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棄城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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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  龔 萬輝
未發表 2009-12-08 12:5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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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水壺燒開的笛聲喚醒,轉過頭看床上鬧鐘,時針還沒走到預定的刻度。你揉著眼睛,窗外天空還是迷濛深藍,門縫卻有光漏進幽暗房間。廚房裡杯碗輕碰出清脆聲響,父親總是早起,再過一會,陳舊老屋就會彌漫咖啡煮好的香氣。你本來想躺著再多賴一下,昨夜搭了四五個小時的長途巴士,彷彿還有微微顛簸的錯覺。距離上次回家,又已過了一個月。你搭著窗望去樓下,小鎮的老街綴著澄黃路燈。窗外風景悄然增刪的細節,如牆上撕薄的日曆,不留意也沒發覺,和離開之前已經有些不一樣。

你從床上坐起來,搔著頭走進廁所,才想起忘了把自己的牙刷帶回來。你打開洗手盆上的鏡櫃,抽出一支新的牙刷。扭開水龍頭,嘩啦啦地注滿洗手盆。洗刷好了,你掀開門,穿著背心的父親正要進來,你側過身讓過了位置。老舊的板門後面,傳來滋滋通通的尿聲。父親在裡頭埋怨你,又打開新的牙刷來用,每一支都沒用幾次。你坐在飯桌旁,用餐刀挖了些咖椰塗在白麵包上,哦哦地隨便敷衍他。桌上擺著父親的藥瓶,你拿起來看瓶底的日期,搖一搖,藥丸還剩下一半。你把剛煮好的咖啡倒出兩杯,咖啡在杯子裡黑得發亮,有一層薄薄的油膜閃著光。你把白面包蘸了一點熱咖啡,乾冷的面包一下就綿軟了。

樓下的馬路上已經有了車子的聲音。那些趕在清晨送貨到街尾巴剎的羅里,一輛一輛開過,伴隨著悶悶的引擎聲。空氣中飄來柴油的氣味,你自兒時就已經習慣,彷彿已是早晨的一部份。你走下樓,想去把門外的早報拿進來。那老舊的樓梯伴隨著腳步發出咿歪咿歪的聲響,木板也讓經年來往的腳步磨得溫潤有光。都已是四五十年前的老店屋了,脆弱卻固執,一如父親這一生所繼承的個性。

你走到樓下打開理髮舖的燈掣,日光燈就一盞一盞閃動亮起。原本在幽暗中徒具輪廓的事物,又回復到你熟悉的樣子。牆上還貼著褪成淺藍色的明星海報,明星早已過氣,曾經時髦的髮型也不再流行了。六張空置的理髮躺椅,靜靜地在慘白的燈光下並列如沈睡的巨獸。你發現暗紅椅墊迸現的裂縫更顯眼了。舖子裡的大鏡子照見你經過的身影。你記得小時候,喜歡站在兩面相對的鏡子之間揮手,兩面鏡子無窮無盡地複製你的影子,背對背列成長長的一隊,每一個影子都和你做著相同的動作。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父親恐怕是不記得了。你拿了鑰匙幫父親打開店舖的鎖。藍色的摺門已經脫落了不少漆,露出點點深朱色的生鏽鐵皮。摺門下的淺溝積了灰塵和髮屑,阻著輪軸滑動,你費了很大力氣,鐵門發出匡啷巨響,才被你推動。父親走下樓,伸手推開了另一邊的門。陽光正好曬了進來,把五腳基的行人影子拉進門裡。父親站在店外,瞇起眼,從口袋掏出了煙。他已經換上了一件白色的襯衫。袖子上有清晰的折痕。那彷彿父親定格的形象。沒塞進褲頭的短袖白襯衫、暗色的西褲和拖鞋,從你懂事就不曾改變過。你摸了摸那生鏽的門說,新年之前把鐵門油一油漆吧。父親啣著煙嘴,沒有回答,一口煙吹去老遠。你心底知道,父親對你離開小鎮到吉隆坡工作,應該還是有些不樂意的。

早上的陽光彷彿移動得特別快,才在腳尖的影子一下子就遠了。神檯上已點了香,最後一截香灰正無聲墜落。有一個男人牽著小孩從騎樓彼端走來,往店內張望,像是在確定什麼。父親順手把煙蒂彈進溝渠,用福建話問他,剪頭毛啊?那個男人說是小孩要剪,下午來怕要等。那小孩打了一個呵欠,想是還睡眼惺忪就被拉下床來。父親請了他們進去,把其中一張躺椅轉了半圈,在兩柄扶手之間,墊上了一條木板,讓小孩坐上。小孩望了望牽他的男人,才伸手要爬上那對他來說太高的大椅,就被父親抱了上去。

父親把一張白布抖了抖,圍在小孩的脖子上,用一枚髮夾固定。小孩安靜地坐在那木板上,任由剪刀游移。那條木板是兒童專用,因為小孩坐在椅墊就看不到鏡子。你想起了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為你剪髮。恍惚還留著父親的手按在你頭皮上的觸感。電動剃刀滑過後頸,要聳起肩忍住那癢。你記得這些,卻已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再讓父親剪頭髮了。中學時和朋友偷偷溜到鄰鎮的時髦髮廊,還不敢讓父親知道。父親一定會說,自己家就是理髮店,又讓錢給那些金毛仔賺去。

你看著父親工作的背影,他低著頭一貫專注。伴隨著剪刀開閤的聲音,細微的碎髮一撮一撮掉在白布,復又掉落在小格瓷磚的地板上。這時隔壁的鄰居走進店裡,你叫了他,阿水伯。那個老伯手裡拿著一摺報紙,和你閒扯了幾句,就指著報紙上的訃聞對父親說,哎喲,老吳仔過身去了。父親抬起頭看他。是啊,聽講在醫院裡都躺好久了。父親說完,隨即換了一把剪刀,為小孩修剪鬢角細節。阿水伯猶自嘖嘖有聲,想找一張椅子坐下。坐在凳子上等待小孩理髮的那個男人,為阿水伯挪開了一些位子,仍舊翻看茶几上那幾本殘破的老夫子漫畫。彷彿為了戳破那刻沉默,你扭開了櫃子上的電視機,把搖控器對著螢幕按了幾下。上午節目都是重播陳年的新加坡連續劇,小孩卻被電視聲光吸引了,忍不住扭過頭去,又被父親輕輕轉了回來。

理髮舖也曾經有過熱鬧時光,不似現在冷清。舖子外放了一張木長凳,坐滿了等待理髮的人。父親剪刀開閤的聲音俐落又清脆,地上堆積的頭髮都要淹到腳踝上。然而現在會來給父親理髮的,就只有住在附近的老人,和那些被老人硬拖來的,一臉不情不願的小學生了。老街坊們其實也沒什麼頭髮堪剪,大多是來掏掏耳朵,洗洗眼睛,回味一下往日時光,打發寂寞。彷彿也在那時,你發現父親老去。壯年時光站立的時間太久,如今父親老是埋怨膝蓋酸痛。你經常看見他拉了一張木凳坐進影子裡,把褲管捲上來,露出慘白小腿,一個人在那裡搽著氣味濃重的藥油。那刻父親身影,總是特別遙遠。

小孩這時已經從椅子跳下來,歡快地和男人走出店舖。父親拍掉衣上髮屑,在祝君早安的毛巾上抹了抹手。他想起了什麼,從抽屜裡掏出一些紙鈔,要你到街上買些水果。明天十五了。父親說。你接過錢,才想起其實這點錢自己也還有的,但又實在不想和父親推推拖拖,你知道父親牌氣,就把錢塞進口袋裡。

你想避開正午烈日,磨磨蹭蹭,牽著腳車走出理髮舖外都已是下午。抬頭太陽半掩在對街店屋的剪影後面。幾隻野狗躲在五腳基邊的汽車底下慵懶睡著。騎樓延伸到遠處,這一排相連的老店就是你童年的場景。你推著父親的腳踏車走過,輪子鏈軸拉出綿長尾音。整條五腳基只剩父親和和一間雜貨店還開著,其他的一律關了門,只有那些沉木金字的牌匾仍高掛在門上。泉記。正興。榮寶……還是從右寫到左的。以前不懂順序,手指著牌匾邊走邊唸,全都唸錯了。那間雜貨店也只是個幌子,老闆在樓上收萬字票,店裡蒙塵的罐頭都過了期。小時候你每次經過,會故意把手插進門口的米袋裡,抽出來總有幾隻米蟲爬在手臂上。
街已悄然變換了模樣。你騎著父親的腳踏車在店屋的影子底下蹓躂了一陣。好幾間老店舖全掏了空,改建成燕屋,天天用擴音器播放啾啾鳥叫,吸引燕子飛來做窩。更早一陣子,縣議會把老街的店屋髹成同一個顏色,鮮艷的粉藍色讓你老覺得別扭。現在粉藍的漆也舊了,苔斑又重新長出來。

你聽見街尾隱約傳來吹奏的樂聲,劃破了長街寂靜。你煞停腳踏車,回過頭才知道是有人出殯。一輛有蓬蓋的羅里綴滿了黃白鮮花,後面跟著長長的隊伍。身穿白衣藍衣的家屬,恍若夢遊那樣跟著喪車。喪車駛得極慢,有一隊穿著白色長袖制服的銅樂隊在陽光下吹奏樂曲,竟是萍聚這首歌。不知道載著棺木的羅里上,是不是阿水伯早上提到的老吳仔。你心想。他們緩慢地經過你的面前,車頭上掛著黑白照片,是一張嚴肅的臉。附近的小孩子都歡快地跑出來看,對著樂隊手上閃爍金光的各種樂器指指點點,恍惚竟有一種節慶的氛圍。送殯隊伍曲折轉過街角,只有樂聲還久久不散。

你踩著腳踏車回到店裡,阿水伯已經不在,父親竟然坐在剪髮的躺椅上睡了,任由電視機開著。你輕手輕腳把兩袋水果提上樓,看見桌上有一包未打開的雲吞麵。父親應是吃過午餐了。你拿了筷子,也不用碟,就湊著塑膠袋把麵吃完。你趿著拖鞋下樓,店舖地上有些灰白的髮屑,想是下午顧客留下的。你找了掃帚把地上那些頭髮掃在一起,那堆積成一小堆的老人的雜色毛髮,竟似一隻伏著沈睡的小獸。

父親這時醒來,看了看錶,說,哎都這麼遲了。你不曉得父親在等待什麼。父親從躺椅坐了起來,用檯上的梳子把睡時壓亂的髮頭梳好。你看著鏡中父親,白髮好似比你上個月回家時更多了。父親轉過頭來,問你水果買了沒有。你點頭。父親摸摸自己的後頸,要你幫他把後面髮尾修齊。他自己現在做不來了,手抬太高就抖。你接過父親的剪刀,為他圍了短毛巾,小心翼翼地把父親參差髮尾一點一點剪平。你撫過父親後頸,把瑣細的髮屑掃下來。父親的脖子摸起來粗粗礪礪,像曝曬僵硬的皮革。你始終沒有學會父親手藝。父親曾經一直以為你會留在鎮上,後來為了到城裡工作的事,你們吵了好幾回。有一次你負氣說了什麼,父親動了火,竟抓起一罐刮鬍膏丟來,你閃身,一面鏡子應聲砸破,白色的刮鬍膏濺了一牆,斑斑點點。

如今你站在父親身後,父親低垂著頭。曾經映照往事的鏡子,把你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你想起了一件事,問父親,出生之後第一次剪頭髮,是不是你幫我剪的?父親笑說,不是。你那時滿月胎毛是你阿公剃的。

陽光什麼時候傾斜了,街燈眨了貶就亮起。老舊的電風扇猶自在座檯上搖晃,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父親伸手把它按停。你走到門口把兩扇摺門拉上,正要上鎖,一輛校車開過,車窗反射夕陽最後的折光。你回頭,父親已經不在了。你看著空蕩蕩的理髮舖,看似一個密封時間的盒子。那些躺椅復又沈睡,那些老舊沉黯的鏡子,摺起的剃刀,梳子和明晃的剪刀,在你關上燈之後皆一瞬消失。

你回到房間收拾床上亂放的衣服,聽見父親洗澡的響亮水聲。你出來就看見打赤膊的父親掛著一條毛巾,正在把你下午買的水果一個一個仔細挑出來,塞進另外一個袋子裡,要你明早帶回去吃。你嫌重,一個人搭巴士幾難帶,又從袋子裡把兩顆蘋果拿出來。飯鍋冒著蒸汽燒開了,你走去掀開鍋蓋,騰騰冒煙的白飯上,不知什麼時候多擺上了一碗蒸蛋。

你回頭看父親,他正背對你翻看牆上日曆的今日忌宜,彷彿在心底總結一日得失。長日將盡,父親把日曆撕了一張。你看見窗外的電線上站滿了燕子,聒聒噪噪。樓下傳來電單車噗噗開過的聲音,從遠至近,又漸漸遠去了,恍惚就這樣經過了,一天中的一生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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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處理我的內在,寫作描繪我的外在。」這即是我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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