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個部落之後︱ 林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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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都在看球。
昨天在電視上看到1970世界杯決賽的重播,巴西對意大利,場上球員除了一個球王比利之外我一個都不認得,但腳法一點都不比現在的球員差,令我更訝異的是,每次裁判吹犯規之後,也沒有球員抗議,或擺出不滿的手勢,只是默默地走開,還懂得從地上把球撿起來丟給對手。
這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比賽了,但畫面是彩色的。
第一次看球是在1994年世界杯的時候,那時是我小學三年級的暑假,祖父過世了,父母到印尼去和另一家人一起處理他的身後事,我一個人在家沒事做,晚上就起來看球。那年有個小馬尾拖著一隻腳把意大利帶進決賽,又一隻腳把點球踢飛將冠軍送人,從此我就成為他的球迷,我天生就有支持弱者或悲劇英雄的特質。
從台北回到檳城以後,因為表弟而開始對足球有了興趣,那時我們一起做的事好像都是和足球有關,一起去草場踢球,或是半夜爬起來玩足球相關的電腦遊戲。在表弟的影響之下,我也開始看起俱樂部足球,西甲,意甲,還有在馬來西亞最受歡迎的英超。長大後,大家走的路不同,相處的時間少了,但足球仍是我們唯一不變的話題,看球時知道對方也在世界另一頭一起支持著同一隊的對手。
來英國以後,足球從電視中走出來,變成我生活中的一部份。在這個沒什麼景點的城巿裡,足球場變成我作東招待客人時必去的地方。在這裡我見證過足球文明的一面,也見證過足球黑暗的一面,那時身穿著球衣的我們在散場後被另一群身穿著同樣球衣的白人球迷指著臉大罵:"You Fucking Chinese Duck!!"。在場內可以齊心同聲為同一支球隊加油,為什麼在場外的態度卻差這麼多呢?
因為立場。
我不懂是因為年紀大了,對這世界有更多的認知,還是事情本是如此,足球從來就不是一項公平的運動,因為比分很少,所以裁判的決定,一張紅牌,一個點球,往往就決定了一場比賽的勝負。而世界足總或許基於這樣比較能反映現實世界的殘酷和人性的醜陋的理由,就是死不要引進科技來協助裁判決定關鍵的判罰。但重播鏡頭就在那裡,有沒有犯規,有沒有刻意手球一清二楚,但教練就是可以睜眼說嗐話,輸球時就批評裁判,但對自己有利的判決視而不見。球員們也拼命假摔,游走尺度邊緣,齊體對裁判施壓,從前是靠防守才能贏得冠軍,現在則是靠裁判才能贏得冠軍。
或許歷史本來就只記錄勝者的名字,而不記得那勝利的過程。若教練和球員拿那麼多的薪水,為求勝利而不擇手段是理所當然的,那球迷呢?為什麼一個用手肘惡意肘擊對手,進了球就對著鏡頭大罵髒話的人還有這麼多人出來為他辯護?是不是因為他球踢得好球迷就只在乎他接下來能不能上場,而要求處罰他的人只是希望他被禁賽而削弱他球隊的實力?
看一場球都如此,就不要怪為什麼這個社會沒有是非黑白公義了。因為立場比較重要,是自己人就什麼都好,立場不同,就叫你閉嘴。
還是我們每個人本來就應該只找個小圈圈躲進去覺得溫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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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拖鞋短褲的我獨自一人開著車穿越這座橋,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前方的那座島總是煙霧彌漫,看不清我的目的地,要回家,只能跟隨著一種哀愁走,視線不清會讓人焦慮,用手指抓住那根秒針,使其動彈不得,或倒撥時針一格,製造一種一切都可以再來的假象。
國產車的冷氣總是特別容易壞,此刻,汗流挾背的我只覺得很熱。
到了一家從小吃到大的小吃中心,清了清喉嚨,以那久未經戰陣而有些生疏的福建話叫了一碗福建麵來吃。那個在這家小吃中心裡賣了一輩子福建麵的福建籍老伯近幾年請了一個印尼來的外勞幫他洗碗和捧麵,每個月將賺的錢省吃儉用存起來供他唯一的寶貝兒子到英國讀大學,希望以後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或移民,以後就不用像他一樣在這個島上一輩子賣福建麵。
麵來了以後,我將那一湯匙的辣椒和整碗的麵攪拌均勻,喝一口湯,蹺起右腳,留隻拖鞋在地上,快速地把麵,碎肉,蝦米和半粒蛋吃完後,慢慢地看著一份超過一百年歷史的中文報。看完後也不愁沒事情做,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伯伯伯母叔叔姑姑姑丈舅舅舅媽姨媽姨丈都還在這裡,還要去給祖父和外公上香,細數著這些來我參加過的紅事,和更多的白事,他們彼此之間最後一次相遇是在重新裝修前的機場。
開著車在填了海後蓋出來的大道上奔駛,我已不記得上次需要乘坐渡輪是什麼時候的事。或許我們都太天真,以為靠著一片藯綠的海就能擋住在橋那一端的變化,留下這座大型的桃花新村。即便是這樣,也不是我的錯,畢竟,這裡曾是太多人夢想的起點。
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是有距離,在努力奮鬥之後,至少我們還留下些古蹟。
2011年4月11日,光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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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是不是因為工作太忙壓力太大睡眠時間不固定,還是昨晚和朋友去唐人街唱歌唱得太遲天太快亮,今早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夢到我考完了醫學院的畢業考,懸在心上幾個月了的大石終於放下,少了一點重量,飛機也飛得快點,我從曼徹斯特出發,經杜拜轉機,到達吉隆坡時,天空一片晴朗。下了飛機,就可以強烈到感受到空氣中的熱量,那是一種舒服的溫暖。
大舅舅和三姨丈很有心的特地從檳城開車下來載我,早早就在機場外守候,一出境就可以看到熟人的感覺真好。
"大舅舅,三姨丈。"
"走吧,你的寶貝老媽在等你這個寶貝兒子。"大舅舅一見到我就這麼說,三姨丈則只是在旁邊微笑不語。
我們三個人把我的行李搬上車,趁著天色還沒黑,驅車北上直奔檳城。
"大家都還好吧?"算一算,上次回來也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嗯。"大舅舅只輕輕地應了一聲。
"噢,"我看大舅舅沒什麼反應,想了一想,便再問他,"那阿公還好吧?"
"嗯。你考試考得怎樣?"
"不懂耶,希望能過吧。"
我看大舅舅都沒什麼接話,三姨丈也在旁靜靜的,應該是早上太早出門了,大家都累了吧。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在杜拜轉機時又等了好幾個小時,我也覺得很累,想了一下剛考完的畢業考,總有種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感覺,不過考完就算了,只是希望自己可以低空飛過,這樣就有兩個月的假期可以待在家裡了,不然要重考,那還真是一場災難。不小心又再重新細想了一次考試的細節,我真的累了,決定還是把不必要的擔憂連同英國帶回來的行李擺在一旁,在車子後座倒頭呼呼大睡。
醒來時發現天色已經暗了,車子正在大橋上。我揉了揉眼睛,吃力地坐起身,問大舅舅:"我們現在去哪裡?回我家還是回阿公家?"
"回阿公家,你媽在那邊。"
車子下了大橋,經過青草巷,到達跑馬園,看到外公家內燈火通明,很熱鬧的感覺,便興奮地把行李搬下車,拖進外公家。
"韋地回來了。"還沒走進門,就聽到大舅媽說。
走進大門,看見大家都在,一個一個叫人,外婆,老媽,三姨媽,大舅媽,表妹,表弟,這麼人齊。
但算來算去,總覺得不對,怎麼少了一個重要的人,看了看牆上的時鐘,現在才八點,感到奇怪,我便問說:"阿公呢?阿公跑去哪裡?他這麼早就上床睡覺囉?"
我只是不經意地問,卻沒人回答我,轉過頭去,發現客廳裡的眾人只是坐在沙發上,你看我,我看你,一副到底是誰要開口把真相告訴我這個傻仔的表情。這表情很熟悉,我見過這個表情,每次在醫院裡看到一堆醫生要去和病人家屬說她老公或是她老爸掛了時臉上也是這個樣子。
這時,我聽到點了香準備要拜神的大舅舅說:"他剛剛在車上就已經在問了啊。"
我只感到有一股恐懼從心底昇起,慢慢擴大,蔓延到全身。看了看大家,垂頭喪氣地問:"阿公過世了?不要告訴我阿公過世了?"
然後我就看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給我一個尷尬的笑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也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一種悲傷的情緒接管我的意志,我就立刻蹲下,眼淚不自覺地湧出來,開始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老媽看我一直哭一直哭,就跑過來抱住蹲下的我一起哭,邊哭邊說:"對不起,因為那時你在考試,所以媽媽沒有告訴你,對不起…"
"什麼時候的事?"
"兩個星期前。"
"一定就是要搞到像電視劇的劇情就是了。"我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扶著老媽站起身來。
然後我看到外婆的臉上也有一行眼淚。
夢到這裡,我就醒了,等清醒後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夢,是真實發生過的。
回想兩年前的那一刻,一切還是那麼清晰,記得那個假期,我一直在追回我錯過的悲傷,跟著老媽去看外公的靈位,外公的骨灰,放在外婆平時最喜歡去的,跑馬園前面的那座廟裡。回到家,便播放外公喪禮的錄影來看,看大家是怎麼被現場的氣氛弄哭,聽是誰哭的最慘,而頭七那天,原來大家都真的是有種外公回來了的感覺。看著報紙上外公過世的訃聞,上頭有家裡每一個人的名字,第三代裡只有一個只小我一個月的表弟大學畢業了,所以他的名字前有一個學士,據說在登報前家裡的人有在說要不要在我名字前加上個醫生,可是老媽說不要,怕我畢業考不能過,到時丟外公的臉不好。
關於外公去世這回事,大家都有些自己的說法,說其實外公早就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到處走訪親朋好友道別。說外公覺得很不舒服,但休息了幾天後又開始大聲罵人,大家便以為他身體沒事了。外公過世那天,只聽他說他有點喘,躺在他御用的沙發上休息,期間只聽得他輕輕地"啊"了一聲,直到吃飯時叫他吃飯外公卻沒反應,才發現他已經斷氣了。臉上還帶著微笑,沒有任何疼痛,很安祥。
而我聽著這一切,追問其中的細節,試著在我腦海中構造那時的情景。老妹說她明白我這種心情,當事情都過去了,大家都傷心完了,我才開始傷心。
作為外公最年長的孫,我為了滿足自己與眾人的期望一個人到異鄉留學,那個過程是寂寞的,寂寞到連外公過世時我也要獨自一個人傷心。
工作後放假回檳城時,剛好遇到二姨媽一家人也從新加坡回來,在一個清晨起了大清早,到吉打和霹靂的邊境給阿公和二姨丈招魂,而老媽因為要上班所以沒有去。
開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車,到達時看到現場已經有很多家屬在等,我們找到一個雲吞麵檔吃了早餐,無所事事便去雜貨店買零食和冰琪琳吃,然後看別人哭到亂七八糟,心想說我們等下該不會也這樣吧。
在旁邊看了很久,到我們時我其實很熟悉那神婆的操作模式,就先問好名字生辰八字,做法畫一些符,躺下去再起來,然後就開始演,演得是男人就扮出低沉的聲音,說"怎麼沒有叫人?",你一叫人,那神婆就知道你和亡者是什麼身份了,再不然只要看家屬年紀都可以輕易猜出,先叫你照年紀坐,年紀最大的就叫老查某,年輕一點的就叫女兒,最小的就叫孫女。
可惜我的外表已經蒼老到那神婆分不出我是兒還是孫,多說多錯,當然那神婆也不知道我剛從國外回來,但我還是叫了聲"阿公"。到那神婆扮二姨丈叫我小表弟叫人時,我小表弟卻說:"可是妳都不是Daddy來的。"。可惜我已經過了被允許誠實的年紀。
外婆和二姨媽還是流下了眼淚,當你看著一場表演,演著的是自己一生的故事時,不管演得好不好,自己還是會被感動。
回到家裡,老媽問我如何,是不是真的,有沒有見到外公。我說那當然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是外公,怎麼可能講這麼多句話,都沒有罵一句"Pu Nia Bo"。
吳家的人出名脾氣不好,老媽和大舅舅發起脾氣罵起人來都很兇狠很可怕,但不管他們兩個人說了多次"恁爸",他們兩個加起來的威力也沒有他們爸爸的一半。
小時候記憶中外公是一個很兇的人,因為我是外公的第一個孫,所以大家都很疼我,所以小時候難免會調皮搗蛋,每次不乖的時候,外公就會把平常收在冰箱上的藤條拿下來修理我,我一看外公去拿藤條了就會邊跑邊大聲哭鬧引起大家的注意,這時候外婆就會來保護我說"別打,別打!",我就躲在外婆身後,像玩老鷹抓小雞那樣,外公就打不到。
我小時候在馬來西亞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在外公家渡過的,那時和小我一個月的表弟成日玩在一起,在外公家的院子裡踢球,一個射門一個守門,外公心愛的盆栽就很無辜了,常常被我們的球射中,然後摧殘到不成花樣,每次踢到一半時外公發現了就很生氣暴跳如雷就開始罵人,我和表弟兩個就裝沒事趕快逃跑。
外公是我生命中第一個修理我的人,也是第一個令我感到十份敬畏的人,後來去了台灣,老媽生氣時也讓我覺得很可怕,因為老媽罵人的樣子,跟外公真的很像。
小時候印象中,外公是個對自我很嚴謹,生活很規律的人,每天都很早起,一大清早就去晨跑,跑完後就買早餐回來給我們吃,時間到了就拜神,吃飯時總是坐著同一個位置,不小心坐了他的位置他還會生氣。午餐或晚餐後就泡茶叫大家來喝,叫老媽,三姨丈和大舅舅來打麻將,每天晚上十點就上床睡覺。有時外公會出遠門去他的橡膠園看看,就帶著我跟他去,記得車子下了高速公路後,沿著一條只有紅泥土的路,就到了,外公遇到割膠的工人時,都會用流利的馬來文和他們聊天,所以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外公是個語言天才,一直到大了,才知道原來外公是不會看英文字母的。
我在日新獨中念書時,平時都住在北海的叔叔家,週末才會回到檳城自己家裡。有時候星期天晚上不想回北海,就會撒嬌叫外公隔天一大早再載我去大山腳,讓我能在檳城多待一晚。而外公從來都沒有拒絕,隔天總是大清早不到六點就叫我起床載我去上學,到大山腳時還很早,就帶我去飲茶吃點心。外公很喜歡吃韭菜餃,跟著外公吃多了,我也很喜歡吃。不懂算不算是一種潮州人的特性,外公對吃的東西很講究,每次吃了什麼後都會評論一番,外面吃的韭菜好不好,家裡煮的魚清不清,煮東西給外公吃真的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有時候外公吃來吃去還是很不滿意就自己去巿場買食材回來給家裡煮。因為從小就跟著外公,所以我對食物也很挑,離開檳城以後不管去到哪裡總覺得吃什麼也不好吃。
外公對大山腳很熟悉,每次開車時都會對經過的建築物指指點點,說說這裡從前原本是什麼,後來是怎麼變了,或是這裡住得是誰,誰誰誰的小孩結婚生子了,他的哪個朋友最近過世了。可是外公卻很少提起自己,關於外公年輕時的事蹟,都是從老媽或家中其他長輩口中聽來的,只知道外公在中國出生,外公的爸爸是個中醫,二戰時外公和他的弟弟為了生存,兩個人離鄉背井搭火車經曼谷來到馬來亞,最後在華玲落腳,住上了好長一段時間,老媽的童年就是在華玲度過的,後來才搬來檳城。
小時候曾跟著外公回華玲過,印象中那是一個很純樸的地方,外公住過的房子還在,房子後面有一條河,老媽說她小時候就在那裡河裡游泳和洗衣服,很難想像幾十年前曾有一堆共匪在那裡跑來跑去。那時外公還有很多親朋好友住在那裡,外公跟誰都很熟絡,看到人就介紹說這是誰誰誰我要叫什麼,外公叫我叫人我就乖乖叫,但最終好像也就只見過那麼一次,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是眾多遠房親戚的其中之一而已。
中國改革開放以後,外公曾回去他家鄉幾次,回來以後也沒多說什麼,或許幾十年的改變真的太大了,一言難盡,或許幾十年後還見得到的人,對外公來說,也不過是眾多遠房親戚的其中之一而已。而當年外公來到這個國度的時候,沒有家人,就找一個家人,生一堆自己的家人出來。小時候過年的時候,家裡所有人,不管是在檳城的或住在國外的都會回到外公家聚在一起,大人喝茶打麻將,我們這一代的小孩子們就玩在一塊。外公還會找一天叫大家裝好看一點,整個大家庭的人一起到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外公和外婆坐在中間,我站在最旁邊,照片拍好了後洗大張一點,掛在外公家的牆上。
印象中只有一次和外公一起在家裡喝茶時,聽外公說起他小時候的事,說他十多歲時在那村子裡,每個男人都要輪著拿著槍站在村口守夜。外公說他小時候沒什麼機會念書,所以每次看到我在打電腦遊戲時,外公都會很不以為然地說電腦哪裡是這樣用的,沒辦法,外公十多歲就拿槍了,我十多歲時沒機會拿真的槍只好用滑鼠操控電腦裡的我拿槍把別人的頭打爆。
初中時學校作業要寫書法中楷,我這種很懶惰又沒耐性做什麼事就草草了事的人寫出來的字當然是醜到不行,外公看到我寫到亂七八糟,就一時興起拿起我的毛筆寫了一個字,外公說他沒念過什麼書,可是外公的字卻非常好看,很蒼勁有力,在那剎那對外公真的非常崇拜。
只是用毛筆寫字的年代早已過去了。
在我懂事之後外公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老人,但隨著慢慢長大,我才發現老人也是會慢慢老去的。不懂從前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從外公開始把"沒用的,都要死了"這句話一直掛在嘴邊的時候吧,外公變得消極很多,早上也不去晨跑了,他心愛的盆栽也佷少在照顧了,外公患有糖尿病,因為視力慢慢減弱的關係,外公也漸漸從整天開車出門,到只能白天開車,到完全不開車,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待在家裡,躺在他的沙發上看他的電視劇和新聞,有時我們全家人出去玩外婆都會跟,但外公就是不去,一個人守著跑馬園的家,把大門鎖上。但有時他一時興起,他又會到處找人載他去找朋友,我也載他出去過幾次,外公話匣子一開就不能停,往往一聊就聊到一整天都過了,搞到大家載了他幾次後就都很怕被他點到。
唯一還能讓外公變得積極的只有打麻將這回事,和學生一樣,外公最期待的就是週末,因為週末老媽沒有上班可以和大舅舅一起陪他打麻將。他們玩的也從我小時候看的四人麻將,進化成時下最流行比較緊湊的三人麻將,打麻將是唯一可以讓外公遲睡熬夜的事,最瘋狂時曾經一口氣打到隔天早上。外公打牌時不管好牌壞牌總是搶著要碰要聽牌要吃糊,所以外公常常都放槍輸錢,一輸他就大罵"Pu Nia Bo",老媽和大舅舅都是賭性堅強的人,三個脾氣不好又姓吳的賭徒坐在一起可見那場面是多麼火爆,生人匆近。老媽每次說她打牌只是要陪外公而已,我就講她既然是陪外公打牌那就讓外公贏就好了,不要每次害外公輸了又發脾氣傷身體不好。
有時老媽沒空我就會頂替她的位子拉大舅舅陪外公打,我打牌時我都不糊外公的牌只是等自摸不然就糊大舅舅的牌,讓外公贏錢或不會輸太多,只是有時我的演技太爛做得太明顯,被發現了大舅舅就會生氣說我再這樣打他就不給錢,外公也會生氣覺得沒有意思。搞到我每次要打放水又要很努力地演出一副很認真全力以赴沒有偏幫外公的樣子,簡直比在台灣打職棒還要辛苦。
年紀雖然很大了,但外公的脾氣還是和他年輕時一樣臭,每次看到電視上的陳水扁在高喊台獨時,他又開始大罵"Pu Nia Bo",老妹和我是受國民黨反攻大陸的黨國教育長大的加上聽李登輝講話聽多了就不小心會跟外公說幾句公道話,說台獨也沒有什麼不好,然後外公就會很生氣地罵我們說他小時候國民黨是有多壞做了多少壞事我們都不知道。
北京奧運時,全家人聚在一起看李宗偉對林丹的羽球決賽,大家都在幫馬來西亞加油,只有外公一個人在那邊喊:"中國加油,中國好,打給他死,耶!",結果李宗偉果然慘敗被打到抬不起頭來後我就很不是滋味,跟外公說我們身為馬來西亞人應該要替馬來西亞加油才是,結果外公聽到又很不爽大罵"Pu Nia Bo",罵這個比他年紀還小的政府是怎樣輕易地就把他多年來付出很多心血的橡膠園賤價收購,罵這個政府根本沒有用。
只是華人就等於中國人的年代早就過去了。
外公總是覺得他是對的,打牌時是這樣,平常待人處事也是這樣,誰都講不贏他。有時候老媽和家裡其他長輩會怕他吃虧而出言勸他,但外公就是很固執,說這是他的錢虧了沒關係他爽就好,搞到大家都拿他沒轍。記得印象中老媽對外公發過最大脾氣的一次,是她幫外公抽血後,發現外公的腎功能衰弱了很多,便發飆罵外公為什麼都不按時吃藥,外公才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心虛地說以後會乖乖吃藥了,但直到有次外公病了住院,外公才真的怕了,跟我說幸好有我老媽在,不然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以後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但等到外公身體好了出院後,他又恢復本性,整日把"沒用的,都要死了"掛在嘴邊。
出國念書以後,我和外公相處的時間少了很多,但每次回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公,每次要上飛機回英國前也會和外公說一聲。我記得很清楚,最後一次和外公說再見時,他躺在跑馬園家裡的沙發上看電視,外公還特地起身起來送我出門,我和他說我考完試後下一次回來再來看他,
人總是以為什麼事都會有下一次。
外公活了八十多歲,年紀輕輕就離開自己家裡,在這些日子裡,他沒有父母的照顧,沒有政府的照顧,凡事都要靠自己。相反地,作為一家之主,他總是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顧家裡的每一個人,和那個年代的許多男性不同,外公一生只有一個老婆。只是要做一家之主是很不容易的,家裡的每個人對外公總是有太多期望,有些人覺得外公對他們不夠體諒,有些人覺得外公對他們不夠照顧,有些人覺得外公對他們不夠重視。但外公直到他過世那天,都還走得動,都還是自己負責自己的生活起居,沒有讓自己成為誰的負擔。
外公過世以後,整個大家庭不再像從前一樣每個週末都會聚在一起,外公生前愛用的茶具早鋪上一層灰,老媽也不打麻將了,家裡也聽不到麻將聲,每次回去,只覺得跑馬園的家變得冷清很多。外公不在了,他的存在感卻更強烈。家裡神臺旁是外公的書桌,書桌旁有個鐵櫃,外公生前時他不准別人動這個鐵櫃,他每次打開後一定把它鎖回去。外公過世後大家整理他的遺物時把這個鐵櫃打開,裡頭都是外公的私人文件,而老媽說其中有很多都是他損款給華教包括像新紀元學院的收據,但之前都沒有人聽外公提起過。
然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對外公根本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到外公過世時老媽叫我寫一篇文章給外公放在DVD的最後,我也寫不出來。小時候覺得外公有時很兇,但大了又覺得外公就是一個很慈祥的長輩,和其他長輩不同,外公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批評過我父母,或否定過我什麼,外公有時候會認真地問我什麼時候大學畢業戴帽子,或開玩笑地問我什麼時候要結婚生子,可惜我都來不及讓他看到這些。
我從小到大老爸老媽都和我說華語,上了中學以後學校禁止學生講方言,上了大學以後英文就是一切,所以我一個潮州人卻不會說潮州話,嗐衰人,"Pu Nia Bo"成為我從外公口中學回來的唯一一句潮州話。
最近一次放假回檳城時,一如往常,我成日都在外面把妹,很晚才回家睡覺。有個晚上在外面玩得正開心時,我卻突然接到老媽急電叫我馬上回家,不得已丟下可愛的小妹妹回到家,才知道外婆進了醫院。其實外婆前幾天身體已經有些不舒服,老媽開了藥給外婆吃後還是不見好轉,到晚上老媽就叫大舅媽送外婆去醫院,只是到了醫院後發生什麼事醫生說什麼舅媽在電話中也說不清楚,老媽就叫我開車載著老爸去檳城中央醫院了解情況。
到了急診,見到大舅舅一家人在外面等著,我問了一下,說一次只給一位家屬進去,我就叫老爸和大舅舅他們在外面等著,自己進到急診裡,找到了外婆,問外婆怎麼樣,外婆說她很冷,我把她的被單蓋好,找了一個值班醫生詢問一下外婆的情況。
"Hi, My name is Dr. Lim. I am practicing in UK."然後我報上外婆的名字,說我是她的外孫。"Would you mind explain to me your finding and her situation now?"我們這一代從小就被訓練成要會說不屬於自己的語言來保護自己人。
那值班醫生是個印度人,對我也蠻客氣的,就和我簡略地說了一下外婆的情況,他們做了什麼檢查,用了什麼藥。"So are we just waiting for the cardiac marker now?"我看了外婆的病歷,心電圖和驗血報告,心裡有個底後,就和那醫生道謝,到外面叫舅媽和表弟先回去,留下舅舅和老爸等就好,撥了通電話給老媽,解釋外婆的情況。
"總之沒什麼大礙,我會在這裡看著,妳先去睡吧,妳明天還要上班。"
"你記得不要留外婆一個人在裡面,外婆會怕。"
和老媽通完電話後,我回到急診內,守在外婆身旁,病房內沒什麼病人,也不見醫生的蹤影,應該是睡覺去了,留下兩個護士坐在那裡。
"醫生到跑到哪裡去了?怎麼沒有醫生的,等下有事怎麼辦?"外婆問我。
"什麼沒有醫生,你的外孫我就是醫生啊。"我說完後,外婆聽了也覺得好笑,就和我一起一直笑個不停。
全部報告出來一切正常後,大舅舅,老爸和我就一起送外婆回到跑馬園家裡,然後大舅舅和我一起去亞依淡巴剎買早餐回家吃,在車上等時,我認出巴剎對面的一家店,當年外公曾帶我來吃潮州粥,其實只是一碗白粥配上一些小菜而已,外公卻吃得很開心。
等我和老爸吃飽回到自己家裡時,天已經亮了。我只覺得很累,想好好地睡一覺,睡醒時世界就會很美好。
走出曼徹斯特唐人街的K房時,已是凌晨三點,身邊盡是一些頭染金髮的中國人在抽著煙,我試著與他們保持距離,獨自一人走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這時兩個喝醉酒的鬼佬經過,看到我就破口大罵:"You fucking Chinese go back to China!"
在馬來西亞被人家叫我滾回中國去我已經很不爽了,沒想到來了英國以後還是有人叫我滾回中國。
PU NIA 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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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一人,走在新加坡國際機場。
令晚的班機準時,等待的時間少了,空空盪盪的第二航廈,正適合虛懷若谷的我。上了一下網,看著電視裡的Liverpool又多輸了一場球,我猶疑著是不是找張涼椅躺下,睡上一會兒。想想還是作罷,飛機上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睡,同時,我不想我的夢境被人監聽。
於是我到了第三航厦,將自己投身於熱鬧之中。穿越來來往往的人們,經過上次轉機時吃的拉麵店,我卻不感到饑餓,拉麵店生意很好,坐滿了人,一個空位都沒有,可是就因為太熱鬧了,這次我誰都看不到。
不吃東西,遇不上美女,沒人陪我聊天,不知道該做什麼好。身上的背包比上一次轉機時重,因為多了《1Q84》的第三部,但我連第一部都還沒看到一半,此刻,我只想看些新書。專一,或專心一致,是一件很難的事。
逛了很久,在這個華人世界排名數一數二的國際機場裡,經過了好幾間大型的英文書店,我卻找不到一間像樣的華文書局。好不容易,在一間英文書店內找到個小小的中文部,走近一看,卻都是簡體字印刷,中國或新加坡出版的書,不是一些獨裁者的傳記,就是一些在扺毀西方世界的評論,在這個國際化的場景裡,安靜地躺在一個誠實的角落。
沿著一本本共產黨領導們的封面走到書店最角落,好不容易,很神奇的,竟然終於給我找到一本台版書,拿起那本書,那封面的浮水印,那紙的質感,觸摸起來就是不同,仔細一看,那本書的書名是《小惡魔教你極致性愛》,是一個日本當紅的AV女優寫的,基於這是整個中文部裡最有文學氣息的一部書,感到好奇,便很快速地翻了一下。翻到一半,有個女店員從我身後走過,看到我在看的書,流露出一種怎麼會有人這麼不要臉的表情,就逕自走到後方的儲藏室去。
頂著他人異樣的眼光,好不容易快速地把這本書翻完,卻感到有些許失望,裡頭教的東西,都是我早就會的,沒學到什麼新的東西,所以說,人真的不可以太小看自己。覺得無趣,就把那本書用力地塞到《毛語錄》的旁邊。
走出書局,我才驚覺不懂為什麼今天自己一直在不屑些什麼,不屑一本書,不屑一間書局,不屑一座機場,不屑一個國家,不屑一整個世界。
我一直忘不了她那個不屑我的表情。
或許老媽說得最對,女生要吃定我其實很容易,因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一個女生對我很冷漠,更慘的是,我往往都不知道女生為什麼會對我冷漠,是什麼時候對我冷漠,當我意識到時,她就已經是對我這麼冷漠的了。
有些問題是應該自己好好地想清楚後才問,但又有誰是真的能想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經想清楚了。
檳城的十一月很溫暖,逃離冬天,獨自一人坐在家裡吹著海風,過著生日。天蠍座的我總是在靠近年終時很有感覺,或是基於一種對寫作的歉疚,覺得一年下來都沒有寫到什麼,總是會在生日這天開始塗塗寫寫。就如同大山腳的小王子總會在自己生日時寫篇文章送給自己,好讓自己等到有朝一日變成老王子時可以沿著文字的足跡一篇一篇地找回過去的自己。
但這天,對著電腦螢幕上空白的文件一,我卻一個字也打不出。想起一個星期前的自己,還為了回家過生日這件事而感到興奮莫名,真到了這天,自己卻只能看到時鐘上的秒針一格一格地幫我倒數著我消逝著的青春。是我太天真吧,我真的以為至少我會收到一份禮物,至少有一個人會記得的。老媽要上班,一大早就到診所去了,正經事要緊,說下班後會買個蛋糕回來切,大山腳的小王子如我預期般的放我飛機,因為他有無數個不存在的女朋友要應付。打開電話的通訊錄裡瀏覽名字,懊惱著要求誰幫我慶祝,而其實心底知道心目中期望的美好看樣子是不會發生的了。
這世上最大的傷心莫過於失望。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客廳總是孤寂得有點可怕,FB的提示訊息卻一直在劃破這片寂靜,我一個人,慢慢地一篇一篇地回覆著FB上無數個生日快樂留言,朋友這麼多,只有外頭高掛的太陽比我還忙碌。
在網路上熱鬧過了頭,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裡,覺得還是應該要有一段時間活在現實裡,自己一個人出了門,到我家後院唱歌去。
才剛走進去,還來不及看清楚那琳瑯滿目的價格表,櫃台小姐就用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問:"先生,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您?"
我想了一想,這裡是檳城,我就用福建話回答她說:"今天是我生日。"
接著她就不說廣東話了,用華語答我:"如果您是和四位朋友一起來的話,為了慶祝您的生日,那我們就會送您一個蛋糕,還免收一位人頭費噢。"
我看她說華語,我也用華語答她:"可是我沒有朋友。"
"如果是兩位的話,那也有20%折扣噢。"
"我的意思是,我只有我一個人。"
"如果是只有一位的話,那就沒有生日優惠了噢。"
"可是今天真的是我生日噢。"我話還沒說完就趕著從錢包裡把自己的身份證拿出來給她看。
那櫃台小姐斜視地看了我的身份證一眼,說:"先生,我知道今天是您的生日,可是不好意思,這是公司的規定。"
在那一剎那,那句"這是公司的規定",在我耳裡聽起來比較像是"這是世界的規定"。
"先生,請問你還要唱嗎?現在有空房噢。"
我想了一想,人還是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作為一個好人,是不應該太憤世的,而且都一個人來到這裡了,總不能歌都沒唱就一個人回去。
不懂是因為這個時段沒什麼生意,還是剛剛那個櫃台小姐看我長得帥又這麼憂鬱的樣子,對我還留有一絲的憐憫,我被帶到一間很大的房間,而那天花板掛著的色彩繽粉的裝飾,還真有那麼一點歡慶生日的氣氛。一個人在這麼大的房間裡唱歌,迴音大聲了一點,還真有點開演唱會的感覺,而且曲目自定,要唱多冷的歌都可以,雖說一個人在一間暗室裡,我不確定身邊是不是有些無形的聽眾,和我握手的是不是只是空氣。
一個人唱歌,只要在腦海中搜尋任何一個還清晰的臉龐,一不小心,哭腔就會越唱越烈,只是當唱到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時候,服務生卻很不尊重天王巨星的表演地跑進來問我:"先生,請問您決定要點什麼飲品了嗎?"。他一出門,整個情緒又要重新醞釀過,但對我這麼多愁善感的人來說,這並不是一件難事,只要在腦海中搜尋任何一句傷透我心的話語,那感覺又變得這麼濃郁,只是當唱到聲音有點哽咽的時候,服務生卻很不識相地跑進來打斷我的經典副歌問我:"先生,請問您決定要點什麼簡餐了嗎?"
幸好他沒有問我,"先生,今天是您生日,請問您決定要點什麼蛋糕了嗎?",不然我真的是會翻臉揍人的。
整場演唱會的安可就在"先生,請問您決定要買單了嗎?"中結束,K房趕人走的方法,就是在螢幕上打出"歡迎光臨",讓你感到時光錯亂,回到原點,懷疑自己剛剛過的那幾個小時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走出來見到光亮後,卻感到有些空虛,一滴眼淚都沒掉,聲音也沒破。獨自一人在商場走著,不知該做些什麼好,想看部電影,走到戲院前看到那人龍便打退堂鼓,總不能又自取其辱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證一個一個去問人:"今天是我生日,可不可以給我插隊?"。
人不能把自己的生日看得太重要。
只是人年紀大了一點就更懦弱了一點,在群體內孤單總比自己一個人孤單好,於是我發了幾通簡訊,約人幾天後再去唱過。
可是等真的到那天時卻沒有特別期待也沒有特別興奮,馬來西亞終年如夏的天氣讓人無法察覺時間的流逝,一些感覺也可以輕易地就鬆手放開,如同畢業典禮前的學校,一切都在停滯的狀態,沒有人提得起勁,現實卻在倒數著。
我一個人開著車,到了間我幾百年沒有去的商場,停好了車,才發現前面的那一輛車,就是約好的唱歌的咖。我下了車,看到前面車上左前座下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她。
有些人就是會在腦海底徘徊,也許不是很熟,但總會有些印象,不至到忘記的地步。每次都會覺得好像有個人我沒有見到,沒有講到話,感覺真的很久沒有遇到她了,很意外,但也很開心,沒想到今天她會出現,至少有個比較熟的人,真是意外收穫。
在她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很自然地向她揮揮手跟她打了個招乎,我很確定她看到我了,可是她卻只給了我一個冷冷的眼神,和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懂是我太敏感,還是男生的自尊心作祟,感覺有點自討沒趣,只好乖乖靜靜地在後面跟著大隊走。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她比我記憶中還高很多,不懂,也許只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平行地好好地看著她。有時候時間和距離真的是一個問題,在我記憶中所有關於她的段落,她對我總是非常友善,總是抱著幾本書在胸前,偶爾會問我一些問題,我說什麼時總是點點頭。
到了的時候因為時間還早,我們幾個人就坐在哪裡,或許是因為場面太冷清,或只是出自於一種禮貌,她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句:"我好像沒聽過你唱歌噢?"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語氣裡藏有一種對什麼事情都漠不關心的感覺,她穿著一件綠色和白色相隔的上衣,她沒有化妝,天生的眼睫毛卻特別長,一對黑色的眼睛深邃得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沒關係,今天我完完全全是帶著學習的心情來的。"
"是嗎?今天我還特地來聽你唱歌的。"她這麼說的時候,言語之間多了一股暖意,不像原先這麼冷漠。
“可是我唱歌不好聽噢。"
"沒關係,不意外。"她又回復了那冷漠的語氣,害我不知道該接什麼,雖說心裡有點不服氣。
"要喝什麼嗎?我幫你點。"
"都可以啊。"
"身為一個男生,怎麼可以這麼沒有主見啊,烏龜。"她話一說完,我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就走開了,真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傢伙。
到好不容易等到房間時,卻發現我們一行人卻拿了兩個房間。感到有點奇怪,就湊近她身旁問她。
"因為有一個人要自己拿一間房自己唱啊。"
"哇,可以脫離群體到這種程度,一定是個高手。"
"嗯,她真的還蠻厲害唱的。"
結果我就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女生自己走進一間K房,我們其他人就擠在她隔壁那間。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時段人多還是原本的設計就是如此,一進去我就覺得那間房間超小,其本上就只有兩面相隔很近的牆,一面掛上電視和音響,另一面則是一張長方型的沙發,有種坐在電影第一排的感覺。這麼多人擠在一個這麼小的空間裡,想起幾天前我一個人開演唱會時空盪的場景,一時之間真感到有些渾身不自在。
她坐在我的右手邊,嚴格來說,中間還隔著一位同學,在這麼小的地方,也沒有什麼可以自由交換座位的空間。可是這樣也好,可以為自己的懦弱找藉口,看她一副難以親近的樣子,我也不敢就這樣坐到她身邊去。
不懂是因為給了錢就要唱到飽,還是壓力太大有太多情緒要發洩,那三支麥克風沒有一刻是閒著的,大家都在大聲咆哮著比誰比較大聲,唱完一段後又換人唱。我輕輕地蓋住耳朵,試著在噪音之中辨別出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有點沙啞,音域不是很寬,卻很有感情,藏著一股傷心的情緒,轉過頭去看她,她唱歌時總是閉上眼睛,一副認真的模樣,有種感覺在流動著,卻又說不出來是什麼,但唱到副歌時音太高了唱不上去她就開始和別人一樣亂吼亂叫,那種感覺就這樣淹沒在一片噪音裡。
唱了好多首歌,好不容易終於輪到我點的歌了,想趁機好好表現,留給她一個深刻的印象,前奏才奏了兩個小節,她卻突然站起身說:"我去隔壁見識見識一下。",幾個同學也跟著她在我和電視之間跑過到隔壁去。"不是說要來聽我唱歌的嗎?"少了幾個人,迴音也大了些,我的哭腔聽起來更顯得悲傷。
幾天前自己一個人開演唱會時一個人唱了三個小時都不覺得累,但在經過一連串的噪音轟炸後,才兩個小時,我已經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衰弱,當那服務生進來說我們還可以再唱一個小時的時候我直接就想給錢走出去。
因為K房的東西不好吃,挑食的我整盤炒飯都沒吃到,就在那邊放著,唱完後覺得肚子有點餓,我們一行人就去吃KFC。我吃得手油油也嘴油油,因為美女有在,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油腔滑調讓人家印象不好,我就靜靜地乖乖地吃我的炸雞。在大家還沒從中耳朵裡的噪音中甦醒,一副沒話好講的氣氛裡,她卻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顧著說自己的說得很開心,說完後,也不理會別人對她說的有什麼反應,眼神總是停留在遠方的某個角落,一副什麼都漠不關心的樣子。
吃完後覺得沒什麼事情好做,我就說我要先走了,她也只是舉起她的左手,和我揮揮兩下,走了幾步回頭看時,發現她早就轉身走遠了,這真的是一次沒什麼重要性的偶遇。
人真的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隔天,我上學校的輔導室,看到她坐在那裡和幾個低年紀的同學講話,我想說好歹也唱過一次歌,怎樣都算是比較熟了吧,我就跟她打招呼很有禮貌地稱呼了她一聲"王姐",結果她看到我也只是有點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給我一個有點僵硬的微笑,然後繼續講她的話。覺得有點自討沒趣,我只好走出輔導處自己找事來做。
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學校裡撞見穿著校服的她。
畢業典禮時我坐在後面,感受那整個有點奇怪的氣氛,大家都想要很感動,可是卻又真的感動不起來。每個人都在這個場合裡努力地炫耀和證明自己做過些什麼,大人物們的演講又臭又長,說自己多偉大,為學生做了什麼,接著是馬拉松式地頒獎,掌聲熱烈不了多久就變得很稀落,只是幾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能上台多幾次,在台上待多幾秒。
就當我看人拿獎看到頭昏腦脹時,我卻不經意地聽到她的名字,她拿了一個全國性的新秀散文首獎,看她恭恭敬敬地走上台,我卻有種她似乎根本不在乎這個獎的感覺。
知道她喜歡寫東西也有個自己的部落格,我卻不知道原來她的文筆有這麼好,很久以前看過她的部落格,也沒有留下什麼太深刻的印象。一回到家,就上網搜尋她的名字,找到她的得獎作品,和新的部落格,我從最新的一篇開始往回看起,發現她的散文真的寫得很好,斷句都斷得很巧,而總是用一句絕妙的佳句作為結尾,不像舊的部落格裡都充斥著只是在發洩情緒的部落格文。一直對自己文筆很有自信,但她的散文,竟讓我心中踴起一股心虛的感覺。看著她的文字,想起她唱歌時認真的表情,我忽然明白那股在她身上流動的感覺是什麼,那是靈氣。
大部份的文章都是在訴說家庭的親情,可是也有少數關於愛情的文章,書寫著她喜歡的男生,我相信文字不會騙人,而她的文字更是真誠懇切,只是我不敢相信她這麼冷漠的人,竟然也有為一個男生這麼著迷的時候,看著那篇文章的最後一段,重覆過無數次的"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任由它在我心裡擴大,可能是因為男生的自尊心作祟吧,我感到真不是滋味,不懂她書寫的是誰。曾經以為自己的辭海裡沒有自卑這一個詞,我在這刻才發現,唯一能讓我感到自卑的人,就是那個她喜歡的人吧。我的一生都在書寫別人,第一次,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被書寫的對象。
算了,我也沒有什麼被書寫的價值吧,人不應該把自己的自尊看得太重要。
將她部落格的文章看完後,我在FB的世界裡找到她,瀏覽起她的相片。有了網路以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變得很奇妙,你不需要與一個人有太多接觸,也可以對她的一切很熟悉,但這其中最大的陷阱是,事實與自己在網路上的認知,往往有一段距離。她的文字令人感到真實,她的照片卻截然不同,完全不是文字裡表現出來的那麼一回事,與我腦海中的她那認真唱歌的模樣,也有些落差,總不可能是我自己找錯人吧,核對了一下個人資料都不錯。
她拍照時總愛擺出個V的勝利手勢,一副可愛小女生的模樣,但她的笑容卻總是有點僵硬有點牽強,不是真的發自內心的那種開心的笑,顯得很不自然,有點做作。相反地,那些她沒有望著鏡頭,無意間被別人拍下的照片,就顯得好看很多。繼續看下去,有一輯相片全是拍她在華樂團時上台表演當指揮或拉二胡的,聚光燈打在她身上,她也清楚意識到全場的觀眾都在注視著她,她卻一副架勢十足信心爆棚的樣子,全身的靈氣燃燒成耀眼的霸氣。
看著不同照片裡不同的她,每一個她之間的落差實在是太大,做自己或在乎他人的目光,小妹妹或心智成熟,享受光芒或不屑於世俗的眼光,我還真捉摸不透,到底這麼多個她裡,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或許是因為我觀察的距離不夠近吧。看著她的照片,總有種隔著一道無形的玻璃牆窺看她的世界的感覺,而我知道不管我有多努力,我都不會有機會打破這片玻璃,跨進她的世界,與她同處於同一個群體裡。
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只是有時候夢做久了,就會不小心以為它真的發生過。
畢業晚會當天,我早早就到了現場,根據事先收集好的情報,看準了一個她對面的位子,在她和她的朋友出現的時候,製造出一個剛剛好有緣就坐在她對面的假象。
看著她從門口走進來,穿著一套連身的黑色禮服,配合她的身高,看起來很高貴大方,可是當她走近點我看到她的臉時卻嚇一大跳,她畫了一個超級無敵濃的妝,臉上了很厚的白色粉底,配上大紅色的口紅,和超黑的眼影,如果不是前一天我才看了幾百張她FB上的相片,我怕我還真認不出來她是她。雖說現場的女生十個裡有九個都畫成不似人樣,但看到她也和別人一樣時,心裡不免還是有小小失望。
"王姐,怎麼這麼巧,又在這裡撞見妳。"我見她一坐下來,我就趕緊搶先故作自然地說。
"灰喲,是是是,還真巧啊。"她一臉不屑地說,給了我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還來不及接下一句,這個時候一大群別班的女生就走過來我們這一桌打招呼,其中一個女生問都沒問很自然地就坐在我的左大腿上,如果是換作平時,我的左手一定會很自然地就摟著那女生的腰,不然女生坐不穩摔下去就不好了,但此刻她就坐在我的對面,我感到有點手足無措,左手就懸在半空中不知道該放哪裡好。少了手的支撐,此刻,我只覺得那女生有點重,我的左大腿有點痛。
大家一見面就聊開了,場面一下子變得吵雜和喧嘩,坐在對面的她和眾人寒喧了幾句後,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的神色,就拿起酒杯起身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晚會的東西沒有特別好吃,台上在表演些什麼也沒有人在意,在這樣的夜晚,每個人都盛裝出席,將自己當成主角,盡可能地與更多的人交談,重覆同樣恭維的話語,然後拍照留念,證明自己的青春沒有虛度。
隨著時間慢慢夜了,現場的燈光也漸漸轉暗,穿梭於人群,沒有意義的交談,和合照之間,我好不容易才在吧台的角落找到她,一個人冷冷地望著人群喝著啤酒。
"王姐,幹嘛一個人躲在這裡扮憂鬱啊,怎麼不跟大家一起玩哩?"
"要你管。我喜歡一個人在這裡喝東西,不可以啊?"第一次看到她故意發發小脾氣的樣子,還真有點不習慣。
"噢,不管不管。看樣子妳還真是個去群體化的人啊,可是今晚妳為什麼又把自己的臉畫得像貓一樣啊?"
"又不是我自己畫的。而且在世俗的人眼中,這就叫做美。"她話說完後,又灌了一大口海尼根。
"是是是,我不懂,為什麼要畫個別人眼中很美的妝又一個人躲在這裡。"
"你自己呢,和小妹妹們也玩得很開心啊。"
"我長這麼帥的人不能阻止小妹妹自己跑來坐在我的大腿上的好不好,"我嘆了一口氣,"這種困擾妳是沒有辦法體會的喇。"
"哈哈哈,"她那幾聲笑聲感覺真的很開心很豪爽,"我都沒有說自己是美女了,你還說自己是帥哥,Tolong…"她話還沒說完,又忍不住開始捧腹大笑。
我看她一直在那邊笑個不停,我只覺得很尷尬,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很勉強地才擠出一句話,"好喇,妳這樣我媽會難過的,認真點。對了,我看妳部落格裡的文章,妳的散文真的寫得很不錯。"
"你沒事跑去看我的部落格幹嘛?"
"就那天畢業典禮時我坐在台下看到妳上台拿獎啊,妳什麼時候拿了一個全國新秀散文首獎,怎麼我都不知道啊?"
"噢,那個獎啊,那時候就拿篇寫好的稿隨便拿去投投,沒想到就真的中了。不過中了以後我也沒告訴學校,我不想我的文章被人家拿去作文章,結果在報紙登出來時不知道是被輔導主任還是誰看到了,畢業典禮當天我就一頭霧水地被人叫上台喇。"
"如果妳沒有上台我也不會看到妳的文章了,我們也算是有緣吧哈。"
"所以你也和其他人一樣,是因為我得獎才開始注意到我的文章的,對吧?"她說完後又不屑地牽動了一下嘴角,給了我一個不屑的眼神。
"我承認我是很膚淺沒有錯。"對美女有時候要以退為進,明知講不過不如自己先認錯。"我最近寫了一篇小說,叫《啟程》,妳看過嗎?"
"看過啊,我覺得還好而已。虧你還在那邊寫說什麼這是一個關於真愛的故事,害我看之前還很期待,以為會被感動到半死,結果看完後直接無言。我覺得你之前的文章比較感人,現在的文章裡有太多累贅的文字。"
"真的嗎?"我又嘆了一口氣,但這次是發自內心的。"我剛寫完時就到處去問別人的讀後感,結果惡評如潮,說這不過是一篇把妹文,聽了真的很傷。"
"可是就真的還好而啊。我喜歡你從前那篇Balik Pulau Piang,我喜歡文章最後那個回來的感覺。"
"哈,那不就表示這些年來我都沒什麼進步。我嘔心嚦血放足感情去寫的,卻被批到一文不值,連妳這個散文大師都這麼說,看樣子我真的是江郎才盡了。
"至少從前的你還懂得選擇留下,總比現在的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進退維谷來得好。"
"不懂,或許吧。"
"哎喲,"她看我難掩失望的神色,便收起了冷漠的語氣,以一絲絲安慰的口吻說,"寫文章最重要的是寫自己想寫的自己覺得開心就好了啊,別人,包括我在內,說什麼對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吧。而且你在《啟程》裡說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可是現在你又那麼在意別人對你或你的作品的看法,這樣不是很自相矛盾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希望有人會理解和認同自己,會覺得自己很重要吧,如同一個作者渴望讀者一樣。"我停頓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說,"那妳自己呢,我將妳FB裡的照片看了一遍,可是我卻發現妳在不同的時候卻有不同的樣子,我都分不清楚到底哪一個妳才是真實的妳,為什麼不能堅持做自己,反而要掩飾,刻意迎合他人的眼光,讓眾人以為妳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的呢?"
她看我突然爆發,先是愣了一下,沉默了幾秒,然後又回復了那個她慣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口氣將手上的海尼根全灌進肚子裡。
"你今晚有開車來嗎?"我點了點頭,"你今晚有喝酒嗎?"我搖了搖頭。"那走吧,反而這裡很悶又無聊,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
"去哪裡?"
"回我家。"
我開著老媽的車緩緩地載著她,跟著她的指示,往她家的方向開去。日間的大山腳總是繁忙又吵雜,到了晚上,卻有一分寧靜的感覺,又或者,也就只是今晚而已。
"今晚不小心喝大了還真是開心啊哈。"不懂是不是因為上了車後有冷氣的關係,清楚地聞得到她身上有股啤酒的味道。
"呃,王姐,我們現在真的開車去妳家嗎?"雖然也不是第一次,但莫名奇妙突然被一個美女帶回家感覺還是有點毛毛的。"
"當然啊,不然呢?你不是說要看真實的我嗎?"
"所以我們是要去妳家幹嘛?"
"就有些東西不知道哪裡有剛好我家有啊。"
"噢,可是都這麼晚了,妳的父母家人呢?"在深入敵營之前,這是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他們不在家,出遠門去了。"
聽她這麼說,我就鬆了一口氣,稍稍心寬了些。
"你車上有沒有歌聽啊?"她還沒等我回答,把我車上的CD一張一張地拿起來看,"咦,我喜歡這首歌。",她放了孫燕姿的第二張專輯,按到第五首。
"為什麼喜歡這麼老的芭樂歌啊?"
"因為好聽啊。"她邊聽邊輕輕地呵著,聽完一遍後又回放重覆再聽過,我們就在相信你只是怕傷害我不是騙我中前進,在宣佈幸福不會來了時扺達她家門口。
"到了,這間就是我家。"
"為什麼一直重覆地聽著同一首歌啊,不會悶嗎?"
"因為我專一,不像你那麼博愛,整天有一堆小妹妹圍住你。我的人喝麥片也總是喝同一個牌子,吃魚只吃糖醋魚,去日本餐廳只吃日本咖哩,專一,或專心一致,是一件好事,重點是那食物要秀色可餐。"
"妳也有喜歡的男生不是嗎?我看過妳為他寫的文章。"
"喜歡一個人很多時候只是一種感覺吧。"她打開她家的大門,走進院子裡。
我發現她家院子裡養了好幾隻兇神惡煞的狗,以銳利的眼神瞪著我,一副我是壞人要把我吃掉的感覺。我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地緊跟隨在她身後,她轉過頭看到我對著她的狗一臉惶恐的樣子,便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堂堂一個大男生怎麼連幾隻狗都怕啊,很沒用耶,作賊心虛啊?"
"拜託,王姐,牠們可以咬我,我不能咬回牠們耶,這本來就是一場不公平的對決好不好。"
快步跟著她進了她家把門關上知道狗進不來後才覺得安全一點,她家不是很大也不會說特別小,就一般大山腳人住的一般的排屋。"這是我的房間,"她開了她房間的燈,還蠻整齊的,一張大大的雙人床上面擺滿了玩偶和絨毛玩具,右手邊一個衣櫃,一台書桌和電腦,左手邊則是一個很大很漂亮的書櫥。
"你這人整天看我FB的相片,我的房間你應該也很熟了吧,就不介紹了。"
"哈哈,少少喇,我對妳這書櫥很有印象。"看一個人的房間裡放了多少書,就知道這個人的修養到什麼程度,那書櫥的右上角放的是她那全國新秀散文大獎的獎座和獎狀,還有她媽媽年輕時美麗的照片。書櫥上方堆了一些唱片和DVD,大多是台灣的文藝片,除了一部桂倫鎂最正時演的《藍色大門》,其他我全都沒看過。
"妳很喜歡台灣的電影噢?"
"很好看啊。可是都沒人陪我看,我不喜歡太紅的東西,可是這年頭大家都只看一些好萊塢的商業大片。"聽她這麼說,我就開始心虛了起來,還來不及閃避或轉移話題,就聽到她問我,"你呢,你上一部看的電影是什麼片?"
"《Avatar》。"媽媽說做人不可以說謊,對美女尤是如此。
"再上一部呢?"
"《2012》。"
"噢,"她給了我一個不屑的眼神,再報以一個僵硬的微笑。"沒關係喇,大家看電影的口味不同嘛。"
"王姐,我的人就是這樣沒有文藝氣息的喇。"我沒好氣地說。被她不屑久了,一不小心我也開始自暴自棄起來。
除此之外,她的書櫥都滿滿地排滿了書,我仔細地看了一下,大多是西方文學的翻譯小說,當然也有一些我比較熟的張愛玲龍應台等,但她書櫥上大部份的書我都沒看過甚至連書名都沒聽過。
仔細一本一本地看下去,終於在第三列第四格找到一本熟悉的書,我將那本書抽出來,撫摸著那她親手包好的質感,在美女的書櫥上找到自己寫的書,真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翻開第二頁,還有那時自己親手寫給她的話語和簽名,這剎那的感覺真的很奇妙。
她看我拿起自己寫的書翻閱起來,便學起中國北方的腔調,以她難得的一種調皮搗蛋的語氣嘲弄我說:"灰喲,客官您可真的是識貨了,這本書可是我最鐘愛的珍藏,書名叫《在第一本書之前》,您看看,是不是,連書名都這麼特別,裡頭有詩有散文有小說什麼文體都是,內容千奇百怪,包羅萬象,男女通吃,老少咸宜。買一本回家看看吧,客官?"
"王姐,您這散文大師才別折騰我了。"
"還敢說,"她又回復了冷漠嚴肅的語氣。"你看你在我的這本書上寫什麼‘爬在牆上也是一件開心的事!’,真的是無聊透頂,害我那時看了還有一點小失望。"
"哎喲,誰叫妳那時候那麼喜歡海豹,我覺得這個梗不錯啊。"
"只有你這種無聊的人才會覺得這種無聊的梗好笑。"
"是是是,"我招架不住了只好轉移話題,"所以妳帶我回家是要看什麼東西啊?",我眼神不自覺地往那張雙人床飄移了一下。
"沒有啊,"不懂我那一不小心失禮的眼神是不是被她發現了,她沒好氣地把房間的燈關上,走出房間。"我想彈琴。"
她家餐桌旁有架褐色的鋼琴,看起來並不是很起眼,她小心翼翼地在鋼琴的椅子前坐下,輕輕地擦拭著琴蓋,然後打開,緩緩地舉起她的右手,落在一個白鍵上。
那是我聽到她親手彈的第一個琴音。
隨著一個又一個的音符訴說著旋律,看著她彈琴時認真的模樣,我剎那間才明白她要給我看的是什麼,這才是最真實的她,全身上下都和鋼琴連接為一體,有一股與她的文字相符的靈氣在其間流動著,不管多厚的脂粉,多深的口紅,多黑的眼影都掩蓋不了的光芒。她彈的是電影《不能說的秘密》裡的一首插曲,她一點炫耀琴技的意味都沒有,她的琴音彷彿是在說一個她心底想說很久,但卻沒有人傾聽的故事。音符不多,旋律簡單,其中的感情卻很深厚。
我靜靜地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呼一口,試著扮演好一個聆聽者的角色,深怕劃破了這份美麗。直到她彈下了最後一個音符,我才像個小粉絲般,趕緊鼓掌說:"哇,超好聽,真的太威了。"。
而她也只是酷酷地說:"這首很容易,只是熱身而已。",而後開始彈起第二首。這次她彈得是比較古典樂的東西,可惜我孤陋寡聞,久石讓和貝多芬都傻傻分不清楚,搞不好她彈得是巴哈蕭邦舒伯特也不一定,可是聽得出她這次將功力催多了不止一成,有點火力全開的意味,時而用力地砸著鋼琴,時而四隻手指快速地彈著同一個音,可是看得出她並沒有執著於音準或將全部音彈對,而是隨性將那首曲子彈成她覺得應該成為的樣子。
看著她眼神中散發出的光芒,自大如我心中也罕有地產生一種覺得自己很渺小的感覺。記得小時候老媽也逼我學過鋼琴,結果我這個懶惰蟲沒學多久就放棄了,但就算那時我有繼續練下去,以我的天份,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她的程度吧。
她彈完了以後,左手按了一下右手的手腕,皺了一下眉頭說:"彈得不好。",看到我一臉茫然痴痴地看著她的樣子,邊忍不住笑出來說:"怎麼?彈古典音樂悶到你喇?好好好,配合你的程度還是彈一些流行音樂好了。"
"不會啊,古典音樂很適合我啊,我偶爾當司機載我媽時也是會聽一下柴可夫斯基的。"
她聽了只是笑笑,一準備開始彈琴時就收起笑容,恢復認真的神色,彈起下一首曲子,我認得那前奏,是一首孫燕姿的歌。我發現她在主歌時總是彈得慢些,隨性些,到了副歌時卻很用力,將主歌時蘊釀的情緒一口氣全都宣洩出來,加上將旋律做了一些修改,更顯得氣勢磅礡。我原本以為只是歌聲有哭腔,沒想到彈琴也可以有哭腔,不是指她的琴音俗,而有種聽了就感動得落淚的感覺。從來只有老妹的歌聲可以讓我百聽不厭,在那一刻,只覺得如果以後都可以聽到她的琴,那將會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世界,有時候孤單得需要另一個同類。
"彈完喇,今晚天氣很好,我們出去走走吧。"她輕輕地將琴蓋上,對著我笑笑地說。
她家對面就是一座公園,但想到晚上大山腳的治安不大好,我和她就只是在馬路旁慢慢踱步聊天。
"妳的琴真的彈得超級無敵十分非常好耶。"
"謝謝,很多人聽過後都這麼說哈。我有幾個華樂團的朋友,音樂造詣都很高,他們常常會來我家吃飯彈琴。"
"是噢。"看樣子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小圈圈。"妳琴考到第八級嗎?"
"第七級而已。"
"為什麼不繼續把第八級考完呢?"
"因為那時要考時發生了一些事情就沒去考。後來就算喇,反正考級也不能讓我的琴藝有什麼進步,只是為了一張文憑,沒什麼意思吧。"
"在這現實的社會還是有差吧,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坐下來靜心地聽妳的琴。而且這對妳以後要在音樂這條路上進修也會有影響吧。"
"還好吧,我都沒說要念音樂。"
"妳琴彈這麼好,華樂又這麼強,妳不念音樂?那妳一定是要念文學囉?"
"我也沒打算念文學。音樂和文學對我來說都只是興趣,我不想將自己的興趣當工作,因為這樣子在這現實社會裡一切都會變質了,我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最愛變成那樣,我會感到很難過。"
"那妳大學打算念什麼?"
"不知道,我還沒做決定。我又不想要逼自己念些自己沒興趣的東西。"
"哈哈,沒興趣的妳不想念,有興趣的妳又不要把它當工作,王姐,妳這人真的很難搞耶。"
"哈哈哈,你現在才知道。"她發自內心開懷大笑時真的很好看。"像我這種胸無大志的人,只希望以後有份穩定的收入,有能力就幫幫家裡,到有天再也沒有人沒有事情需要我擔心後,我就去環遊世界,然後找一個完全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隱居。那個地方一定要有一棟獨立的小房子,然後有一大片一大片一大片一望無際的向日葵。"她在重覆地說那"一大片一大片一大片"時,用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她所能畫的最大的圓,好像整個公園瞬間都長滿了向日葵一樣。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說著自己的夢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過了一會兒,我才緩緩地說:"妳真的很特別。"
"哈哈,"和之前開心的笑不同,她的笑聲裡又帶有點不屑的味道,"為什麼每個跑來跟我裝熟的男生都說我很特別。"
"所以妳的意思是我也這樣說我就不特別了。"
"不懂,你呢,你覺得自己特別嗎?"
"不懂。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特別,但我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老媽總說我沒有選擇,從小時候開始,我總是被丟到一個自己是絕對少數的環境裡,承受別人異樣的眼光,到好不容易習慣了以後,又再被丟到另一個環境重新開始。到最後才發現,原來世界這麼大,我卻永遠不會找到一個屬於自己,自己是多數的地方。所以從小到大,我最討厭聽到的就是‘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這句話,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根本就不明白,‘不一樣’,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懂。雖說我不像你,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妳明明就很特別,或者準確地說,和別人不一樣,可是為什麼妳卻總是不承認呢。若硬要說我和妳有什麼不同,就是我這生都在堅持自己的不一樣,不想被別人同化,但妳卻努力地掩飾自己和別人的不同。"
"躲在群體裡比較快樂啊。"
"應該是做自己比較快樂吧。"
不懂是因為酒精或琴音作祟,或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特別容易令人敞開心扉,我和她輪流扮演對方唯一的傾聽者,傾聽著一些平時不會提起,就以為自己遺忘了的故事。
博愛如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為了一顆樹放棄一片森林。這時我才懂,到了最後,人總是需要找一棵屬於自己的樹,在樹上挖一個洞,將自己心中所有的軟弱都放在那洞裡保管好,才能更堅強地去面對這現實的世界。
真愛無敵。
我看著頭頂上的電燈,總是有一群飛蛾圍繞著它飛舞,那些飛蛾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知道自己的方向,是那無盡的光芒,卻永遠也到達不了自己的理想國度。
看著她站在我的左邊,那是一個理想的高度,我多希望自己可以有更厚實的肩膀,讓她能放心地擱置她的傷心,而我,會以無限的溫柔來承接。
"時間不早了,灰喲,或者應該是說時間太早了,太陽都要出來了,我覺得有點累了,我要回家回自己房間睡覺了,你也早點回去吧。"她笑笑著說。
"等一下,"我一急,竟然把我的右手擋在她的身前,她也皺了一下眉頭。"妳說過喜歡一個人很多時候只是一種感覺,"我停頓了一會兒,抬頭望了一下深藍色的天空,用盡我靈魂裡剩餘的勇氣,問出我心底的最後一個問題。
"涵,妳對我有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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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總是有些自己覺得特別有天份的地方。從小到大自己都是瘦瘦弱弱的,一副書呆子模樣,跑步比賽起來連女生都跑不過,成績怎麼考也沒考過第一名,因為生性害羞,也不會上台講話唱歌愛出風頭。
幸運的是小學三年級時被老媽送去上作文課,遇到一位很會教也對我很好的作文老師,作品開始出現學校刊物,然後是報章雜誌,看著那整齊的印刷體,輕拭著自己的名字,信心便從字句滲透出來。是有那麼一件事,我是有一點天份,有一點與眾不同,可以與人一較長短。小時候,難免會去在意比賽的勝負,但漸漸地我明白,其實我不需要,好的就是好的,差別只是多了些因光而來閱讀的飛蛾。
第一次真的在意自己的文字能不能得到別人的認同,是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要為《向日葵》第十三期的封底,配合圖片,寫上兩百字。那張圖片,是深藍色的夜空裡,掛滿黃色的星星。很快地寫好交上去,大意是說自己想做顆自轉的恆星,而不是繞著別人公轉的行星,強華老師也很快地看完,很快地投籃。有了小小挫折,深思熟慮好一陣子之後才寫了第二篇,第三篇,強華老師投籃的速度也一次比一次快。第三篇被投籃後離開編輯室時,我覺得很沮喪,就很大力地踢爛了編輯室的門。第四篇因得其門而入被登出來之後,我才明白,只要懂得去追求美和好,自己就可以認同自己的文字。
從此我像珍惜自己生命般珍惜自己的文字,因為它們很真,有血有淚,字字都珍貴。我是一個懶惰的人,花在寫作上面的時間並不長,所以我總是將自己的文字循環再利用,平面媒體,部落格,再收進自己的書裡,我盡我的最大努力,確保我的每一個字能擁有最多的讀者。
直到我遇見妳為止。
妳是特別的。只有我生命中最特別的部份才配得起妳,因為妳說過妳喜歡,我保留我的生命,消失在我的讀者面前,將我所有的自信和光,都交由妳一個人獨佔。那以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去追求一份美好的過程,是多麼美好,這是我所能為妳做的,最美好的事。
妳應該要珍惜的。
為了得到妳的認同,我卻不小心再一次落入勝負的困境中。成王敗寇,兵敗之後,妳將那些回憶一封一封地挑選出來,在妳心上築起的長城前,堆積起來,一把火,彈指間,數萬字,灰飛煙滅。看著那熊熊烈火,不知道那份感覺,需要多久才能燃燒殆盡。而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杯水車薪的淚根本來不及挽回什麼,只能帶著對妳的超愛,被妳親手活埋。
可笑的是我一點怒意都無,在斷氣之前,小心翼翼保護著那在妳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大方的形象。
我以為妳給我最大的領悟是人不可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到了最後我才明白,原來,人也不可以把自己的文字看得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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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