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棄城之後︱ we're falling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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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廢置於市街之中、最後被拆毀的小學校舍,對我來說,它一直是一個隱喻;抑或它就是時光廢墟的實景——背負著戰前歷史,卻在白蟻鑽營之下頹然地剝落消失。那些午睡夢境一樣的小學記憶,不似中學時代鏡頭失焦的暖昧時光,小學的景象總是洋溢對比強烈的午後日光:巨樹板根撐破石灰鋪填的課室走廊、椰漿稀薄的咖哩麵條(一碗三角)、驟雨過後的校園總是淹水,孩子們把校鞋襪子拎在手裡,赤腳拖著泥水,漣漪就揉皺了樹木的倒影……
那仿似眼前世界尚未被全然命名,而允許稍稍脫離現實的光景。
那時我們的班主任是個姓龍的女老師,教中文和數學。我們這班是她從一年級一路帶上來的班級,也就是說,她當了我們六年的班主任,牢靠地記得我們每一個同學的臉孔,甚至脾性。小孩子長得快,說是看著我們長大的也不為過吧。我如今總是覺得,她在我們畢業前夕的班上悠悠說起這些的時候,心裡是有一些不捨得的。老師那時也已經四十歲左右了,仍是未嫁,孓然一身。離開學校之前,她準備了一些禮物給班上的幾個同學,我收到一本中文詞典,深藍色的封面,上海書局出版,扉頁有個娟秀的簽名。
老師的侄子是個唐氏兒,大約是我們唸五年級的時候進來學校,插到三年級的某班。他被安置在課室最後一排的角落,靠著門口坐,走過課室就看見他。唐氏兒的面貌都一個樣,竟看不出是幾歲,也不敢問,只是身型倒比一般小學生高大一些。每天上課時間,老師的媽媽就陪在課室門邊照顧他。想是老師求情,學校才通融收容了他們兩人。於是一個老阿嬤,和一個白痴仔,一直是當時校園裡格外引人注目的風景,像是兩個進錯場次的演員,我們每次走過他們身邊,都要偷偷望他們幾眼,卻又怕被他們知道。也不知為什麼,竟從來沒有看過白痴仔的父母來過學校。
我們這班和老師很親,畢業之後,仍會在每年的農曆新年去探訪老師。那是峇株舊街的一爿老店,像是批發什麼的生意;興許是祖傳的家業,卻和所有的老店一樣,最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留下了龐大而無從清除的木頭潮溼氣味。即使是新年,刻意貼上了艷紅裝飾,也掩不住陰暗蒼涼。而我們幾個同學就坐在那搖搖晃晃的木凳上,和老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大約就是談著各自中學的瑣事。白痴仔那時坐在一邊,穿著一件白背心,嗯嗯哼哼地不懂在說些什麼,像是在鬧著別扭。老師叫他上樓睡覺,他起初不要,後來賭氣踩著木頭樓梯上樓,一步一步好大回聲。而老阿嬤說不通華語,任由我們胡扯。她總是微笑在那裡安靜地陪伴我們,誰杯子裡的可樂喝光了,老阿嬤就要來斟,讓我們十分不好意思。
後來老阿嬤就去世了。那小說世界裡任意調度的魔術時刻,在現實生活中,卻一次都沒有發生。我那時在國外唸書,和小學同學彼此失散了好幾年。回鄉之後,才知道他們仍履行著每年新年去拜訪小學級任老師的約定,倒是自己脫隊了。問起同學關於老師的近況,都說好,只是華髮叢生了。想問白痴仔後來怎麼樣,最後還是沒問,也沒人說起,老同學倒是繞到買屋生子的話題去了。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也擁有了自己的人生,以及磨難。從前那些未被命名、恍如太空失重漂浮的事物,如今皆隨著長大一件一件被標記定格。想起好多年前第一次去老師的家,從那陰暗的老屋鑽身出來,一時日光耀眼。我們一行人穿著光鮮新衣走在騎樓底,踩著石灰走廊上一地爆竹紅屑,經過一間一間老店緊閉的門口。小鎮老街彷彿和往常沒什麼不一樣,而那年十三歲的我們,卻像剛自一個巨大且無以名狀的夢境歸返,久久沒回過神來。
延伸閱讀:
.《畫夢》上
.《畫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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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死一個藝術家,並且冒充他,住進了隔壁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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