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耗時光的美學．黃錦樹評《清晨校車》

剪貼冊 2007-09-16 13:13:35

生於一九七六年的龔萬輝，是留台馬華寫作人的後勁。遵循的是這一小系譜的「傳統管道」：文學獎，由小（同學會）至大（大報），從台灣（聯合報文學獎）到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頗有收穫，可說是頗受台馬華文文壇肯定。且在卅歲前後出版了小說集散文集各一本，確是耀眼的後浪。雖然美術系出身，但仍是文學的旁系；況且留學於文學資源最豐富、作家學者最集中的台北，當了四五年的台北人，文學養成和留台的前行代並沒有多大差別。差別也許在效果上，他的師承格外明顯。

《清晨校車》這本散文集收了六十三則散文，只可惜篇末並沒有註明詳細的發表園地和時地，書末也未附（即使是簡略的）「發表資料」（〈自序〉也含糊其詞），因此可說是（也許刻意的）抹掉了寫作者成長的軌跡（或痕跡）。如此的效應是，本集子裡的散文（這種文類的虛構契約是「真實」、「真誠」）即被迫從自傳的背景裡分離開（硬要去還原當然有可能，但必需花上許多考證功夫），它的這一部分即遁入生活的私密；同時，這一塊塊專欄式的文章，就有自我挺立為美文的可能。比較要命的是，作者得第二十六屆散文大獎的「散文」〈隔壁的房間〉並沒收在這裡頭，而是收在他的同名小說集裡。雖然這種藉小說第一人稱的虛構技藝來欺騙評審的感情（讓他們以為那是真人真事）的作為兩大報文學獎頗多前例，不足為怪，但寫作者還是應該引以為誡：散文的誠信會被搞垮。

回到本書，它的主題是對流失的時光的傷悼和追捕。一個善感的文藝青年對自己過往生命的回顧，那是抒情詩或抒情散文最常見的主題。而作者的長處在於，他已經相當能把一定成份的材料在給個定的（有限）空間（好比是一個畫框）裡把它細密的安排。小學校園裡的鬼故事，童年的遊戲，紀念冊，照片，錄音帶，成長過程中留下的點點滴滴。不同的篇章，反覆的「再也回不去的」感概。〈開往淡水的慢車〉末尾，徒然的拋籐圈，「竟是和當年虛擲著漫長時光那樣何其相似的動作」；〈小鹿酒館〉末尾，「一個人無聊地旋轉著空酒瓶兒，看著玻璃杯子裡的冰緩慢地融化在陳舊的節拍裡」；〈1942〉裡，等待的時光，總是消耗在「電玩機台的巨大聲浪」中；〈等待時光〉裡因失誤而錯過而徒費追捕的時光，「在每一個按鍵回轉的時刻，你總是執意的想回到那裡。」〈摺壞的時光〉裡童年時玩摺紙遊戲摺掉日曆，「我卻再也想不起來，那段無償地預支卻不斷被摺壞、揉掉的時光，是不是有甚麼也隨之開始悄然毀壞了。」以至〈逝〉裡生活裡錯過的小小約定，被如此放大成轟然巨響：

「於是你從此只能在細末般的記憶碎屑裡努力地翻找著，那些逐漸從你的生命裡一點一滴並且毫無預警地剝落而消逝了他們的身影。你總是來不及對他們說聲再見。你總是錯過了時間。」

在全書末頁出現的這段文字，總括了這本小書的基調。如果借用〈一直在虛耗〉裡的表述（「那一大段、一大段的被虛耗的時光」、「那悄然被調慢且不知如何自處的時光」、「消耗著偷來卻過剩的時間」），我們可以把這樣的寫作稱做是一種「虛耗時光的美學」，一種消失的美學。凝視著時光消失留下的痕跡，其目的不是藉以重構，因為虛耗時光的實質是空虛，是勉強稱之為有的無，如黯淡的影子，浮光中的塵埃。這種美學最大、最危險的欲望是對消失本身（「不在」）的凝視，即對死亡的凝視。虛耗時光是日常性的死亡，錯過亦然，是人之必死性的日常形式，也是可能性的空間（總是有某種東西在裡頭發酵、冒泡）。

我們這位年輕的作者會不會太耽溺了呢？以致在風格上沉溺於特定的手法？

在這系列組曲中，〈消失〉也許別富意趣。結尾的部分有一個反題，對消失的一個否定：一個朋友自殺死了，「在我知道這消息之前的一整年裡，我仍為他買新書寫信給他且想念著他說話的樣子，壓根兒都不知道他已經死掉了這樣的事。」仍是個時差的故事，但這回時差成了一種贈予：時差讓死亡與消失彷彿未曾發生，而這顯然是文字（及一切藝術形式）的力量了（虛擬式，過去未完成式），無中生有，讓寂滅處發出新芽，虛構的力量不正是如此嗎？而那虛處，那時光的縫隙，它也許真的通向深淵，但它也包含了各式各樣的也許。

讀者一定會發現，這位年輕作者的文字非常老成，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這很顯然是學來的，這表示他對文學（或者「作品」）已經有相當的自覺。那往往不僅是技術，還關聯到感受、解釋、再現（重組）世界的方式。我們從其小說集《隔壁的房間》的命題及那些小說的修辭腔調就可以清楚看到，他並不忌諱、甚至可能頗為自豪的向讀者道出他的師承－－那著迷於雙面、時差、錯位，愛以第一人稱華麗詭譎變態的敘事迷宮的駱以軍，年輕時從他的老師羅智成那裡接過隔壁的房間的美學，《妻夢狗》後建立了自己萬花筒般的荒謬劇場。理所當然的，龔萬輝的世界相對平面單薄得多。雖然這借來的語言和技藝對他的起步顯然大有助益，但不知道他有沒有感受到那影子（債務）的相對沉重呢？如此明顯的腔調（可稱之為「駱腔」），這個沉重的他我，很可能是他此後文學之路上最大的敵人，勢必要耗許多心力與之搏鬥。也許該補充說明的是，前述「虛耗時光的美學」駱以軍亦優為之，只是他的填充物更多，技術和層次也更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