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花園︱ 過於喧囂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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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張臉是血緣的證據,也是個人生命的歷史。
記得在一個無風的陰天午後,我隨母親去看外公。那是一棟屆滿三十年歷史的老房子,屋內各處沈浸在一股濃鬱的塵灰氣味中。客廳的雕花牆壁上掛著一幅裱框的相片,那是外婆病中攝下的。相片裡,她纖細的眼眉和高聳的顴骨,不經意流露出化不開的痛楚。快門按下,白花的閃光燈倏地閃滅,瞬間凝結那定格的畫面,也審判了她遲暮的生命。即使在光線不足的室內,我仍能從那張臉尋出母女相連的痕跡,仿如同一副模子印出來般。
如今,我是母親的另一副模子。小時,我常犯病,記憶裡總是縈繞著母親發愁的臉。長年如夏的炙熱氣候,一旦雨季降臨,夜裡天氣轉涼時,我的呼吸開始不順暢,開始發病。無數的黑夜,母親整夜未眠陪伴我。從小到大,只要我和兄姐有任何身體的病痛,她總是最發愁的那個人。我們的苦痛彷彿輕易地轉嫁到她身上,儼然她才是真正的病人。
歲月在每個人的臉上刻劃無數紋路,它像是一場人生的幻術,更是生命歷程的演義。
八零年代初期,一度掀起遠赴東馬拓荒墾地的熱潮。為了生計,我們家族集體遷徙到那荒煙蔓草的地方。父母和親人建屋、買地植株,種植可可和油棕,並大量收購濕可可,和當地原住民、各種族進行交易。那幾年,惡劣的環境使生存顯得更為艱難。蚊蟲滋生、長期使用雨水沐浴使我們感染了瘧疾;雙腳不時冒出青黃色的膿瘤。長期的水土不服,使她臥病在床,無法協助父親。原本微圓潤的臉,顯得瘦削。疾病不斷磨損母親的生命和意志。直至她邁入中年,仍是一張瓜子臉,臉頰兩側似乎瘦得見骨。母親的臉像一面鏡子,照見人生的光明與暗影,隱形的時間正悄悄扭曲一個女人的美麗容顏。於是,當真實的人生已提前落幕,並悄然崩毁時,我發現她正以另一種抵抗時間的方式──作畫,飽含勇氣地存活下來。
我曾央求母親畫圖給我看。敵不過我的胡閙,她拿來紙和筆,往紙上描畫數筆,輕鬆勾勒出一幅仙女的草圖。這是母親重拾畫筆的開端。她年輕時喜歡畫圖。礙於身高比同時期的同學還高,她總被安排坐在教室的後排座位,因此給予她一個作畫的機會。她經常在課堂上趁老師不留意時伏案畫畫。那是她青春年華裡最愜意的時光。
最初,她仿擬糕餅盒或一些商品封面上的仙女圖。經過無數次的擬真和習作,她逐漸摒棄這種方式,而嫻熟於把自己的想像加諸在畫像上。母親一生只畫仙女圖。每次當她取出紙筆準備畫圖時,我總喜歡湊近她身邊,欣賞她作畫的姿態。這個時候的母親,眼神專心致意於筆下的仙女,炯炯的目光凝聚著神性的祈禱。描繪好草圖後,她開始為紙上的女子添衣著古裝,幾許素筆勾描,幻化出一件輕薄縷衣。筆鋒落於衣裳袖,以裙襬末端收束,彷彿我呼氣一吹,衣裙就能掀襬搖拽。末了,她著筆在臉部的修飾。她會花比人體其他部份最多的精力在古代仙女的臉龐。無論是鳳眼細眉、一顰一笑,抑或整張臉的輪廓和各種情狀,她都能以細緻的畫功呈現出來。她在眼眸的描摹上停留最長時間。臉是她表露情感,以及映照情緒所遺留的線索。現實生活不順遂時,仙女圖的臉是蓄滿哀愁的。那時正是父親結束生意,我們全家返回西馬重新開始的時刻。母親又開始揮灑充沛的精力,兼做許多份工作,如成衣女工、載送工廠女工、補習老師、經營過餐廳等。父母親為了供我們讀書,不停掙錢,生活中總是為錢心煩;而她作畫的次數也日漸頻繁。後來,我發覺母親逐步擺脫悲情的畫風,她的仙女圖越顯灑意,畫中女子的眼眸盡是清亮透澈。
去年我放暑假回鄉,母親在某夜幾乎昏厥不起,我們迅速將她送院急診。長年操勞過度,再加上舊疾復發,她的身體終於承受不了。那幾天,我在醫院陪伴她。深夜,我醒來睡不著,母親還在睡。雖然她閉著眼,我仍能想像那是一雙比鳳眼再大一點的眼眸,眼下懸掛兩泡黑眼袋,顴骨微凸,細紋在臉上蜿蜒成時間的路。她抿著嘴,尖細的下巴透露出不願輕易對人世妥協的訊息。看著她安靜的臉,我腦海瞬間浮現母親畫仙女圖,那股專注而寧靜的神情。
直到我逐漸長大,我似乎才懂得母親的心境:只有不停地描摹,才能消融現實世界所有的苦痛。畫中女子的眼眸是清亮的,才足以穿透俗世的屏障。對她而言,作畫成為她自我救贖的儀式。仙女圖不再只是一幅普通的畫,而是苦難的象徵。
2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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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風的地方縫製一個天使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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