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声音

习惯在旅行中看书。也许是为了防范突然而来的寂寞或等待。也有些时候，已确知那会是个寂寞的旅程，所以行李中总要储够书，以便万一真有不知如何自处的空隙，手边还有一本书。翻开来，还有一个世界。因为翻开来就可以处在别的世界，所以喜欢看书，也离不开书吧。

印象比较深刻的‘旅行书’，便是第一次到印度公干三个星期带的那本腹语术（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把印度想象得太丰富，所以只带了一本）。这本书和那次旅行的故事，已写过，所以不重提。另一次较深刻的是去加拿大那次。那是一个人的远行。而且那么远。去赴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的约。无论如何也要去，即使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即使我一直都是糊涂到不能让人放心的人。行李箱里的衣物不多。倒是放了五六本书，因为一开始就预见这会是一个寂寞的旅程。中间会有五个小时停在台北的机场（却不能离开机场去看一看台北）。

一趟旅行（其实也不算是旅行, 因为没有到处走。该去的地方都没有去），只是陪朋友处理一些人生大事。剩下一些多出来的时光，反而一直往同样一个普通的购物中心去。逛累了就坐在购物中心中央的沙发上看书。看了两三个小时，睡去又醒来。人一直在旁边移动。温暖的阳光照下来，不太强。仿佛那是我自己的世界，阳光成了罩子，将我和其他人隔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手上的书。

那次旅行让我在机舱内遗失了一本书。作了一个非一个人去不可的任性决定，必须承受的结果就是承担我的恐惧和不安吧。那本书并不轻松（书不轻松不是书的错）。多次提及死亡。看得极疲倦时，忍不住把死亡藏在小暖被下睡去。醒来时飞机已快降落，小窗外尽是如梦的三文鱼粉红。

抵达朋友家翻开书包想看完剩下的那一半，才发觉那本书已经不在。确知书真的遗漏在飞机上后，禁不住擅自想象空姐在乘客都离去的时候，将书收起来带回到她孤独的旅馆，放在床旁的小茶几上，熄灯休息。醒来后完全忘记曾拾起了一本书。

另一次比较深刻的是第三次去印度公干的一个星期，也是一个人。那时竟然也胆敢只带一本书，巫言。当时书架上尚未被阅读的书只有这本和邱秒津的日记。我深知日记不是选择。不可能在旅途中阅读她的日记。因为这次的旅途也可以说是我重回一个忧郁现场的关键性旅程。日记不行，那么，就巫言了。

在机舱里看书好安静。耳边只听古典乐。隔壁的人也在看书。因为坐的位置靠近紧急出口，所以脚能够往前伸得很长。

在新德里工作完成的每一个晚上，便回到一个人的旅馆房间，事实上其他的事情也不想做，只想安静地窝在旅店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可是只有一本书。不过也无妨。每天踢乱的被子都重新被折好。有如另有别人在另一个空间为我按了F5 键。Refresh。重新开始。今天是新的开始。那么小姐你要左边的床还是右边那张？

二选一也是选择，小姐。

每天安静地回旅店，不开电视，净是看书。看到那段关于一个人旅行的形容（一时想不起那三个字， 独行者？），故事中的那人检视旅店房间里的纸篓。我也开始查看这几天丢了什么，是不是有分类呢？有没有包括有字的纸呢？

一晚回到旅店，刚进电梯便停电了。世界终结的预兆般。我好像回到当初离开的地方。一个人在黑暗里站着，按电梯铃声键当然也没有用。也无法预知会等多久。因为喝了点酒而微醺地在黑暗中慌张了七秒，剩余的时间，便让自己安静地在黑暗里站着。跟自己说，也不过是黑暗而已。电梯变成很大。又或者很小，这就是黑暗的作用。想想，写作也是如此。

因为黑暗中没有别人，所以不得不再次跟自己的世界对峙。仿佛我和我在一个未知的空间里僵持不前，有些什么必须就地解决。但同时却因为处在的黑暗之大（或小）而让我感到安心。

回房后，虽疲惫却依旧翻读巫言。不易读。但却贴近当时的心态。旁观着别人旁观着自己，又旁观着自己，有些冷。但很安心的，一个人的世界。

回国后回不到那个安静的状态，读不下剩下的巫言。看了几页，又被各种物事吸引过去。每每合起书又走向比较喧嚣的世界。

偶尔还会想起旅店里的纸篓。附尘的窗和不间断的车鸣。两张单人床和被子。床头灯（一直开着）。晚上服务员送来的食物在小几上摊冷。还有一个晚上服务员离去前暗示我该给小费，才慌张地从裤袋里挖出一点钱给了他，掩上门后突然因为觉得自己连这点小事也不会处理好而躲在左右床的其中一张哭起来。

困在电梯都没有哭，却为了不知道要给多少小费才合乎常理而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不会处理这些大家都会处理的事而流泪。

这些小事，我一直旁观着。

书架上有一些书，是有记忆的。有些书的内容，未必记得，但是阅读着那本书时，心理的状态和四周的氛围，却常常还记得。或许，我还是一个比较在意自己的世界的人吧。

以为阅读像一脚踏入别人的世界里，其实，最终还不过只是在乎着，自己的脚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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