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章砚台︱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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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餐》
一、
他徘徊在他花园外面大街的一间按摩店前,像只发了春情无处发泄的公猫,气急败坏地,在五脚基磨蹭,一时抬头默读店铺的招牌名字,一时低头细数沟渠水表旁供奉的土地公神像前的香支数目,半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刚刚露出晨起的妆扮,从70度角外的天空照射下来,给他坐立不安的身子在石灰地板上描出个晃动不已的影子。
大街面向外头的热闹公路,两条路之间正在进行捷运施工,一根根的支柱已经架了起来,有些只差还没有灌进水泥,钢骨的架势在日光下闪耀发光。一日之计在于晨,捷运工地上疏疏落落的劳工身影,不知是刚要下班还是刚轮值上班,在各自的位置站立着,摆好姿势似乎在等待工头的号令。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他仍然一个人在等待那间按摩店开闸迎客。按摩店却久久没有动静。他心里憋得慌,肚子开始饿响起“咕咕”声,才记起今早还未吃早餐,就匆匆忙忙地从家中徒步走出来大街找人按摩,似乎想赎回昨晚辗转折腾一夜的无眠。
想起早餐,他一摸裤袋,糟了,钱包也没带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按摩也要给钱啊。他不想再领教上次的教训,在某红灯区进入按摩院却没钱付账,身份证和车匙皆被人收押,最终闹到上警局报案,原因是自己被释放后,发现车子不见了。那一夜,他十分肯定,车子是被偷走的,为的是要给他一个警告。他不甘心,赤手空拳走到附近的警亭报案,随后又沿着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随手拆下大树上挂竞选海报的竹竿作为自卫武器,不间断的步行了约一句钟后,抵达了该区的警察总部,向负责此案的警官给了口供,最后才被家人接了回去。从此以后,他家人对深夜响起的电话铃声总是感到惊悸不已。
他回忆当晚,那已经是吃夜宵的时刻,他的汽车停在泊车格,路边就有一间廿四小时营运的嘛嘛餐厅,当时应该有顾客在观赏西甲联赛,不错,是西甲,绝对不是欧冠,那不是欧冠的季节。想到嘛嘛档,他就仿佛嗅到干炒美极面的香味,拉茶的超甜香浓也令他垂涎不已。是的,他是时间要吃早餐,然后再准时吃药了。
这一切不是幻觉。难道在柔软的床褥上,拥着身材丰满的按摩女郎,任由自己的欲望像野火般燃烧蔓延,火舌在一阵狂风中飙到最高点,完事后留下一摊白白黏黏的稠液——这不就是那天在眼前这间按摩店里头所发生的真实情况么?不过是小隔间里暗无日光,所作所为没有第三者看见。可黑暗不能成为事件不真实的借口啊。黑暗呵黑暗。黑暗。在黑暗中,他哭出了泪。按摩女郎将一台中国手机借了给他,替他搜索到中国春晚的崔健演唱片段。那一年,听说崔健将在春晚中为全世界华人献唱,可是后来的央视春晚中,节目取消了。不过,在那一片黑暗中,柔软且带点异味的床褥上,他俯身用手肘撑着身子,低头看着手机中崔健一字一字唱出:我从南走到北,我也将从白走到黑……不错,的确是崔健。是崔健在北京春晚的节目中演出;他看不见,北京人却是看见了。世界如此小,就在手机间。他哽咽,流泪,翻过身,又坐起来。他太激动了。他的激动无以言状。
二、
肉体的饥渴和口腹之欲其实相差不远,到了需要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满足。他这时已经在肉欲上被折磨了一个晚上,如今再加上这个饥渴感,就更觉得头脑中仿佛有个涡轮机在转动,随时随地会昏眩在地。
大街上的人潮越来越多,捷运建筑工地的工人开工了。没有如期的轰隆轰隆响,而是三三两两的工人围着一根钢筋水泥柱子,听下方20米地面上一个貌似工头的指手画脚,吊机的钢索东来西往,在为平台上的工人提供建材和水泥(他想当然耳)。有个突发奇想在他脑中爆开:这些工人也会有欲望吧,他们是怎样解决的呢?在工寮宿舍的半遮掩厕所自己打飞机?还是趁午休时无人的空档对着床边的美女海报意淫?那只手不会是和吃饭握手的同一只吧。他忽然神来一笔的奇思妙想是:眼前这间按摩店有可能是做这些工人生意的,当他们白天在日头下开工,挥汗如雨时,按摩店的姑娘们也就睡到日上三竿,迟迟才起身梳洗准备早餐。而当第一轮的工人们下班后,他们很快地就来到店内按摩(寻求肉体上的享受),这时才是店里忙碌的时光。一阵瞎想之后,他承认自己想太多了。建筑工人哪有什么多余钱财到这类的按摩店享乐子?他们还是回到简陋的木寮去面对横板上的退色美女海报和时快时慢的水龙头出水,比较实际的应该是中午的一餐饱肚和晚餐的一夜温饱。他此刻只能继续空想,面对空无一人的店面,下了闸的店门,香火未继的土地神牌位,他的性欲逐渐萎缩,让位于更加强烈的饥饿感。他开始考虑下一步行动:解决早餐。
工人们早餐都吃些什么呢?一定要快,而且简单,不一定有营养,但却尽量便宜;这是他的想法。可是现在他的早餐却什么也不是。因为他身上没钱。没钱就得回家拿钱。回家是好一段路啊,还不如在原地枯等算了。即使按摩店开了,他也没法光顾。因为没钱。可是为何他会落至如斯境地呢?一个人没带钱出街却失魂落魄地来到人家店铺面前嚷嚷着要求开店做生意,这是神马境况?他终于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他昨晚又失眠了。他一失眠就出事,不管是大事小事,总之就不会有好事。早年在他还是廿多岁时,就曾经因精神衰弱住进了医院精神病房,还被诊断有初期的精神分裂症。他现在还一直吃着医生开的药,定期回医院检查。这下他又失眠一事,准是造成他行为失常的原因。昨天晚上,他仿佛沉浸在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在没有围栏的动物园冒险,又和鲸鱼同游于北海之滨,然后到一座中世纪古堡追踪一名神秘女郎,场景突然转至暖色调的医院病房,他周围是亲人关切的脸,一张张流露出各种好奇、慰问、同情、不屑、鄙夷、歧视……脸容扭曲成夸张的尺度,像一块块被撕扯而连着的披萨,有的鼻孔放大成黑洞,有的眼睛削尖成笔筒,有的黑痣加深成湖海,波涛汹涌,于是那一刻瞬间,他被口水和笑声淹没……太阳亮眼的光芒,直射入眼,此刻的他,身在何处?
他迈开脚步,沿着一排店铺往回走,背向捷运工程,太阳在他的斜后方,跟着他的背影伸长又缩短地,紧贴着他的步伐节奏,时间一点一滴溜走。他打算回家再做打算。他走上应该走的道路。回家是正确且适当的选择。像一只在森林中迷路的小狗,如今他回返主人家中想念他温暖的狗窝。一个人也能睡着的话,那些处处透着香气的女体就不再那么诱惑人心了。一个人睡觉,好好地,先冲个凉,烫熟个蛋,泡一杯美禄,搽一片奶油面包,换上一件清爽的T恤,在一个人的餐桌前,吃上一顿单独的早餐,不算丰盛,但是足以让他带着满足的睡意上床。不再流浪,像只小狗。
三、
在梦中,他又来到那个熟悉的广场,广场走廊一贯的冷清,越往上层,人潮越见稀少。他辨认出方向,前面是一间自己常去的保健浴足店,也就是人人皆知的色情按摩店,到店里来的客人都有特殊的服务要求。他感觉自己瞬间就到了店前,相熟的按摩女萌萌正在修剪自己涂上鲜红色指甲油的指甲,一边用手遮住打呵欠的嘴巴,正闷得发慌。看到他来,连忙露出笑容,过来挽着他的手臂,将他迎入了内间,一个个用落地挂帘间隔开的小区间,里头亮着一盏灯,待他把衣裤尽数脱下,萌萌踩着高跟鞋进来,很熟练地把手机放在一角,再将灯光调暗,他登时觉得自己沉溺在欲海中,不可自拔,离开岸边已经很远,要回到岸上,看来是没希望了。把头埋在按摩床上的凹洞,他就一直浮浮沉沉在自己的一半忏悔一半自责的心理状态,而全身的肌肉处于兴奋的期待中,一场过早结束的高潮在双手仍然意犹未尽地在对方胸口来回摸索时已经化为床被上的几摊精液——之后的几分钟,他的脑子总是无法正常操作,整个人像婴孩等待大人们替他换尿布似的,摊在床上,赤条条的,像一条刚脱皮的懒蛇。
每次在阴暗的小区间解决了下半身的欲望,他就想去到楼下的家乡鸡快餐厅吃炸鸡。他以前听人说“饭饱思淫欲”,现在他淫欲解而思果腹,快餐厅的炸鸡滑腻腻油黏黏的让人吃得满嘴满手沾满了油腻,可是油炸的香味也引来了四周飞舞旋转的苍蝇,在一旁虎视眈眈,等待与他分享手指头的油炸香和鸡肉味。他双手撕开一块炸鸡胸肉,热腾腾的香味四溢,尚有金黄色的汁液在脆皮和嫩肉之间流淌下来,忍不住用舌尖舔了舔,他想象刚才用同一个部位与萌萌粉嫩粉嫩的乳头接触,这一口咬下去,炸鸡肉多汁脆嫩的鸡皮和白肉在口中融化,与心底回忆刚才那翻云覆雨,又是另一番滋味。
广场在午餐时间比较多人,有些卖餐饮的店铺也客满,唯有快餐厅有特大的空间,可以容纳大量的食客,即使到了午餐巅峰时间,只要不是假日或特别的日子,快餐厅内总是容易找到座位。座位是固定的,连椅子也与桌子相连成一套,定嵌在地上,只有一些椅背还勉强可以左右转动30度。他选择这间快餐厅,除了因为喜欢它的炸鸡已经成为习惯,也因为这里的干净明亮以及不需和别人争抢位子。一个人独自吃着炸鸡,眼看着其他桌上的人成双成对,或者大人与小孩一起共度欢乐时光,有时候,他甚至有点自卑,觉得自己的双手太过孱弱,无法真正为自己和家人带来幸福的生活,甚至连基本的生活所需,也必须靠年迈父亲的储蓄,就像一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钱财经手来去就空了,什么也不留下,像刚才指尖还仿佛嗅到女人的香水味,如今在擦拭完油腻腻刚吃完炸鸡的双手后,什么也没留下。
几块炸鸡,一团薯泥,一盒炸薯条,一杯甜到漏的汽水,就这样解决了下午一餐。钱花得不知去向。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可以挥霍呢?
那天猛然从梦中醒来,他吓出一身冷汗。
入梦容易,梦醒难。
他,开始三餐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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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