们。在这里,在这刻,他们永远找不到我。
有时又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这座公司是一间比较大的牢狱,而这一格厕所是比较小的我独占的牢房。然后我每天按时回到自己住的阁楼小牢房。那段路程是小小的一个迁徒的过程。我总是战战兢兢,迅速走完全程,再把自己关进阁楼小牢房。
迁徒的过程中,我每天都会经过饭档,金铺。经过饭档我会买饭。经过金铺,我总会忍不住在橱窗外张望。寻找那枚似曾相似的戒指。
过去我曾经认为可永远留住我们的结婚戒指。如果那是爱情的见证,它比不上一碗饭。我不会忘记典当那枚戒指时她脸上的表情。
但愿我读不懂她的心情。感觉像我们刚得到爱情的祝福,就马上被生活的压力所诅咒。
“没关系。买来一间小屋,总比留着一枚戒指来得强。”她说。
是的。我们没资格当浪漫派。我们只能当现实派。
――― ―――
回忆不能被修改。只好强逼性遗忘。然而,遗忘往往无法奏效。它像桌底燃烧着的一根烟,烟雾还是不断弥漫。你装作把它忽略,事实上,你只是把它置放在你表面不见的地方。你却还牢牢握着它。明知它烫手,却不舍抛下。
如果抛得下那根烟,就没有遗忘的必要。那些烟可以模糊你的视线,呛出你的眼泪。甚至烧伤你握着它的手。
我总以为我们永远不会有见面的一天。在持续漂流于十五个大城市之后。
那天。他揽着她的腰,出现在这座城,这一条街。令人恶心的姿势。我突然失去力气。
他的脸上都是七横八纵的疤痕。
记忆如水倒流。
那个罪恶之夜。安琪迟归。我一路寻到她工作的律师楼。他正把她逼到墙角。我看着安琪发抖。
律师楼里有一片十分漂亮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那座城市的夜景。我抓着他的头,往玻璃撞去。一下又一下。反弹的力道把我手心震得发麻。网状的裂痕在玻璃之间散开,模糊了整个城市。慢慢的,城市的夜景变成红色。
玻璃彻底碎裂的同时,我松开手。他的人,就倒在碎片之中。
安琪最快冷静下来:“你快走。今晚有一班巴士离开。”
她把身上的毛衣解下。就像往常无数深夜里我对她求欢的回应一样。
“穿着它。”她把毛衣递过来,低声说。
“为什么一直没有换工?”我沉声问。
“我们没有钱。我不能停下来。”她避开我的眼神。
我跪下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那么,是谁错?
那夜,掏空身上的钱,我搭上巴士,开始我的流浪生涯。夜班巴士,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隆隆的引擎声。
我一直以为他死了。
――― ――-
我跟踪他们到酒店。一直等到黄昏。乘他离开酒店,我找上安琪。
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也呆住了。相对很久,我问:“为什么?”
“他以不控告你,作为嫁给他的条件。”安琪给我的答案。
我沉默了很久。“你现在幸福吗?”
“和往常一样。我和他的关系,只是雇主与员工。”安琪说。
“但愿我那时杀死了他!”我恨恨道。
我是如何离开安琪的房间,事后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回忆掺杂仇恨,把我所有脑细胞燃烧殆尽。
他到底还是用钱买下了属于我的婚姻。
我摇晃着身体离开酒店。在酒店门口被埋伏的警察逮住。
“我们怀疑你和七年前一宗严重伤人案有关。”他们这样说。
“不必怀疑。”我苦笑。该躲的始终躲不过。该失去的也失去了。
我抬起头。看见他七横八纵的脸。在警察后面。我立刻醒觉。在那条街,不只我发现了他们。他也发现了我,并布下这个陷阱。
“你答应安琪不告我。”我冷冷道。
“对。所以,我不会亲自告你。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来告你。”他狰狞的笑。脸上的疤痕呼之欲出。像无数盘结的小蛇,每一条,都在选择适当时机复仇。
“为什么要破坏我和安琪的幸福?”我问。
“你根本没能力给安琪幸福。你走的那两年,她几乎沦落到讨乞。结婚这么久?你给过她什么?不要告诉我,拥抱,甚至做爱就是幸福。哼!”他说。
我被带上警车的同时,安琪从酒店门口出来。他立即作状为她遮挡太阳,恰好挡在我和安琪之间。
“放我出去!”我对警察道。
“神经病!”
手铐铐得我很紧。我用尽全力把头撞向玻璃窗。“放我出去!”
“不要吵!你这个罪犯。”
“我没有罪!是你们有罪!”
“他是个疯子,把他打昏算了”
“你才是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我不杀死他,我才是疯子!”
警棍重重打在我的后脑。我感到一阵昏眩。
警车开始鸣笛。在无数深夜。只要警车鸣笛经过,无论多么熟睡,我都会被惊醒过来。现在,我坐在警车里面,那让人心寒的笛声却是为我而鸣。
我突然想起很重要的东西:“让我回去!我要取回我的毛衣!”
“他疯了”两个警察低声道。
我彻底崩溃。我从口袋抽出防身的小刀,疯狂挥舞。
我到底在做什么?之前我做了什么?之后我又该做什么?
刀割伤了我的身体,却挡不住警棍。然后,后脑感到一阵刺痛,眼前就黑了过去。
――― ――
我从梦里悠悠醒来。黄昏独有的金黄把墙壁缺口涂燃成橙红。
仿佛又回到以前的小屋。经历无数飘泊以后。
肌肤紧紧贴着冰冷的铁床。一时间爬不起来,也不想爬起来。
我就这样躺着,直至黑暗降临。那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要令人窒息。就像玻璃管里彩色的流沙。当最后一撮流下以后,一切就归于死寂。
你了解死寂吗?死一般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了解。
从离开安琪的那个深夜开始,我就已死。拖着一具伤痕累累的的尸体,就连结疤的能力也已失去。随诡吊寂静的巴士逃亡。唯一陪葬的,只有我的毛衣。
现在,连唯一的陪葬品也失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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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一人过不只--反过来看会比较好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