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個部落之後︱ 林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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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一人,走在新加坡國際機場。
班機的時間改了,害我還要再多等四個小時。雖然明知時間還早,我仍慢慢地踱步到了登機門,如預期中般的空無一人,確認沒搞錯地方後,我再慢慢地踱步回轉機大廳。想上一下網,回到虛擬的世界裡,與現實裡的眾人保持聯繫。走到免費上網區,卻沒有一台電腦是空著的,好不容易等到其中一位旅客離開了,我正走上前,卻發現一個十多歲的小妹妹也在等那台電腦,那小妹妹很有禮貌地對我點了一下頭,臉上卻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噢,原來早有人在等"的失望表情,我看她這樣,便故作紳士地把那台電腦讓給了她。也許,這幾個小時註定就是要靜靜地一個人過吧。
無所事事地走著,想著要怎樣才能打發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其實明明時間就不夠用,有太多事等著我去做,人生中卻還是會遇到覺得很無聊,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時間的時候,這還真令人感到懊惱。經過一台大電視,電視前的沙發坐了一堆英國人,我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是昨天的英超賽事精華,阿斯頓維拉對曼聯,世事就是這樣,是你的就是你的,踢得再怎樣爛,也不會輸,可惜我的人可沒有曼聯這麼好命。
背包裡有幾本書,其中一本1Q84,陪我飛了大半個地球好幾趟,仍沒有讀完,因為每次我有時間坐下來想接下去讀時已經忘了自己讀到哪裡或之前讀了什麼,又要重頭開始讀過。就和自己談過的戀愛一樣,每次想和舊愛坐下來重溫故夢時,已經忘了自己曾傷害對方到什麼程度,只好找個新歡重新來過。
或許我應該找個地方歇腳靜下心來閱讀,但此時的我只覺得肚子有點餓,便繼續任由自己漫無目的地逛著。意外地發現新加坡國際機場也有按摩店,想起自己幾年前過境曼谷時曾跑去給人按摩,就這樣打發數個小時也是不錯,不過再仔細想想新加坡的按摩應該是沒有什麼額外服務的,就算了。角落有間精品店,自己曾在這裡買份畢業禮物送人,不過現在家境清寒的我可買不起。精品店對面有個咨詢處,幾個月前自己曾為了打一通電話匆匆忙忙地在這裡換了新幣買了張電話卡,只是有些事情太久沒做以後,便會忘了當初的熟悉感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鄉情怯的陌生,需要比當初開始時更大的勇氣來重新做這件事。講電話是如此,寫篇小說也是如此。
算一算,也不懂自己有多久沒寫過一篇給自己的小說了。創作的動力往往來自於自戀,一個人公告天下自己不能說的秘密自爽完後,另一個人也有樣學樣地說起誰不知道的事,到了最後,所謂藝術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堆自戀的集合。在這兩個月裡,我頓悟人不應該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所以無形之中也忘了寫小說這回事,人必先自戀而後人戀之,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自己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喜歡吧。
可能那肚子餓的感覺便來自於此,或許我該寫篇小說餵飽自己才是。一座機場是一個國家的縮影,逛著逛著,發現新加坡機場實在是連間像樣的餐廳都沒有,難得大爺我想花錢吃頓好的也引不起我消費的欲望。走到二樓,心想如果再找不到自己想吃的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填飽肚子就好了。
這個時候,經過一間拉麵店前,我注意到她。
注意到就是注意到了,在當下也很難說出是什麼原因讓自己注意到她,但其實總還是有跡可尋。仔細想想,原因應該有兩個,第一是她看起來年紀輕輕,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左右吧,可是她卻正在讀著黃仁宇的《中國大歷史》。當然,這是一個比較膚淺的理由,第二個原因比較直接且有深度,就是,她很好看。
我所說的好看並不是世俗人眼中的好看,可以去演偶像劇或當模特兒的那種。從前每次讀小說時讀到女主角又是一個清新脫俗的美女我都心想說"屁喇,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多美女,夠你拿來當這麼多本小說的女主角",後來自己也開始寫作以後我明白了。對一個作家而言,一個女生好看是因為當你看到她時,會有一種想要為她寫篇小說的衝動。
此刻,在我眼前的她,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我鼓起勇氣向她坐的位子走去。一個女生在自己的心中是不是特別的,就決定於當你走過去和她講話時,自己的心跳會不會加速。有時候,原本自己沒發現到,因此不特別的人,在經過一些事情,或換了一個角度之後,也會變得特別。
現在我可以感受自己的心跳快到不行。
走到她的身前,我小心翼翼怕她聽不清楚似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她:"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她的視線從書本上移開,抬頭看著我,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但好像又認出了什麼,便面帶微笑地說:"這位先生,很明顯,店裡還有很多空位子噢。"當然,因為此刻拉麵店裡就只有我和她兩位客人。她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不過如果你要坐下的話,我不介意。"。
我如釋重負,至少今天不用面對被人拒絕的惆悵,拉開她對面的那張椅子,自己坐了下來。看到她手上的《中國大歷史》,我也不甘示弱,把背包裡那本村上春樹的《1Q84》拿出來。一個成熟的男人,在獨自旅行時,背包裡應該至少要有三本書。一本是花花公子之類的成人雜誌,是身邊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看的,一本是村上春樹之流的文藝刊物,是身邊有人有美女出現的可能性時裝模作樣看的,閱讀的本質其實是沒有什麼不同,如同穿著睡衣和西裝的本質沒有不同,漂亮和不漂亮的女友親吻起來的本質沒有不同一樣,但旁人看著眼裡,觀感是有差的,而人,是群體動物。還有一本是自己寫的書,到真的不小心遇到美女時,可以送給對方以作名片之用。我轉念又想,坐在對面的她,背包裡會不會也有三本書,一本《中國大歷史》,一本數字周刊之流的八卦雜誌,還有一本用自己的大頭貼拼出來的寫真書。
"妳叫東西吃了嗎?"雖然明知是一個很爛的開場白,但有時裝若無其事反而效果會更好。
"叫了。你呢?要不要點東西?"
"嗯,肚子有點餓。"如果不點的話,那不就擺明我就是特意來把妹的。我叫了服務生過來,點了一份生魚片。
"坐飛機吃生魚片?"
"沒關係。我年輕時喜歡吃熟的,年紀大了以後喜歡吃嫩的。"
"不怕食物中毒噢?"
"人生因勇於嘗試而精彩呵。"
她聳了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妳呢?為什麼來新加坡?"
"來找我姐姐啊,我姐姐在這裡讀書。"她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坐飛機出來走走,所以對我來說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敢問妳幾歲啊?"原本是一個很突兀的問題,在此時問卻顯得很自然,也不會對女生不禮貌。
"十七。"
"十七歲…"我想了一下,十七歲的自己在做些什麼。"我也在我十七歲時第一次坐巴士下吉隆坡,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吉隆坡還真是一個大到不行的城市啊。十七歲,是個很浪漫的年紀啊,看似成熟了,又無需為俗世間的一切擔憂些什麼。"
"哈哈,說得這麼美好。可能你只是對單數特別有感覺呢?"
我仔細地算了一下,十五,十七,十九,二十一,二十三,嗯,好像也有點道理。
"說得也是。如何?對新加坡這城市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嗎?"
"沒有耶,我就是來找我姐姐啊。你呢?"
"嗯,我對新加坡也不是很熟。作為一個馬來西亞人,特別是北馬人,對新加坡本來就不會有什麼好感吧。我只有一位新加坡藉的朋友,是個很有趣的人,她在台灣念大學,現在人卻在香港。"
她等了一會兒,看我沒往下說,才問說:"所以呢?提起這位朋友純粹只是因為新加坡的緣故?"
"不懂耶,或許是吧。妳不覺得突然沒有理由地提起一個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嗎?就如果那個人知道自己這樣無緣無故地被別人提起,也會感到開心吧。每次在讀小說時,我都會有種感覺,有些人物是作者身邊的朋友為藍本,想讓朋友讀了以後知道寫的是自己感到很開心,所以就特別安排些場景讓他們出場一下。"
"所以,對你來說,寫作的意義是在於提起一些對你來說重要的人囉?"
"呃,也不盡然。妳呢?對妳來說,閱讀的意義是什麼?"
"閱讀的意義是因為現實生活得不到呵。"
"所以妳讀《中國大歷史》是因為現實生活中時光機並不存在嗎?"
"不是。是因為我沒見過鬼。"
"哈哈哈,"聽到她的答案,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所以要多讀些關於死人的事就是了。"。我凝視了她一陣,那深黑色的眼神下有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深隧。"妳很有趣。"
"有趣?哈哈,好奇怪的形容。"她看了看手上的錶。"嗯,再多一個多小時我要飛回檳城了,你呢?你是在等轉機嗎?"
"是的。回了檳城一趟,現在要回英國去了。"我心想,可惜,我班機延遲了,還要等超久。
"你是檳城人吧?"
"嗯,亡國了,所以回去走一趟。"
"亡國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因為國破山河在。"
"所以回去只是去看看風景?"
"國破了,景色也是會不同的。"
"有什麼不同?"
"就多了一些悲壯的人文景觀。"
我說完後,或許是因為不知道要接什麼吧,她沒說話。或許我們都覺得這個時候應該靜一下,為一件值得傷感的事默哀。
"所以像你這種有抱負的人應該會想要復國才對呵。"有點令人意外,不過是左手按著《中國大歷史》的她先打破了沉默。
"可惜我能力平平。"
"不然你也可以寫文章影響更多的人呵。"
"可惜我文筆平平。"
"那怎麼辦好呢?"
"不懂啊,就只好擁著真愛歸隱山林了。"
"噢,原來故作先天下之憂而憂之狀其實只是為了要把妹啊。"
"哈哈,糟糕,被發現了。"
"可是在武俠小說裡這種境界只有武功高強的人才能達到噢。"
"嘆,可惜我也武功平平。"
她聽了只保持微笑,不再多說什麼,就在我搞不清楚她到不到底是不是在為我的無能默哀時,我們點的食物來了。她叫了一碗拉麵,左手翻開桌上那本《中國大歷史》,邊接下去讀邊專心地吃著。我吃東西一向都很不專心,因為我一直覺得吃東西重點不是吃什麼,而是跟誰吃,事實上當我不是自己吃東西時我吃得很少,因為我都忙著在講話。可是現在看她吃得這麼專心,我也不好意思打擾她,只好乖乖地吃著自己的生魚片,抺多一點芥茉,醞釀著情緒,恰好到她吃完麵時流下兩行清淚。
"嗯,吃飽了,我差不多要走囉,媽媽說要早點到登機口…"她話還沒說完,抬起頭看到我的淚水,愣了一下,過後便哈哈地笑了起來。"哈哈,有這麼誇張嗎,憂國憂民到要流淚的地步。"
"沒有,"我故作瀟灑地拭去那兩行清淚,"只是感傷,人有悲歡離合。"
"哎喲,有緣就會再見面的。"
"通常女生會說這句話就表示我們接下來無緣。"
"沒有喇,我們是真的有緣呵。"
"我怎麼都不覺得。"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如果這個時候跟她開口要聯絡方式就真的俗掉了,但今日一別,人海茫茫,全地球六十億人,以後不知何時才會再遇到了。
"好吧,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不過看你這麼感性,我跟你說喇,其實我知道你是誰。"
"妳知道我是誰?"我半信半疑地問。
"當然啊,不然我怎麼會讓你坐下來,還一起吃東西哩,一個陌生的怪叔叔突然這樣出現,我早就被嚇跑喇。
"妳怎麼會知道我是誰?"
"我看過你寫的書呵。"
"妳看過我寫的書?"知道美女讀過自己的作品,那剎那間的興奮和喜悅實在是筆墨難以形容,只有出過書的人才能夠體會。
"只是我之前就看過你喇。就來新加坡之前的事吧。那天我自己跑去Queen’s Bay的大眾買書,不小心注意到一個人很奇怪地在算著書架上的書還賣剩幾本,還怕自己算錯,算了好幾次。可是那人明明就穿著T Shirt短褲拖鞋,應該不是店員,而且又只算那本書別本都不算。呃,當然那個人就是你喇,等你走了以後,我就感到很好奇,就去拿了一本來看,看到書裡的照片,才發現原來剛才那人就是作者啊,覺得很好笑,就買了一本來看。"
"噢,還真是感謝支持啊。對啊,沒有人要買啊,我家裡還剩很多,堆積如山,現在都拿來折成小紙盒吃飯時裝魚骨頭。"
"哈哈,有沒有這麼誇張。好歹也是我第一本看完的中文書耶。除了課本以外喇。"
"真的?感動。"
"因為很淺很容易讀啊。"
"需要這樣直接嗎…"
"哈哈,有很直接嗎?我本來還想說你書裡的照片比較好看耶。"
"是因為我沒穿上衣的緣故嗎?"
"哈哈,不是。是因為那時的你頭髮比較多。"
"哈,幸好村上春樹的新書有給我們這些快要禿頭的人一點鼓舞。"聽到她這麼說,我真的哭笑不得,不過這樣一直挨打下去不是辦法,我也試圖反擊。"等等,剛剛妳說閱讀的意義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等不到,所以妳讀的我書,是因為現實生活中等不到我囉?"
她聽了只愣了一下,過後故作生氣似地瞪了我一眼。"你們天蠍座就是這樣,總是把自己太得重要了。"
"妳又知道我是天蠍座?"
"因為我是雙魚座。天蠍座,我瞭。"她看了一下錶,突然哇哇叫地說:"糟了,遲了,買單吧,我真的要走了。"看樣子不管心智多成熟超越實際年齡多少的女生,都還是有其幼稚的時候。
"沒關係,我來付就好了,妳趕時間就先走吧。"通常在一敗塗地之後,搶帳單是維持男生尊嚴的少數方式之一。
"那就謝囉。嗯,還有事嗎?"她看我一直望著她,便好奇地問。
"沒什麼,只是想說,妳很特別。"
"呵呵,有趣變特別了啊,好喇,那我先走囉,掰掰。"可惜,我知道自己在特別的她心裡,還不夠特別。
她背起背包,手上抱著那本《中國大歷史》,向我揮了揮手,給了我一個難以忘記的微笑,便轉身離開。我一直坐在那裡,凝望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機場走廊的盡頭。我叫服務生拿帳單來,看著帳單,確定她是真的存在過,而不是自己叫了兩份東西吃。付了錢,我也將村上春樹的《1Q84》放進背包裡,背起背包,走向屬於自己的登機門。
在這遼闊的世界裡,我們相遇,分離,然後各自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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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