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

4

剑灵儿算清了房钱，离开客栈。

身后有个神秘人，轻功还算不错，脑袋却是够笨的，正倚在客栈门外显眼处等着他。见他离开，就放轻脚步，鬼鬼祟祟跟着他。

剑灵儿摇摇头，对路边一头黄狗道：「四天了。你一路跟着我讨吃，不累吗？」

他四天前就已经发现那个跟踪的人。但是为了查出他的动机，不急于揭破对方。

「不怕麻烦的话，多一个跟班也是好的。至少我给人杀了，还有个人帮忙在江湖上传个讯，发个丧，募捐一副棺木。」他心想。

剑灵儿从来不怕麻烦，只有麻烦怕他。

讽刺的是，他从来没有惹麻烦，麻烦自然会惹他。

他走到市内一家最大的酒楼，望着楼上的风光。他懒惰进去大堂爬楼梯，便纵身跃起，在墙沿借个力，翻身上了二楼。

坐在栏杆旁的食客被吓了一跳。「王八龟儿子。哪里来的？」
「石头爆出来的。」他随口应道。

他找个位子坐下。「给我最便宜，最好吃，又最饱的食物。」

小二赔笑：「客官，我们这里样样食物都好吃，饱腹，可是都不便宜。」
「那么…给我最贵的最稀有的招牌菜。反正等下就有人来请客。」剑灵儿道。

话未说完，那吊尾的人已急急上楼。
「这边请！」剑灵儿道。「楼上客满了，搭个位吧。」

那人见楼上明明还有数个空位，怎么就没有位了？却不敢拒绝剑灵儿，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

「来！喝酒。」剑灵儿把酒推给他。他便咕嘟咕嘟喝酒。
「来！吃馒头！」剑灵儿又把馒头推给他。他便又咕嘟咕嘟吞馒头。

「叶家的钱不好赚吧？」剑灵儿突然道。

那人不吃也不喝了。呆呆望着剑灵儿。

「来来来，别紧张。」剑灵儿微笑道。「那么，现在告诉我。是叶家的大公子，二公子或小姐派你来的？二公子去了武当十数年，应该不是他吧？」

那人惊道：「你怎么知道，是大公子和小姐分别吩咐我来的？」

「哦？」这个答案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怎么武林世家的大公子也对他有了兴趣？？他想。口中却道：「为什么？」

那人喝下一口酒。：「我不说，你会杀了我吗？」
剑灵儿微笑道：「怎么可能？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

那人松口气。正想说：「我不能说」时，剑灵儿道：「我会帮你净身。」
「吓！」那人把一口酒喷出。
「对呀。净身。」剑灵儿微笑道。
「为什么？」那人站起来。
「你擅长跟踪，没有很好的轻功是不行的。我看你也很忠于自己的职责。所以你得净身。」
「净身和轻功有什么关系？」那人往后退半步，惊惶不定。
「当然有关系。你知道传说中的东方不败吗？他就是净了身，才练成那鬼魅般的身法。你的追踪术这么高明，要再上一层楼，必须痛下决定。你下不了决心，只好我帮你一把。」灵儿一本正经的道。「否则人家翻墙你翻不上，人家跳楼你跳不下，这个搞追踪术就很难了。还好你遇上我指点迷津。反正，看在你很忠心的份上，我倒挺喜欢你。」剑灵儿悠然道。「我的剑很快，切口也准。你还没来得及感觉痛，那个就掉下来了。所以你不用怕。」

这时小二端上菜。「客官，这是本店最贵最好吃最补的招牌菜，叫三鞭汤。男人的进补极品。」
剑灵儿皱眉道：「这补汤我们这位朋友用不着了…这样吧！你先端回厨房。待会我可能要加料。这四鞭汤是进补极品…」
「是三鞭汤，客官。」
「再等一下就是四鞭了。」

那人惨叫一声：「剑大侠！我什么都说了！什么都肯说了！」

剑灵儿微微一笑：「把三鞭汤放下吧。不必加料了。这位客官未必肯吃，但至少肯开口了。」

那人心有余悸，在桌旁坐下，望也不望那三鞭汤。

「叶家大公子叫你跟着我干什么？」剑灵儿夹起汤中一块黑黝黝的肉，柔声道。
「为了确保你肯定不出席那少年英雄宴。」那人一见灵儿夹肉，便定定望着剑灵儿手中那话儿。
「哦？那么叶家大小姐呢？干吗差你跟踪我？」剑灵儿取了个碗放在那人面前，把肉放进去。
「为了确保你会出席少年英雄宴。」那人定定望着碗，不敢眨眼。
「哈哈！他两兄妹真矛盾！那么你就是双面人了。」剑灵儿运了暗劲在桌上悄悄一按。那肉突然跳起来，差点打在那人脸上。那人惨叫一声：「我不是双面人，也没有违背他们各自委任的任务，我只是负责探清你的行踪。不过，如果你在半个月后还是没有离开江南，大公子就会亲手对付你了！小姐恐怕也救不了你！」连珠炮般说出一番话，声音不断发抖。

剑灵儿见把他整治得够了，放下筷子道：「为什么大公子不让我赴宴？」

那人呆呆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少年英雄宴，是叶老庄主，为爱女叶知秋选择乘门快婿所办的宴！」

这回，轮到剑灵儿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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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宴理论上是给英雄去的。实际上，去的都不是什么英雄。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你越不把他当英雄，他越是要逞英雄。有得吃有得喝，又能当英雄，这种宴会有谁不动心？有谁不想去？就算去到现场被阻止入席，拿把刀出来亮一亮，人家管家的便会好声好气请你入席了。



真正的英雄难免有傲气，有傲气难免会很难请得动。所以会出席英雄宴的英雄，其实是很少的。



话说回头。想赴宴的，只管去就是了。就算管家真的不给你入席，使轻功在人家墙外晃两下，便进去了。



使轻功还是晃不进去，也太差劲了！那你还逞什么英雄？干脆做狗熊，做强盗。在宴会外撒泡尿，顺手放火烧庄算了。



可是这个英雄宴和别的不一样。帖子上面写着「少年英雄宴」。



有许多人可以逞英雄，却没有办法逞少年。



这个也是江湖上破天荒的一次少年专属宴会。通常少年英雄都没有什么江湖地位。人家称你一声少年英雄，意思不过说：「小子，你在习武的娃娃群里面，也算英雄了。」或者：「不知好歹的小子。英雄？年纪大一点再说。等我死了你再接班不迟。」



因此剑灵儿从来不参加什么英雄宴，更不当什么少年英雄。实际上，他手中长剑，已经杀怕不少“英雄”了。



剑灵儿伸出大拇指，往英雄帖上面的字迹按去。



他的大拇指不但灵巧，更是敏感。像蜗牛的触须一样。可以感觉出很多别人无法感觉的事物。



帖子上的墨迹还有小半分湿气。这张帖子是刚写成的。这显然是第一批发出的帖。



快马夜奔，只为一张帖子。为什么要这么急？还要一个姑娘送帖，于理不合。



他再用眼睛细究。帖子内署名邀请剑灵儿的字迹，和帖子外的字迹不一样。外边的字迹沉猛有力，每一笔的尽处都带有一种森然的剑意。写这帖子的人剑法必定高明，甚至还可能在他之上。



帖子内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字迹虽然有力，但是刚劲不足。而且字迹娟秀。是一个女孩子的手笔，不难看出，是个练武的女孩子。



当然，比起他，这个女子的武功就不怎么高明了。但是要提着剑骑着骏马在路上跑，或叉起腰教训人，这点本事她还是有的。



叶知秋做梦也没有想到，剑灵儿很早就认识她了。那年秋天，剑灵儿葬了父母，再把那柄碧玉剑给深深埋了，在江湖上流浪了两年，来到了武林世家叶家庄。赶上了江南的秋天。



有两个公子模样的人，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都穿着黄衫，刚好提着剑从庄子出来。那两人望着剑灵儿手中铁尺一样的剑，哈哈大笑：「小乞丐，那是你的剑吗？」



「是的，公子爷。这把剑大有好处。」剑灵儿大声回答。



「那有什么好处？随便碰一下就断了。」

「好处是有的。这把剑用了两年，强盗不来抢它。只有黄狗偶尔来吠吠它，而且杀不死人。你说多好？」

那两个公子没有听出他骂他们是狗，还觉得剑灵儿特别的逗趣：「杀不死人的剑，拿来干什么？」

「拿来练剑。」



那两个公子笑翻了。「小乞丐，你也练剑吗？」

剑灵儿没有回答，转身走开。那年纪较大的公子生气了：「喂！我在问话！你听见没有？」

「我不是犯人，没必要回答你。」



「锵。」一柄青森森的剑拔了出来。是小公子拔了剑。「大胆小丐！转过身来！否则我在你身上刺一个洞！」

「我已经有屁股洞了。你还没有，我帮你刺一个。不用你自己动手。」剑灵儿冷冷道。

那小公子显然没有听过这么粗俗的语言，闻言一呆。「什么洞？」

「你没有，所以你不知道。」剑灵儿冷冷道。他恼怒对方叫他小乞丐，又出言侮辱他的剑，便狠狠耍了对方一顿。



大公子眼中闪过杀机。他为人极为记仇。夺过小公子手中剑，便往他中路刺去。「受死吧！」



剑灵儿冷冷看着剑刺来。那剑路似父亲临死前那一剑所划出无数奇怪符号里的其中一种。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天不在想那些符号。走路时想，吃饭时想，就连睡觉时也在想。他静静看着。「如果我剑够快，就这么从他剑路隙子里穿进去，他的手臂就完了。」



他没有动。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够快。如果他贸然拔剑反击，那时他就完了。他决定受他一剑，假装重伤，再找机会逃生。



只是，再聪明的孩子，有时想法也难免天真。他不知道，被叶家降魔剑法刺上一剑，结果可不是假装重伤那么简单。他只是觉得，对方那一剑使出来，也实在差劲，没有得到真正的剑意精髓。



「住手！」一把清脆的女娃声响起。



那把剑当然没有说停就停。他没有怪公子爷没有住手。想要一把刺出去的剑说停就停，是高手做的事，不是小孩子能做的事。小孩子手短，从来就不是什么高手。



但那把剑毕竟慢了下来。剑真正停下来，是刺入他胸膛半寸之后的事。



「知秋！」那大公子年纪比这娃儿大，却十分惮忌她，连忙拔剑后退。

那女娃叉起腰，居然有好霸气的架式：「你不想活了？拿着剑到处行凶？我告诉妈去！」又放下叉腰的手，跑到剑灵儿身边。「天！你受伤了！快进来庄里疗伤。」



「我不需要别人同情。」剑灵儿冷冷道。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泥按在胸膛伤口，勉强阻止血流出来，再慢慢走开。

「喂！喂！你不要命了？快回来？」女娃情急大喊。那稚音他至今仍记得。



自那次经历后，他学会沉住气，不再和人斗嘴。直到他的剑够快以后，嘴巴才重新锋利起来。



剑灵儿闭上眼，伸手按住胸口上那道伤疤。那是他第一个伤口。他身上已经有九十八个伤口。每一次他重伤不死，武功就增强一分。直到第七十三道疤后，他就再也没有受过足以致命的伤了。然后他才到父母坟前，起出了碧玉剑。



一个好的剑手才有资格保留一柄好剑。否则，必是剑失人亡的下场。他父亲生前整天拿着碧玉剑在江湖上逛，从来没有人敢来向他讨那柄剑来玩玩，是有着其道理的。而这个道理，他十岁就懂了。



「少年英雄宴…」他喃喃道。「喂，碧玉剑，你说，这英雄宴不晓得会否遇上什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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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叶知秋

剑灵儿从梦中惊醒。

他选择不睡床，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床上有垫褥，垫褥性质比较松软，无法达到很好的传音效果。如果是吊在大梁，木头传音效果比较佳，他就可以轻易接收外面传来的声音。

远方有一匹快马正急弛而来。把他从十年前一战里唤醒过来。

他咕哝：「这个人若是个贼，必是个笨贼。」
只有笨贼才会这么大张声势的骑马而来。这人若是偷钱的，必被人抓着。若是来杀人的，恐怕得被他杀了。

他静静等待。他总是拥有野兽般的直觉。下意识告诉他，这匹马是冲着他来的。

马蹄声由远而近。来到客栈外，骤然停止。他心下一动：「这倒是一匹好马。」

要马说停就停，比要它跑得像飞还要难。

马上的人似乎不想暴露行踪，偷偷用轻功翻墙进来。只是他不知道，早在二十里外，他就行踪败露。实在是多此一举。

门忽然被推开。那人迅速进门，随手关门。忽然发现梁上的他。惊呼一声。听声音却是个年轻女子。

灵儿喃喃道：「主人没被贼吓着，贼倒被主人吓着了。」

那女子按着胸口：「吓死我了！你在梁上干吗？」
灵儿道：「那你又进门干吗？」
女子道：「你是剑灵儿吗？」
灵儿道：「我不是剑灵儿。」
女子似乎吓了一跳。「难道我摸错了门？」慌忙退出。却看见了他挂着的剑。那剑尚未入鞘，正发着碧幽幽的暗光。
女子嗔道：「碧玉剑！你还说你不是剑灵儿？」
灵儿道：「只有剑灵儿才有资格说他不是剑灵儿。别人即使说他是，他也不是。即使说他不是，他也是。」
女子嗔道：「你这人真古怪。说一大堆，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是剑灵儿。」
灵儿奇道：「你三更半夜闯进我房间，竟然还说我古怪？」

女子不去答腔，伸手入怀取出火摺，把桌上油灯点燃。于是她的一张脸就慢慢清晰起来。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衫，瓜子脸大眼睛。神情虽然还有些孩子气，却无疑是个美女。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子盯着他，轻声问道。她声音有些嗲。那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口音。
「不知道。」剑灵儿懒懒道。
女子似乎有些失望。自顾寻思：「这也难怪。我从不离家。他怎么可能见过我？」。
「拿着。」女子把手中一张帖子往他掷去。
「这是什么？」
「少年英雄宴的帖子。」
「少年英雄宴关我什么事？」

女子脸上微微一红：「你去瞧瞧就是了。」
「我不去。」灵儿道。「我从来不参加江湖上的非法聚会。」
「什么非法聚会？这是我爹爹召开的武林大会！」
「根据官府条例，武人聚会超过两个人以上，便是非法聚会。」
「那我们现在还不是一样？你怎么这么迂腐？」
「我们现在不一样。我们更像是幽会，不是聚会。」
她脸上又是一红：「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剑灵儿不但剑利，嘴巴也利。」
「屁股也利。」他道。「我要去茅厕了。你出去不出去？」
她急了：「你到底去不去？」
「当然是去的。我想拉粪很久了。」
「你――」她哑口无言。即使是口才再好的女孩，遇上粪尿之事，也决计没有纠缠下去的能耐与勇气。
灵儿暗暗偷笑：「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那是什么玩意，我才考虑去不去。」
她似乎有难言之隐。随即心生一计，想转移注意。
「剑灵儿，你看我美不美？」她嫣然一笑，转了个圈。
灵儿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可是他斜眼望去，只说了一句话。「不比我娘亲美。」
「你娘亲在哪里？」
「那得问我爹爹。」
「你爹爹在哪里？」
「我爹爹早死了。」
「你――」她被他气坏了。「你娘亲到底在哪里？我把帖子交给他就是了。」
「娘亲和爹爹一起死了。」

她忽然感到十分难过。这剑灵儿三年前忽然从江湖中冒出，快剑无双，身世竟然如此可怜――「对不起。」
「有什么好难过的？」灵儿道。「太迟啦！要难过都迟了十年。」
「剑灵儿！」她真的生气了。灵儿一路跟她抬杠，未曾给她下过台。「原来…原来你是这样坏的，我恨死你了！」她转身把门踢开，一阵风般走了。

灵儿微微苦笑。「叶知秋呀叶知秋，我不认识你，你也别来认识我。你恨我，也许对你自己更有好处。」

一叶知秋。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剑灵儿听着她上马的声音，心情居然有些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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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灵儿的剑

剑灵儿提着他的剑进入客栈房间。自十岁丧父开始，他的职业便是流浪，而职责则是不断把武功练强。

走遍大江南北，今天他终于折返，踏上了江南的土地。

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洗澡，身上衣服还是一个月前，决战黑风山群盗所穿的那件。谁若给他抱上一下，那肯定是江湖上最恐怖的刑罚。

人是脏的，他的剑却干净无比，不惹尘埃。那是一柄极为罕见的兵刃。剑身作碧绿色，远远望去就像一柄玉做的剑一样。当你望见它第一眼，你一定不舍得把你的兵器砍下去，生恐把它砸碎了。然后，犯下这个致命错误以后，你就不会再有机会望见它第二眼了。因为，它是用旷世难逢的青寒铁铸成的。

他把剑连鞘齐齐挂在房中一根木柱上。然后，他吹息油灯，闪身上了大梁，双足倒挂梁上，竟然准备入寝。

他曾经用这个方法避开一个高手的床上扑杀。但是他如此行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避难，而是为了练功。

很少人会在睡觉时练功。再勤劳的武者也有睡觉休息的时候。再强大的内息也有睡觉倒流的时候。除了他这个天生练武的怪胎。

热血不断涌上他脑门。出于本能反应，他体内真气不断强行把血液循环下去。血液不断循环，他的真气也就循环不休。一次比一次壮大分毫，一年比一年深厚。

他像小弄巷里的老妇人晾起咸鱼一样，把自己挂好后，竟然大刺刺睡觉发梦去了。

就算是睡觉发梦，他也要别出心裁的与众不同。十年来，他反复只做着同样一个梦。那个梦境不但关系着他的身世秘密，还关系着他练剑的秘密关键。

那年的夏天，桑树林里，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美艳的妇人，美目盼兮，提着剑和他父亲对峙。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人都还没有动。

阳光被桑树林割裂成一片一片，洒在三人身上。他第一次看见父亲紧绷的模样。他猜想那大概是父亲提剑提得累了。自三岁起父亲就要他每天提剑五个时辰，刮风下雨都不得休息。父亲什么剑法也不教，就只要他不断学习摆出个古怪的提剑架式。然后童年时他便开始跟着父亲打遍天下。父亲天赋异秉，持剑的右手比左手长，右手刺出去的剑永远比别人远，左手刺出去的剑永远比别人快。因此，无论是穿着僧袍的和尚，或者披着道袍的道人，都不是父亲那柄碧玉剑的对手。记忆里最难缠的一个火爆老和尚，也只纠缠了三十来招便提着半截金刚杖倒退认输。父亲总是满不在乎的一幅你来讨打的模样，无论是战前或战后亦然。

后来长大才知道，那些和尚都管叫少林僧，那些道士都是些武当牛鼻子。有一个特别老的老道士，胡须都花白了，似乎是某代的武当掌门。输招后气得要死，隔天就得道归西了。

但是这个艳妇摆开的架式和他们不同。她提剑的方式由下而上，双脚站姿不丁不八，架式奇怪。虽然他早已见怪不怪，却更为震惊。

那是他父亲提剑的姿势。

「为什么要来？」父亲压着嗓子道。「我一直在避开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们？」

艳妇甜甜一笑：「宗主说，除了他以外，只有我才能杀死你。因为，你永远杀不死我。所以，我来了。」

当一个人杀不死他的敌人，无论是出于什么缘故，这个人也就死定了。

「你是谁？」那样紧张的气氛下，他还是忍不住问。那妇人也的确很美，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他觉得父亲应该拿她来做老婆，而不是做剑靶。

「小甜心，我是你娘亲。」艳妇向他甜甜一笑，他便感到如沫春风，灵魂也出窍了。
「你是我娘亲？那为何我长得这么丑？」他也向她一笑。
「不是我的错。」艳妇对他抛个媚眼。
「既然你是我母亲，我长得丑，你怎么逃得了干系？」他向她眨眼。实在难以相信，那是个十岁小孩说出来的话。
「那是因为你长得像你父亲。」艳妇吃吃笑了起来，身体不断摇晃，真的是花枝招展。紧绷的气氛瞬间瓦解，但是他没有笑。被父亲严格训练下，自小他观察力就十分敏锐，此刻他盯着艳妇右手。持剑的右手。

正在吃吃笑的艳妇，那持剑的右手没有半分动摇。那只白白嫩嫩的右手，此刻竟像铁铸的一样镇定。你若跟着她吃吃笑，就这么样被那只手乘机在胸膛刺上一下，恐怕你永远也笑不出了。

父亲一声暴喝：「灵儿，牢牢记着这一剑！为父此生已经没有机会再教你剑法了！你给我刻骨铭心的记着！就算做梦，也要牢牢记着每一个细节！」

同时父亲碧玉剑已经出手。那剑在半空划出无数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自他稍为懂事开始，便天天看见见它们。每次父亲与人斗剑，只要其中一种符号划出来，那些和尚道士就得倒霉。现在它们居然在父亲剑底一起呈现，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网，实在是眼花缭乱之极。他秉持父亲吩咐，定睛观望，没有一个细节被遗漏。剑网突然散去。碧玉剑迫近艳妇，划出一个弧形，刺入艳妇小腹，直至末柄。电光火石的霎那，艳妇脸上闪过惊惶之色。手中剑也划出了弧形，刺入了父亲小腹。两人便像镜子一样，使出了同样一剑。

他看得呆了。不是因为那绝妙的剑法，而是因为剑深深已插入两人小腹！

艳妇喘着气：「你…好狠！你竟然可以下手！」
父亲眼中尽是痛苦之色。「为了灵儿，我可以比你更狠心！我不会让你带走灵儿。你会毁了他。你没有资格带走他！」

「很好，很好。恩恩怨怨，一笔勾销。」艳妇跪倒在地。血不断涌出。碧玉剑柄已经被染红。原来那柄从未杀人的碧玉剑竟是如斯锋利。

「叫我娘亲。灵…儿」艳妇不笑了。举起左手，想碰他。

他已经看呆了。他再特别，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对这么重大的变故，已经失去反应能力。

「她是谁？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他茫然道。
「她是你娘亲。」父亲哽咽：「冤孽!碧玉剑从今天起就是你的。那是你真正身世的唯一线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风吹过三人。他嗅到浓烈的血腥味。那是他父亲和娘亲的血！

「不要相信任何女孩。」父亲呼出最后一口气。「终有一天，他们会找上你，毁了你。有一天，你会明白。因为你是剑灵儿！」

那是父亲留给他最后一句话。

可是，十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明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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