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個部落之後

林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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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  林韋地
Uncategorized 2011-04-09 23: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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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是不是因為工作太忙壓力太大睡眠時間不固定,還是昨晚和朋友去唐人街唱歌唱得太遲天太快亮,今早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夢到我考完了醫學院的畢業考,懸在心上幾個月了的大石終於放下,少了一點重量,飛機也飛得快點,我從曼徹斯特出發,經杜拜轉機,到達吉隆坡時,天空一片晴朗。下了飛機,就可以強烈到感受到空氣中的熱量,那是一種舒服的溫暖。

大舅舅和三姨丈很有心的特地從檳城開車下來載我,早早就在機場外守候,一出境就可以看到熟人的感覺真好。

"大舅舅,三姨丈。"

"走吧,你的寶貝老媽在等你這個寶貝兒子。"大舅舅一見到我就這麼說,三姨丈則只是在旁邊微笑不語。

我們三個人把我的行李搬上車,趁著天色還沒黑,驅車北上直奔檳城。

"大家都還好吧?"算一算,上次回來也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嗯。"大舅舅只輕輕地應了一聲。

"噢,"我看大舅舅沒什麼反應,想了一想,便再問他,"那阿公還好吧?"

"嗯。你考試考得怎樣?"

"不懂耶,希望能過吧。"

我看大舅舅都沒什麼接話,三姨丈也在旁靜靜的,應該是早上太早出門了,大家都累了吧。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在杜拜轉機時又等了好幾個小時,我也覺得很累,想了一下剛考完的畢業考,總有種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感覺,不過考完就算了,只是希望自己可以低空飛過,這樣就有兩個月的假期可以待在家裡了,不然要重考,那還真是一場災難。不小心又再重新細想了一次考試的細節,我真的累了,決定還是把不必要的擔憂連同英國帶回來的行李擺在一旁,在車子後座倒頭呼呼大睡。

醒來時發現天色已經暗了,車子正在大橋上。我揉了揉眼睛,吃力地坐起身,問大舅舅:"我們現在去哪裡?回我家還是回阿公家?"

"回阿公家,你媽在那邊。"

車子下了大橋,經過青草巷,到達跑馬園,看到外公家內燈火通明,很熱鬧的感覺,便興奮地把行李搬下車,拖進外公家。

"韋地回來了。"還沒走進門,就聽到大舅媽說。

走進大門,看見大家都在,一個一個叫人,外婆,老媽,三姨媽,大舅媽,表妹,表弟,這麼人齊。

但算來算去,總覺得不對,怎麼少了一個重要的人,看了看牆上的時鐘,現在才八點,感到奇怪,我便問說:"阿公呢?阿公跑去哪裡?他這麼早就上床睡覺囉?"

我只是不經意地問,卻沒人回答我,轉過頭去,發現客廳裡的眾人只是坐在沙發上,你看我,我看你,一副到底是誰要開口把真相告訴我這個傻仔的表情。這表情很熟悉,我見過這個表情,每次在醫院裡看到一堆醫生要去和病人家屬說她老公或是她老爸掛了時臉上也是這個樣子。

這時,我聽到點了香準備要拜神的大舅舅說:"他剛剛在車上就已經在問了啊。"

我只感到有一股恐懼從心底昇起,慢慢擴大,蔓延到全身。看了看大家,垂頭喪氣地問:"阿公過世了?不要告訴我阿公過世了?"

然後我就看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給我一個尷尬的笑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也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一種悲傷的情緒接管我的意志,我就立刻蹲下,眼淚不自覺地湧出來,開始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老媽看我一直哭一直哭,就跑過來抱住蹲下的我一起哭,邊哭邊說:"對不起,因為那時你在考試,所以媽媽沒有告訴你,對不起…"

"什麼時候的事?"

"兩個星期前。"

"一定就是要搞到像電視劇的劇情就是了。"我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扶著老媽站起身來。

然後我看到外婆的臉上也有一行眼淚。

夢到這裡,我就醒了,等清醒後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夢,是真實發生過的。

回想兩年前的那一刻,一切還是那麼清晰,記得那個假期,我一直在追回我錯過的悲傷,跟著老媽去看外公的靈位,外公的骨灰,放在外婆平時最喜歡去的,跑馬園前面的那座廟裡。回到家,便播放外公喪禮的錄影來看,看大家是怎麼被現場的氣氛弄哭,聽是誰哭的最慘,而頭七那天,原來大家都真的是有種外公回來了的感覺。看著報紙上外公過世的訃聞,上頭有家裡每一個人的名字,第三代裡只有一個只小我一個月的表弟大學畢業了,所以他的名字前有一個學士,據說在登報前家裡的人有在說要不要在我名字前加上個醫生,可是老媽說不要,怕我畢業考不能過,到時丟外公的臉不好。

關於外公去世這回事,大家都有些自己的說法,說其實外公早就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到處走訪親朋好友道別。說外公覺得很不舒服,但休息了幾天後又開始大聲罵人,大家便以為他身體沒事了。外公過世那天,只聽他說他有點喘,躺在他御用的沙發上休息,期間只聽得他輕輕地"啊"了一聲,直到吃飯時叫他吃飯外公卻沒反應,才發現他已經斷氣了。臉上還帶著微笑,沒有任何疼痛,很安祥。

而我聽著這一切,追問其中的細節,試著在我腦海中構造那時的情景。老妹說她明白我這種心情,當事情都過去了,大家都傷心完了,我才開始傷心。

作為外公最年長的孫,我為了滿足自己與眾人的期望一個人到異鄉留學,那個過程是寂寞的,寂寞到連外公過世時我也要獨自一個人傷心。

工作後放假回檳城時,剛好遇到二姨媽一家人也從新加坡回來,在一個清晨起了大清早,到吉打和霹靂的邊境給阿公和二姨丈招魂,而老媽因為要上班所以沒有去。

開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車,到達時看到現場已經有很多家屬在等,我們找到一個雲吞麵檔吃了早餐,無所事事便去雜貨店買零食和冰琪琳吃,然後看別人哭到亂七八糟,心想說我們等下該不會也這樣吧。

在旁邊看了很久,到我們時我其實很熟悉那神婆的操作模式,就先問好名字生辰八字,做法畫一些符,躺下去再起來,然後就開始演,演得是男人就扮出低沉的聲音,說"怎麼沒有叫人?",你一叫人,那神婆就知道你和亡者是什麼身份了,再不然只要看家屬年紀都可以輕易猜出,先叫你照年紀坐,年紀最大的就叫老查某,年輕一點的就叫女兒,最小的就叫孫女。

可惜我的外表已經蒼老到那神婆分不出我是兒還是孫,多說多錯,當然那神婆也不知道我剛從國外回來,但我還是叫了聲"阿公"。到那神婆扮二姨丈叫我小表弟叫人時,我小表弟卻說:"可是妳都不是Daddy來的。"。可惜我已經過了被允許誠實的年紀。

外婆和二姨媽還是流下了眼淚,當你看著一場表演,演著的是自己一生的故事時,不管演得好不好,自己還是會被感動。

回到家裡,老媽問我如何,是不是真的,有沒有見到外公。我說那當然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是外公,怎麼可能講這麼多句話,都沒有罵一句"Pu Nia Bo"。

吳家的人出名脾氣不好,老媽和大舅舅發起脾氣罵起人來都很兇狠很可怕,但不管他們兩個人說了多次"恁爸",他們兩個加起來的威力也沒有他們爸爸的一半。

小時候記憶中外公是一個很兇的人,因為我是外公的第一個孫,所以大家都很疼我,所以小時候難免會調皮搗蛋,每次不乖的時候,外公就會把平常收在冰箱上的藤條拿下來修理我,我一看外公去拿藤條了就會邊跑邊大聲哭鬧引起大家的注意,這時候外婆就會來保護我說"別打,別打!",我就躲在外婆身後,像玩老鷹抓小雞那樣,外公就打不到。

我小時候在馬來西亞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在外公家渡過的,那時和小我一個月的表弟成日玩在一起,在外公家的院子裡踢球,一個射門一個守門,外公心愛的盆栽就很無辜了,常常被我們的球射中,然後摧殘到不成花樣,每次踢到一半時外公發現了就很生氣暴跳如雷就開始罵人,我和表弟兩個就裝沒事趕快逃跑。

外公是我生命中第一個修理我的人,也是第一個令我感到十份敬畏的人,後來去了台灣,老媽生氣時也讓我覺得很可怕,因為老媽罵人的樣子,跟外公真的很像。

小時候印象中,外公是個對自我很嚴謹,生活很規律的人,每天都很早起,一大清早就去晨跑,跑完後就買早餐回來給我們吃,時間到了就拜神,吃飯時總是坐著同一個位置,不小心坐了他的位置他還會生氣。午餐或晚餐後就泡茶叫大家來喝,叫老媽,三姨丈和大舅舅來打麻將,每天晚上十點就上床睡覺。有時外公會出遠門去他的橡膠園看看,就帶著我跟他去,記得車子下了高速公路後,沿著一條只有紅泥土的路,就到了,外公遇到割膠的工人時,都會用流利的馬來文和他們聊天,所以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外公是個語言天才,一直到大了,才知道原來外公是不會看英文字母的。

我在日新獨中念書時,平時都住在北海的叔叔家,週末才會回到檳城自己家裡。有時候星期天晚上不想回北海,就會撒嬌叫外公隔天一大早再載我去大山腳,讓我能在檳城多待一晚。而外公從來都沒有拒絕,隔天總是大清早不到六點就叫我起床載我去上學,到大山腳時還很早,就帶我去飲茶吃點心。外公很喜歡吃韭菜餃,跟著外公吃多了,我也很喜歡吃。不懂算不算是一種潮州人的特性,外公對吃的東西很講究,每次吃了什麼後都會評論一番,外面吃的韭菜好不好,家裡煮的魚清不清,煮東西給外公吃真的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有時候外公吃來吃去還是很不滿意就自己去巿場買食材回來給家裡煮。因為從小就跟著外公,所以我對食物也很挑,離開檳城以後不管去到哪裡總覺得吃什麼也不好吃。

外公對大山腳很熟悉,每次開車時都會對經過的建築物指指點點,說說這裡從前原本是什麼,後來是怎麼變了,或是這裡住得是誰,誰誰誰的小孩結婚生子了,他的哪個朋友最近過世了。可是外公卻很少提起自己,關於外公年輕時的事蹟,都是從老媽或家中其他長輩口中聽來的,只知道外公在中國出生,外公的爸爸是個中醫,二戰時外公和他的弟弟為了生存,兩個人離鄉背井搭火車經曼谷來到馬來亞,最後在華玲落腳,住上了好長一段時間,老媽的童年就是在華玲度過的,後來才搬來檳城。

小時候曾跟著外公回華玲過,印象中那是一個很純樸的地方,外公住過的房子還在,房子後面有一條河,老媽說她小時候就在那裡河裡游泳和洗衣服,很難想像幾十年前曾有一堆共匪在那裡跑來跑去。那時外公還有很多親朋好友住在那裡,外公跟誰都很熟絡,看到人就介紹說這是誰誰誰我要叫什麼,外公叫我叫人我就乖乖叫,但最終好像也就只見過那麼一次,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是眾多遠房親戚的其中之一而已。

中國改革開放以後,外公曾回去他家鄉幾次,回來以後也沒多說什麼,或許幾十年的改變真的太大了,一言難盡,或許幾十年後還見得到的人,對外公來說,也不過是眾多遠房親戚的其中之一而已。而當年外公來到這個國度的時候,沒有家人,就找一個家人,生一堆自己的家人出來。小時候過年的時候,家裡所有人,不管是在檳城的或住在國外的都會回到外公家聚在一起,大人喝茶打麻將,我們這一代的小孩子們就玩在一塊。外公還會找一天叫大家裝好看一點,整個大家庭的人一起到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外公和外婆坐在中間,我站在最旁邊,照片拍好了後洗大張一點,掛在外公家的牆上。

印象中只有一次和外公一起在家裡喝茶時,聽外公說起他小時候的事,說他十多歲時在那村子裡,每個男人都要輪著拿著槍站在村口守夜。外公說他小時候沒什麼機會念書,所以每次看到我在打電腦遊戲時,外公都會很不以為然地說電腦哪裡是這樣用的,沒辦法,外公十多歲就拿槍了,我十多歲時沒機會拿真的槍只好用滑鼠操控電腦裡的我拿槍把別人的頭打爆。

初中時學校作業要寫書法中楷,我這種很懶惰又沒耐性做什麼事就草草了事的人寫出來的字當然是醜到不行,外公看到我寫到亂七八糟,就一時興起拿起我的毛筆寫了一個字,外公說他沒念過什麼書,可是外公的字卻非常好看,很蒼勁有力,在那剎那對外公真的非常崇拜。

只是用毛筆寫字的年代早已過去了。

在我懂事之後外公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老人,但隨著慢慢長大,我才發現老人也是會慢慢老去的。不懂從前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從外公開始把"沒用的,都要死了"這句話一直掛在嘴邊的時候吧,外公變得消極很多,早上也不去晨跑了,他心愛的盆栽也佷少在照顧了,外公患有糖尿病,因為視力慢慢減弱的關係,外公也漸漸從整天開車出門,到只能白天開車,到完全不開車,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待在家裡,躺在他的沙發上看他的電視劇和新聞,有時我們全家人出去玩外婆都會跟,但外公就是不去,一個人守著跑馬園的家,把大門鎖上。但有時他一時興起,他又會到處找人載他去找朋友,我也載他出去過幾次,外公話匣子一開就不能停,往往一聊就聊到一整天都過了,搞到大家載了他幾次後就都很怕被他點到。

唯一還能讓外公變得積極的只有打麻將這回事,和學生一樣,外公最期待的就是週末,因為週末老媽沒有上班可以和大舅舅一起陪他打麻將。他們玩的也從我小時候看的四人麻將,進化成時下最流行比較緊湊的三人麻將,打麻將是唯一可以讓外公遲睡熬夜的事,最瘋狂時曾經一口氣打到隔天早上。外公打牌時不管好牌壞牌總是搶著要碰要聽牌要吃糊,所以外公常常都放槍輸錢,一輸他就大罵"Pu Nia Bo",老媽和大舅舅都是賭性堅強的人,三個脾氣不好又姓吳的賭徒坐在一起可見那場面是多麼火爆,生人匆近。老媽每次說她打牌只是要陪外公而已,我就講她既然是陪外公打牌那就讓外公贏就好了,不要每次害外公輸了又發脾氣傷身體不好。

有時老媽沒空我就會頂替她的位子拉大舅舅陪外公打,我打牌時我都不糊外公的牌只是等自摸不然就糊大舅舅的牌,讓外公贏錢或不會輸太多,只是有時我的演技太爛做得太明顯,被發現了大舅舅就會生氣說我再這樣打他就不給錢,外公也會生氣覺得沒有意思。搞到我每次要打放水又要很努力地演出一副很認真全力以赴沒有偏幫外公的樣子,簡直比在台灣打職棒還要辛苦。

年紀雖然很大了,但外公的脾氣還是和他年輕時一樣臭,每次看到電視上的陳水扁在高喊台獨時,他又開始大罵"Pu Nia Bo",老妹和我是受國民黨反攻大陸的黨國教育長大的加上聽李登輝講話聽多了就不小心會跟外公說幾句公道話,說台獨也沒有什麼不好,然後外公就會很生氣地罵我們說他小時候國民黨是有多壞做了多少壞事我們都不知道。

北京奧運時,全家人聚在一起看李宗偉對林丹的羽球決賽,大家都在幫馬來西亞加油,只有外公一個人在那邊喊:"中國加油,中國好,打給他死,耶!",結果李宗偉果然慘敗被打到抬不起頭來後我就很不是滋味,跟外公說我們身為馬來西亞人應該要替馬來西亞加油才是,結果外公聽到又很不爽大罵"Pu Nia Bo",罵這個比他年紀還小的政府是怎樣輕易地就把他多年來付出很多心血的橡膠園賤價收購,罵這個政府根本沒有用。

只是華人就等於中國人的年代早就過去了。

外公總是覺得他是對的,打牌時是這樣,平常待人處事也是這樣,誰都講不贏他。有時候老媽和家裡其他長輩會怕他吃虧而出言勸他,但外公就是很固執,說這是他的錢虧了沒關係他爽就好,搞到大家都拿他沒轍。記得印象中老媽對外公發過最大脾氣的一次,是她幫外公抽血後,發現外公的腎功能衰弱了很多,便發飆罵外公為什麼都不按時吃藥,外公才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心虛地說以後會乖乖吃藥了,但直到有次外公病了住院,外公才真的怕了,跟我說幸好有我老媽在,不然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以後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但等到外公身體好了出院後,他又恢復本性,整日把"沒用的,都要死了"掛在嘴邊。

出國念書以後,我和外公相處的時間少了很多,但每次回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公,每次要上飛機回英國前也會和外公說一聲。我記得很清楚,最後一次和外公說再見時,他躺在跑馬園家裡的沙發上看電視,外公還特地起身起來送我出門,我和他說我考完試後下一次回來再來看他,

人總是以為什麼事都會有下一次。

外公活了八十多歲,年紀輕輕就離開自己家裡,在這些日子裡,他沒有父母的照顧,沒有政府的照顧,凡事都要靠自己。相反地,作為一家之主,他總是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顧家裡的每一個人,和那個年代的許多男性不同,外公一生只有一個老婆。只是要做一家之主是很不容易的,家裡的每個人對外公總是有太多期望,有些人覺得外公對他們不夠體諒,有些人覺得外公對他們不夠照顧,有些人覺得外公對他們不夠重視。但外公直到他過世那天,都還走得動,都還是自己負責自己的生活起居,沒有讓自己成為誰的負擔。

外公過世以後,整個大家庭不再像從前一樣每個週末都會聚在一起,外公生前愛用的茶具早鋪上一層灰,老媽也不打麻將了,家裡也聽不到麻將聲,每次回去,只覺得跑馬園的家變得冷清很多。外公不在了,他的存在感卻更強烈。家裡神臺旁是外公的書桌,書桌旁有個鐵櫃,外公生前時他不准別人動這個鐵櫃,他每次打開後一定把它鎖回去。外公過世後大家整理他的遺物時把這個鐵櫃打開,裡頭都是外公的私人文件,而老媽說其中有很多都是他損款給華教包括像新紀元學院的收據,但之前都沒有人聽外公提起過。

然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對外公根本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到外公過世時老媽叫我寫一篇文章給外公放在DVD的最後,我也寫不出來。小時候覺得外公有時很兇,但大了又覺得外公就是一個很慈祥的長輩,和其他長輩不同,外公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批評過我父母,或否定過我什麼,外公有時候會認真地問我什麼時候大學畢業戴帽子,或開玩笑地問我什麼時候要結婚生子,可惜我都來不及讓他看到這些。

我從小到大老爸老媽都和我說華語,上了中學以後學校禁止學生講方言,上了大學以後英文就是一切,所以我一個潮州人卻不會說潮州話,嗐衰人,"Pu Nia Bo"成為我從外公口中學回來的唯一一句潮州話。

最近一次放假回檳城時,一如往常,我成日都在外面把妹,很晚才回家睡覺。有個晚上在外面玩得正開心時,我卻突然接到老媽急電叫我馬上回家,不得已丟下可愛的小妹妹回到家,才知道外婆進了醫院。其實外婆前幾天身體已經有些不舒服,老媽開了藥給外婆吃後還是不見好轉,到晚上老媽就叫大舅媽送外婆去醫院,只是到了醫院後發生什麼事醫生說什麼舅媽在電話中也說不清楚,老媽就叫我開車載著老爸去檳城中央醫院了解情況。

到了急診,見到大舅舅一家人在外面等著,我問了一下,說一次只給一位家屬進去,我就叫老爸和大舅舅他們在外面等著,自己進到急診裡,找到了外婆,問外婆怎麼樣,外婆說她很冷,我把她的被單蓋好,找了一個值班醫生詢問一下外婆的情況。

"Hi, My name is Dr. Lim. I am practicing in UK."然後我報上外婆的名字,說我是她的外孫。"Would you mind explain to me your finding and her situation now?"我們這一代從小就被訓練成要會說不屬於自己的語言來保護自己人。

那值班醫生是個印度人,對我也蠻客氣的,就和我簡略地說了一下外婆的情況,他們做了什麼檢查,用了什麼藥。"So are we just waiting for the cardiac marker now?"我看了外婆的病歷,心電圖和驗血報告,心裡有個底後,就和那醫生道謝,到外面叫舅媽和表弟先回去,留下舅舅和老爸等就好,撥了通電話給老媽,解釋外婆的情況。

"總之沒什麼大礙,我會在這裡看著,妳先去睡吧,妳明天還要上班。"

"你記得不要留外婆一個人在裡面,外婆會怕。"

和老媽通完電話後,我回到急診內,守在外婆身旁,病房內沒什麼病人,也不見醫生的蹤影,應該是睡覺去了,留下兩個護士坐在那裡。

"醫生到跑到哪裡去了?怎麼沒有醫生的,等下有事怎麼辦?"外婆問我。

"什麼沒有醫生,你的外孫我就是醫生啊。"我說完後,外婆聽了也覺得好笑,就和我一起一直笑個不停。

全部報告出來一切正常後,大舅舅,老爸和我就一起送外婆回到跑馬園家裡,然後大舅舅和我一起去亞依淡巴剎買早餐回家吃,在車上等時,我認出巴剎對面的一家店,當年外公曾帶我來吃潮州粥,其實只是一碗白粥配上一些小菜而已,外公卻吃得很開心。

等我和老爸吃飽回到自己家裡時,天已經亮了。我只覺得很累,想好好地睡一覺,睡醒時世界就會很美好。

走出曼徹斯特唐人街的K房時,已是凌晨三點,身邊盡是一些頭染金髮的中國人在抽著煙,我試著與他們保持距離,獨自一人走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這時兩個喝醉酒的鬼佬經過,看到我就破口大罵:"You fucking Chinese go back to China!"

在馬來西亞被人家叫我滾回中國去我已經很不爽了,沒想到來了英國以後還是有人叫我滾回中國。

PU NIA 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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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個部落之後

馬來西亞華人,生於檳城,畢業於台北宣恩幼稚園,台北市立仁愛國民小學,大山腳日新獨立中學,馬來西亞國際醫藥大學,英國曼徹斯特大學醫學系,現就職於英國黑池維多莉亞醫院。曾任馬來西亞人文雜誌《向日葵》編輯,著有文集《在第一本書之前》,《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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