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棄城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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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畫  ◎  龔 萬輝
未發表 2007-09-16 14: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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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還十分懷念小時候每年農曆七月的盂蘭普渡,和家人一起在草地上看露天電影的那幅光景。那時不過上小學的年紀,抱著一大張壓扁的紙皮箱,跌跌撞撞地跟隨家人,一路步行到花園住區的一處草地。通常那樣的時分,草地的外圍早已被那些小食攤子給佔滿了。烘大薄餅的、賣羅漢果的、捲春卷的……竟都是吃吃喝喝的玩意。草地的正中架了一處高台,擺滿了色彩斑斕、讓人眼花撩亂的祭鬼供品;還有疊得很高很高,等著在凌晨高喊競標的神物。孩子們不和大人鬧這套,他們興高采烈地在天尚未暗,就從家裡拉著塑膠凳子或紙皮箱來草場空曠處佔個好位子。因為一到晚上,就會有人放露天電影。一放就連著好幾部戲──鬼片、武俠、許冠傑和麥嘉的搞笑電影。一直到最後布幕驟然一暗,孩子們才一個個站起來拍拍屁股,揉著眼睛讓大人牽著回家。回頭一看,那一排大龍香已燒剩半截,竟已是午夜的時光了。

那是我小時候十分期待的季節。縱然那鬼門關開的時節總有許多禁忌,卻怎樣也按捺不住要去草場上看電影的心願。然而那時父親總是一派從容,吃過晚飯過去,算是晚了,看電影的好位子早都給別人佔去。如今回想起來,那電影是從一台嘎啦嘎啦做響的老舊放映機,自老遠打在一張大布幕上的。那晃動的光影竟可以透過布幕,從後面看也一清二楚。我們佔不到正面的位子,就只好舖了紙箱坐在布幕的後面。抬起頭,那畫面的左右皆和正面相反,但只要不看底下倒轉的字幕,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倒是有時入戲了,看到俠客背後那大字的「悅來客棧」竟是寫反的,這才泛起了那麼一點微微的錯愕──

恍然早已忘記了,自己正置身在那故事的背面。

後來長大了一些,父母有時候把我牽去戲院,掀開那厚重的簾幕,就像走進了一個魔術盒子,裡頭滿溢炫目華麗的光影。那時院線上映的,就是大白鯊、ET外星人,以及嘉禾製作的那些武打片……然而我對此已毫無印象,似乎未曾在腦海中印下任何奇幻又現實的細微末節。父母偶爾會提起那些往事,說到戲院裡有個叫老陳的孤獨老人,總會在戲院入口摸摸我的頭,說我乖,微笑著堅持不收我的票錢,讓我擠在大人腿間矇混進去。有時說得遠了,細數著那時來到鎮上戲院登場作秀的名伶,他們的臉上皆會浮起一種懷念又安慰的微光,叫人不忍去打斷,彷彿那舊日時光又繞上放映機,再次忽明忽暗地悠悠回轉起來。

那似乎是鎮上戲院曾經擁有過的輝煌時光。「今日上映」的巨大看板上,曾經也那麼鮮明奪目地張掛著那些父輩們至今仍津津樂道的明星臉孔──好像依舊凍結在那油彩揮就的一刻表情,一直都未曾蒼老。然而當我懂事之後,那徒留印象的卻僅是紅簾背後,幽幽小瓦燈泡所不經意營造出來的一絲陳舊氛圍。那原來絨布鮮艷的椅墊皆已起毛破損,露出了底下暗藏的木料,坐下去還會發出依依歪歪的聲音。有時側身走過狹窄的走道,鞋跟粘粘地不知沾了什麼。倒是那幾個手拎著手電筒的印裔帶位員竟然還在。他們皆慵懶且百無聊賴地領著那些遲到的觀眾,用一道細細的光柱刺探著輪廓模糊的戲院深處。那幽黑的背影晃動如昨,只是在昏暗的光度裡,看不出他們是否都已經頹然老去。

然而故事並不等待人們偶然懷舊的頓挫,它總是兀自前行。只一閃神,就已經錯失了某個情節的轉折。回首才愕然看見,那巨幅看板上原本絹秀或硬朗的七十年代明星身影,早已換成了戴著墨鏡的周潤發、一臉木訥的史泰龍或是老穿著清朝官服的逗趣僵屍。我那時已是初中生,常和同學騎著腳踏車去看電影。那個年代,還未曾聽聞所謂的電腦輸出,大尺碼的戲院看板都是戲院請人照著海報用手畫出來的。猶記得那時每一年的農曆新年,班上同學們都會像履行什麼儀式那樣,穿著折紋筆直的新衣,騎了腳車到戲院門口集合,一起進去看賀歲影片。一伙人佔了一整排座位,男生總是扭扭捏捏、假裝老不情願地坐在女生旁邊。一包零食來回傳遞,那彼此沉默無語的時光,曾經被我們擅自想像成某種親密又暖昧的情景。走出戲院,突然被午間的日光刺得睜不開眼,恍然只看見成龍巨大的電影看板,被張掛在戲院最顯眼的高處。每到春節,他儼然是鎮上唯一的主角,而襯在他身後那些配角們,總是被推擠到畫面邊緣,好像身影的著色都稀薄了。

高挂在戲院門口上的電影看板,曾經是小鎮夜裡唯一不關上的鑲嵌彩窗。幾把大光燈往上照得一框鮮艷明亮,從老遠就能看到。走到戲院門口,抬頭看見那幅新掛上的帆布海報被微風撩得一波一波,上面塗畫的人影,好像也動了起來。那是我離開小鎮之前的一幕光景了。後來九十年代末,鎮上的戲院趕上了潮流,海報都給由電腦印出來,很滑、很亮,張掛起來真的又亮眼又氣派。後來在那座戲院裡畫了一輩子電影看板的老師傅,也就只好掛起他那支斑駁的畫刷子。只是有時我仍會在鎮上的老茶室裡,看見白腳師兄穿著那件破洞又沾滿了點點漆料的背心,悠閒地在桌上擺著一杯咖啡看報。他一隻腳還瘸著,沒辦法縮在桌底,就這樣直挺挺地伸出來,像隨時想要跘人一跤那樣。

我恍惚看見他回過頭來。白腳師兄,一個由始自終守身在故事背面的人。

戲院裡曾經有過好幾個海報畫師。除了白腳師兄,還有二師兄,以及老是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幾個學徒。我曾經尾隨父親走進戲院後臺,愕然如誤闖入劇情之外的暗角。那裡厚厚地敷著一層被歲月遺留而未曾拭去的塵埃與煙味,看起來那傾斜的景物皆如釉上了灰黃的色調。那是一處凌亂的隔間,地上舖著一堆過期報紙,十幾個顏色漆罐壓在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電影看板依牆腳靠著。白腳師兄這時才停了筆,回過頭來,擱下他的毛刷,向我父親打聲招呼。我是那刻才領略到原本高高掛在牆頭的帆布海報,如今擺在眼前,竟是一眼都沒辦法看完的寬闊--好像再踩前一步,就可以走進畫裡那樣。如今倒還記得,那是鍾楚紅、周潤發和張國榮合演的《縱橫四海》。蔚藍底色的畫面裡,白腳師兄正在描著鍾楚紅那明晃晃的一雙眼睛。這裡頭有個講究。畫臉可不是隨便什麼學徒可以動手的。通常學徒只有打格子畫背景、描字體的份兒。二師兄就負責畫角色們的身形和動作,在原本是臉的地方留了一圈空白。這空白最後就由白腳師兄填上五官。畫臉是最難的。明星畫得像不像,真不真,就全押在白腳師兄的手藝上了。

白腳師兄坐在一張木凳子上,佝僂著背,似乎把原本瘦小的身軀彎得更駝了。那一隻左腳卻仍直直伸著,據說是有一次戲院火災,被看板的木框壓住,壓壞了。鎮上人似乎從那時候開始把他叫成「白腳」師兄,竟是不帶著貶意和嘲弄的。

這位老人一輩子彷彿都待在戲院背後的朦朧暗影裡。閒著的時候,自己就把看板用剩的帆布釘了框,畫靜物、花朵和一些街頭風景。畫完了就掛在戲院後臺的暗處,也不怎麼讓人看,時日一久都濛了灰塵。我父親背著手看了一會,認真地對白腳師兄說,這些畫可以開展覽啦。白腳師兄叨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一口,竟有些赧然地笑著,擺了擺他那隻沾滿漆料的手,才說:「都老囉。」

那時我未曾想過那或許是白腳師兄的一句預言,一個華麗時代結束之前的無心讖語。

後來我們從那戲院後面鑽身出來,經過一道安靜的迴廊,有一個玻璃框裡頭貼了許多劇照,還來不及細看,又被父親催促走了。父親帶著我來到戲院門口吃麵。我們坐在那褪色大陽傘的下面,隔壁是一攤賣零嘴的,炸花生、裹粉青豆、蠶豆……全都各有其所地放在一格一格透明框框裡。客人漸漸地多了起來,那是傍晚七點多的時分。又一齣戲要上演了。人們在售票口前排著隊,矮著身子向那圓形的小窗遞錢、拿票。我還記得票根薄薄的一小枚,上面的座位號碼竟是用原子筆寫的。走去那被厚布簾掩上的入口,守門的老頭心不在焉地接過票根,也不看,就俐落地撕去了一個口。我坐在戲院的外面,看著人們三五成群地走進放映廳,每次布簾一掀開,隱約就從裡頭傳出預告影片的開場弦樂或爆破音效,想瞄一下那裡頭正放映什麼,那布簾卻又掩上了。

電影落畫,電影上畫。

從父親自年輕時就念念不忘的《龍門客棧》,到我上中學之後,同學紛紛效尤小馬哥的《英雄本色》,時光不斷流轉,永遠「今日上映」著不同年代的絢麗情節。

那仿如小時候每逢普渡盛會蹲在布幕背面看電影的情景。電影一部一部接著播,好像永遠沒有終點。我如今還記得那時,每次一套電影結束了就要換片,那膠卷從放映機上拆卸下來,布幕就只剩一方明晃的亮白。放映師傅總要花點時間繞上另一碟膠卷,每一個小孩子就會趁著那一小段空白的時光,把手湊到放映機投射出來的光柱上,在布幕上弄出一些怪趣的影子。孩子們自個兒也都很高興,呵呵笑個不停。

那巨大的布幕上,短暫停頓的時光,彷彿如此輕易觸手可及。

然而我們終究還是錯過了時代的某個轉折。高中畢業之後,班上的同學相繼離開小鎮,多年以後回鄉,才愕然發現那老舊的戲院已然歇業。記憶的光景頓時無所依附而虛浮起來。後來那座戲院已被完全的掏空,一千張座椅盡皆拆了,改建成一家平價百貨公司。我只能從那一排一排雜貨陳列櫃之間,百支日光燈的耀眼光度下,依稀辨認出戲院原有的格局。二樓的貴賓席竟然變成了服裝部,踩著階梯上去,隱約有剛髹過新漆的氣味,那被掩蓋在龜裂紋路底下的微末細節,一如繼續隱身在故事背面的看門老頭、印度帶位員、小攤販和老畫師……彷彿皆永遠停頓在那框明晃的亮白裡頭了。

而我如今還記得我在那間戲院看的最後一部電影是《阿甘正傳》。那時的我已經是個高中生,剛考完大考,一個人晚上騎著腳踏車來到偌大的戲院,買了一包零食等待電影開場。興許是映期的尾巴,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觀眾。似乎在那時刻,我就已經提早體會了這座戲院在許多年後被人遺棄的落寞。冷氣機咻咻地響。走道上有一盞圓燈似乎壞了,一直在眨著眨著。彷彿戲院真正老了。(都老囉。)恍惚之間故事就已經結束,演員名單隨著片尾曲緩緩流走。一直到走出戲院的時候,竟已是午夜時分。我一個人走去牽腳踏車,抬頭看見幾個畫電影看板的學徒架著一副高架梯子,正在把阿甘的海報小心翼翼地折卸下來。明天又有另一部新戲就要上畫了呢。我就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慢慢地把帆布扯下,露出了粉白的牆板。原本映照海報的大光燈,把那幾個看板學徒的影子拉到白色的牆面上,像一段童年即興的手影戲,還在無聲無息地不住晃動。

平路評語:

我覺得它有些部分也是寫過去的情感,講自己的一些經驗歷史,就是電影院、跟看電影有關的經驗。其實我喜歡的是它的淡,它有一種淡雅。因為其他的散文裡,有人用筆比較重,比較強烈。但這一篇寫的就是自己從看電影、電影院,一直到後來包括時代的改變,用筆有些時候雖然很淡,但都能感覺到情深款款,還是有很深的感情,包括「都老了,都老了。」講那個掛電影看板的人,後來時代過去了,老戲院也都老了。

我覺得其實《落畫》在講那個時代,有一種時間感。可能從頭到尾都是很淡雅,即使是很深的感情,可是從頭到尾的筆觸,整個筆調都很協調。有很深的感情,但落筆都不重,都是非常淡,用很輕盈,很淡雅的方式,去寫一個其實款款情深的自己的過去,時代的變遷。我覺得掌握得非常穩準。其他散文也寫過去,可是有些非常強烈,看起來有個高潮,比較起來,這篇從頭到尾調子穩準,那麼強的記憶片段,經過文字的爬梳之後,都能夠維持淡筆,很疏落的情調。但是,都有它的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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