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棄城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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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酣睡,我正美麗  ◎  龔 萬輝
未發表 2007-07-27 05: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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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抱著膝在小艾的房間裡聽她說少女時代的一些瑣事。那時小艾剛遇到一場車禍,頭纏著紗布坐在床上。她說起以前在台北唸的那所中學有段午睡時間,那是當時的我所不太能想像的光景:課室的窗簾被拉下來,在灰朦朦的光度裡,桌椅、黑板的棱線彷彿都柔和起來。全班同學不被允許做任何事,只能安靜地伏在自己的桌子上睡覺,任由電風扇嘎啦嘎啦地攪動著夏天的熱風……時光靜止,在所有人都恍惚睡去的課室裡,只有小艾正在偷偷喜歡著坐在她隔壁的男同學。她總是故意不睡,把臉枕在自己臂彎裡,側著頭偷看那位打著微微鼾聲的男生。只有每天那一小段的午休時間,她才能把自己想像成情人那樣仔細度量那個男生的所有細節——校服上脫出來的線頭、隨風翻飛的髮絲、那微顫的睫毛和掀動的鼻翼——有時男生動了一下,她就趕緊閉上眼睛,再悄悄睜眼的時候,男生的臉已經別去了另一邊。

整整三年的初中生涯都沒好好睡午覺,就在那午間課室暗沉沉的偷窺時光裡,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醒著,神經病那樣又幸福又酸楚。小艾幽幽地說。

彷彿在沉睡與清醒的時差,有什麼正在如曇花瓣瓣凋落,已是錯失。我曾經在一間一間不同門號的旅館房間醒來,一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我曾經躺在早晨的小熊床單上,聆聽戀人描述昨夜的夢。我也曾經在高中生活營的夜晚,陪著一個怕鬼的女孩折返她們女生睡覺的課室。女孩掏出鑰匙,輕輕地推開了那扇門——「但你不能進來哦。」女孩回過頭說。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往那睡滿了女生的課室裡探了探頭。她們把濕毛巾都挂在毛玻璃窗上,裡頭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所有人都睡得好熟。只有剛剛進去的那個女孩,正躡手躡腳地用手電筒在翻找什麼。澄黃的光柱晃來晃去,不時自那群睡著的女生之中,亮起一截粉白的手臂,亮起幾枚像雨後蘑菇那樣伸出被子的腳趾頭……

那沉睡之後猶隱隱騷動的身體細節,皆一現即逝恍如雲端閃光。

在我所讀過那些關於睡眠的故事之中,最令人迷惑不已的就是川端康成的《睡美人》。那間神秘的旅館裡頭,酣睡著一個個不會醒來的美麗少女。她們橫躺在恍若時間之格的房間裡,任由耄耋之年的江口老人撫摸她們身體髮膚的幽微細節(但請不要惡作劇,也不要把手指伸進昏睡的姑娘嘴裡)。恍若隔著一面乳白色半透明的、柔軟又強韌的薄膜,老人已無力侵犯,只能從那粗糙指尖的觸覺引渡一生憂喜。這樣的故事令我耿耿於懷的是,那清醒和昏睡的邊界如此牢不可破,以致所有的回首往事、所有的描述和刻劃,皆變成了虛妄。

夢裡花落知多少。

我曾經在小艾發生車禍之後的那段日子在寢室裡陪她,且謹守醫生的囑咐:「為了避免病人因為腦震盪引起的昏睡,必須在病人入睡之後,每小時將她喚醒一次。」那時我帶著鬧鐘坐在小艾身邊,指針旋轉一圈就起身把小艾叫醒。那夜裡重複的拉扯,一度被我錯誤想像成苦情劇裡的橋段——我一定要把妳自黑暗救回來——然而小艾總是才剛睡去就被我打擾,有時她賭氣亂踢被子,有時她會迷濛睜開眼睛,彷彿還置身夢中,把我錯認成她的中學同學,或者想要起床去買東西(恍然不知已是凌晨四點),而我自己也在瀕臨瞌睡的邊緣胡亂答她,搓著酸痛的眼睛等待天光。

許多年後我說起往事,小艾搖搖頭說不記得。她只記得那時,有一次天亮的時候她口乾舌燥地醒來,看見我坐在旁邊已然睡得不省人事,就伸手搖我;然而像是我替代了原本唯恐降臨於她的昏睡,不論她怎樣用力,怎樣大聲叫我的名字,都無法將我自那無垠的夢境之中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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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棄城之後

「繪畫處理我的內在,寫作描繪我的外在。」這即是我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

我殺死一個藝術家,並且冒充他,住進了隔壁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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