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章砚台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蓑烟雨任平生。
 
首頁鏡像購買出版品 

  
  
  
  
  
  
  
  
  
  
  
  
  
  
  
  
  
  
  

《意外链》  ◎  天洋
小说无言, 新闻 2011-12-18 04:29:39
Bookmark and Share

1

银娣又在清晨五时醒来。

儿子车祸去世后,这已经是她第六次在清晨天色懵然混沌时醒转过来,在床上侧耳聆听,等候厨房亮起灯,传出水喉呼噜呼噜的声响,接着一阵水流淌淌声,然后,她就会起床去解手。

 

第六次了,从黑暗中醒过来后,接下去的程序都没有发生,像一幕中断的戏曲,舞台尴尬地亮着,而观众开始鼓噪。

 

银娣的脑筋不大管用了,毕竟八十九岁的高龄,能够享得如此高寿已是福气,儿孙满堂,还需要烦恼些什么呢。可是儿子啊,儿呢?他习惯临走前向她请安,他习惯临睡前替她洗脚,他习惯放工回来打包隔壁档口阿满仔的炒果条,让她吃几口过过瘾;他呢?花了好大一番功夫,银娣才费力地想起:儿子在六天前的一场车祸中丧命了。

 

他们说是撞后逃。

 

老天爷呀,儿子五十岁人的身子骨那么健壮,当年我天天煲汤水给他进补,怎么一撞就去了啊?

 

他们指着相片,说三轮摩哆被这辆大型罗里这么一撞,旁边凹进去也不出奇。

 

儿子啊,你那心爱的摩哆怎么扭曲得不成形啦,酿料都散落了一地,那天的生意可怎办咋?

 

他们传阅着相片,说无论从那个角度推论,都琢磨不出意外是如何发生的,目击证人的供词很关键。

 

黑暗中,银娣一个人喃喃自语。又是一个天亮得很晚的早晨。儿子临走前忘了请安。

2

安吉尔在逃。

他不能不逃。

公司的职员说,他撞死了人。

 

家乡在海洋彼端,他当然逃不回家乡。公司安排他逃到半岛东岸,那里他看见了大海,可是大海的海岸线有点陌生。

 

他的家乡在海边,小时候他常常趁父祖辈出海时,偷偷在后跟着,藏身在海滩边搁浅的破渔船后面偷看,海岸线是一条白色碎花似的界线。

 

成年后,他终于跨越了这道界线,渡来彼岸的淘金天堂,然后遇到莎梨花,然后生下孩子,然后就进入了人间炼狱。

 

他每天得驾罗里,搬货,搬货,驾罗里。有时不眠不休连续工作三天。回到家中,老婆在身子底下突然冒出一句:怎么了?今天不能要?他大发脾气挥掌横扫,老婆涕泪纵横,孩子在一旁啼哭。隔天,他后悔了,趴在椅脚痛哭认错。

 

莎梨花始终是个女人。还是个在异地求生的女人。认了命,认了丈夫,一辈子就是这样子,有什么好怨的?他们夫妇俩讲着家乡话,在本地人充满歧视不屑的眼光下忍辱求存,为了那一张张印着他国元首肖像的钞票,他们忍——辱——求——存,不过是奢望每个月有余钱寄回乡下。

 

乡下有老人家。有家。有家人。家中都是老人。年轻力壮的都出来了。年轻貌美的都被“进去”了。安吉尔和莎梨花也不例外。也不能例外。他们当初是逃命似的逃出来,现在是亡命式的回不去。

 

安吉尔在逃中的第七天,面对着一望无垠的海岸线,他终于崩溃大哭。

 

这一天从手机中,他听到孩子牙牙学语,为他唱的生日歌。

 

他的生日,她还记得。

3

万老板最近很有点烦。

公司员工出了事,驾驶拖格罗里工途中撞死了一名小贩。最坏的事不是撞死人,也不是肇祸的员工撞后逃,而是他聘用的全是非法外劳。肇祸者恰是其中一名。

 

这年头,工人难求,不是人找工,是工找人;本地人专门挑工,不是冷气办公室不做,没有月入三千不做,日晒雨淋嫌辛苦,加班加工找藉口偷溜,出国培训考察就争个头破血流。”酒廊内闪烁的水晶灯光下,万老板对着他的外劳代理,这么大声地吼着说。音乐很吵。

 

别生气,来,干一杯。”对方举起酒杯,黑狗啤,顺喉顺意。

才没有,哼,为那些工人?为那班前来应征的无知大学生?才——他妈的——没——有——”万老板举起酒杯,又放下。

 

对方识趣地递过一根万宝路经典香烟,打火机“咯嚓”燃起蓝邪邪的火焰。万老板叨着烟凑过去,引火上烟,喷出一鼻子的烟气。

 

麻烦的还是那些官爷们。作为人民公仆的警察,作为人民父母官的民意代表,却经常找上门制造麻烦。

 

使点钱不就得了?”老婆每次都是这一句。她以为像在谷中城商场买个LV手袋,要哪个拿哪个。

 

——哼,要能用钱解决得了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这个问题蛮棘手,要不要叩一下准拿督帮帮忙?”对方察言观色,生怕一单大生意泡了汤。

 

不,要加倍谨慎,现在是非常时期,全世界都在漂白,虽说雇用非法外劳是公开的秘密,万一扬出去还是送羊入虎口。先不要惊动他老人家,我得亲自去见见那警长。”当然,见面礼少不了。万老板皱起眉头,纳宰汉警长是哪个英超球会的拥趸了?曼联?利物浦?

4

纳宰汉警长最近很红。

他喜欢穿红衣。红魔鬼曼联,是他心仪的球队。

利物浦?当然不,不不不,他当然不会支持一个没落的过气贵族球会。

 

今天他还是穿着红衣,一件全朱红色的恤衫,配上蓝色牛仔裤,轻便衣着,即使走在街上,也没有人知道他会是个警长。

 

他还是警局里近来特别火红的风头人物。刚获颁警察日“模范警员徽章”,上星期又得到全警区“最佳服务警员”,昨天上司还通知他,已经把他的名字呈上安宁山警察总部,入围评选“年度最佳表现警员”。

 

如果再下一城,他就是警局有史以来首个“大满贯”的警长了。

 

尽管如此,他现在却蹙眉,闷声不响的翻动手上的几页文件。

报案书......手机拍下的现场照片......涉案公司注册证件......下属的初步调查报告......一列相关人物的名单和照片......C区国会议员亲笔签署的信件......

 

YB魏国政,YB,唔。”纳宰汉警长沉吟良久,看着手中翻到最后一份的文件。——我们警察做事,还要你们来指指点点么?

 

他想起初入警队时,一位上司在他们一班新仔面前,就是这么鸟那些成天只会乱发议论,博取见报版位的人民代议士。——什么Yang BerhormatYang Biadap才是。(他嘴角一撇,微微一笑)

 

瞒上欺下,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生存之道。”他荣升警长一职后,同阶的友侪聚集聊天时,总是有人说这么一句。

 

眼下手头上这件案子,罗里司机撞后逃,小贩送院后不治身亡,竟还牵扯进政治人物、商界老板、外劳代理、准拿督、工会组织、非政府组织代表——的确有够麻烦。纳宰汉眉头一舒,心下豁然:越麻烦的事物,越多好康头。

5

YB魏国政已经很久没有吃那档熟悉的猪肠粉了。

他政务繁忙,平时总会有一两天抽空前往花园早市巴刹,亲尝阿发的家乡猪肠粉。

他和阿发识于微时,当时他刚涉足政坛,初出茅庐第一次竞选议员,还向阿发订了20包猪肠粉和酿料镐赏部下,结果买单时竟不够现钱,阿发豪爽地一笑置之。

一连当选了三届议员,魏现在已经不再用猪肠粉镐赏三军了。不过每次从繁琐的工作中抽出疲倦的身体时,他特别想念阿发猪肠粉散发的浓郁米粉味,仿佛渗有他过往奋斗的余味无穷,特耐嚼。

阿发出事那天,他像平常一样出门,抵达办公室,处理文件,召开记者会,然后午餐时间接到一通电话:

——阿发走左。

——阿发?边个阿发?(他一时会不过来)

阿发在巴刹卖猪肠粉二十多年,风雨不改,只有农历新年休息两天,辛苦养大三男一女,上有九十岁高堂,如今撒手一走,意外乍生,家人顿失依靠,一时难以接受。

——有什么可以帮到忙?

——听人说好像是被撞后逃。

魏心中一股熊熊怒火翻腾不息,他连续打了几个电话。

三天后,他召开记者会,谴责撞后逃的凶手,也质疑警方的办案手法。

记者会就在阿发的住家前举行,阿发的棺木停柩在大门前。

魏亲手上香,在阿发灵前发誓,一定要替他揪出肇祸者,将凶手绳之于法,还他公道。

慰问了家属,魏神色凝重,脚步缓缓,向在场者道别。记者会上的慷慨发言、愤慨难平之情,在车上逐渐平复下来。助理兼司机问他:

——YB,接下来去哪里?

魏没有马上接口回答。

车窗外是一片拆除后的旧屋废墟,原址上将建立起区内最大型的综合性购物、寓居、办公三合一广场。“轰轰~~隆隆~~”重型机械声响掩耳扑来。

——金地半山园横行街。2号。没变,行程照旧。

6

一样的清晨五时。一样冷冽的空气。

吴为发下床时,脚板感觉有点冷,那冷不是普通,比平常多了一份刺痛感。

吴为发走向厨房时,不小心踢翻过道处的盛衣篮,右脚脚趾隐隐作痛。

他将准备好的酿料搬上三轮摩哆时,突然省起要给刚满月的外孙添购一双袜子,动作一缓一顿,随后起身帮忙的妻子低着头从后跟上,将插在蓬乱头发上的发叉戳在他后颈处——他觉得有点毛毛的凉意。

 

直透脚掌心。

 

妻子的提醒来得突然:今天好像有封路,会不会塞车?

——不怕,我早点出门。

 

在路上,他一直想着各种各样的婴孩袜子款式。外孙是个女娃儿,要给她买个鲜亮颜色的,红艳艳的会不错。

 

身后,一辆重型机车驾驶座中,安吉尔正在努力尝试从昨晚的不足睡眠中调整过来。

清晨七时,大道上的车辆渐多,再过不久,不管任何路段,都会开始堵塞。

——今天如果再迟到,扣你一天的薪水。(安吉尔心口一紧,脚下紧踩油门)

前方有辆慢车龟行,那辆三轮摩哆似乎也有点不耐烦,不一下子,他就吃出右边,驶进快速车道超车。

 

安吉尔踩足油门跟上。

 

命运之门敞开,从这里通到那里,安吉尔仿佛看到躺在血泊中的那人,和自己童年时遇见的一个外乡人很像很像。

 

然后他就没命地逃。

 

他们说是撞后逃。

 

 

7

阿发头七那天,他没有回来。

他,她,TA,它,他们,都没有回来。

 

人们记得阿发,因为他的猪肠粉。

 

人们可能再度记起阿发,等魏下一次的记者会举行时。

 

人们还会记得阿发的,如果,真的只是如果,有人被逮捕的话。

 

安吉尔不能被捕。所以他还在逃。在逃时,他不断地想起妻儿。孩子要是长大后,母亲该如何提起他爸爸的下落呢?

 

孩子是会长大的。阿发一直坚信这点。所以每天清晨风雨不改,乘着三轮摩哆去卖猪肠粉。

 

安吉尔也坚信这点。可是人们不愿了解他的想法。

 

人们会选择记起阿发,甚至深深的怀念他。

 

因为无数个阿发,在他们当中。

 

而安吉尔,只是个在逃的车祸嫌疑犯。

 

亡命之徒,是的,而且无证。

 

孩子也正在等待长大,呼吸晨早第一口清新自由的空气,含苞待放的年华,孩子正待长大。

 

7个第7天,他回家了。

 

(完)

 

[ 點閱次數:10177 ]

暫無回應

還沒有回應...

寫下你的回應

您目前是訪客身份。您的留言將先進入審核列。
若您要成為會員,請先註冊。 若您已註冊,請登入

本網站不會顯示您的電郵地址。

您的URL將被顯示。
(斷行用<br />)
(Name, email & website)
This is a captcha-picture. It is used to prevent mass-access by robots.
請輸入上圖顯示的字串 (不區別大小寫)

润章砚台

与文字为舞的作者,靠文字吃饭的伙伴,看文字入睡的病患。

POET TO BE SELL

您目前是訪客身份。
請用以下一項機制登入或註冊:
  • » 使用Facebook帳號:
  • » 使用有人部落帳號:

搜尋

11月 2024
 << <   > >>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XML Feeds

誰在線上?

  • 訪客: 16
本網部落格系統由「有人出版社」基於  系統建製。本網頁面設計由「有人出版社」完成。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