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多謝惠顧,擇日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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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院有鬼》
倚江岸而立。
老戲院還沒被拆毀以前,你照例每個星期五下課的午后都會溜進去,沒想過馬上回家,只想沉潛黑暗境地。賣票的是個新來的工讀生老是打著瞌睡,唾液淋濕了那堆泛黃的戲票。(成串成串的,大抵是票房一直賣不好,留著,留到現在潮了,黃了,還涌出那股紙質的刺鼻味兒。)根本不需要劃位了,空位置多得快撐壞戲院了。看門剪票收錢的倒是堅定不移,風雨不改。
遲緩滑溜進位子。有時候,半支小腿忽然陷進“沙丘”里,怪驚慌的,還好總會成功給抽出來。等到燈光再次亮開才發現那是上一場戲沒道德的觀眾,邊翹二郎腿邊嗑著瓜子,瓜子殼于是積存下來。刻、刻、刻。你還好和那該死的錯開了。你在黑暗里頭,會偏執要求保持絕對的靜謐。
電影院放的都是些老電影。你也不奇怪為什么他們總要放些老電影,反正你愛看。希治閣。柯德莉夏萍。仙樂飄飄處處聞。林青霞。秦漢。林亞珍。張徹。那些年歲比你還要長的片子。你總是背著重重的書包,幽黯里卸下比磚塊還耗力的化學生物高數課本。散場以后,你也必定記得把重量重新袋好(后來中六成績放榜果然這幾科慘淡凋零,把你的前路也差點當掉!)才離場。
現在回想起來,到底,是誰帶你掀開布幕走進戲院的呢?那黑暗之中,彩色光照閃爍不斷。像是夜空之中,宇宙中的星宿失控奔馳。是父親。年紀輕輕的父親。啊你記得,你阿公是這戲院的大股東之一。父親成年以后即開始接替阿公的位置。父親的工作是掌管執行戲院內大大小小的職務,所以摸黑看過不少戲。父親,那時不過才二十好幾。常常忙碌,接待無數的朋友、前來暫住的外國片商和明星,可是從不給母親使臉色。對母親說話,不怒不鬧,十足是個受過英文教育的紳士。
那些女明星你不是沒見過的。總是鉗制困泅住你不放,在你臉上又捏又揉。你不明白,為什么阿姨們的臉上永遠像僵尸片里的僵尸那么白,嘴唇像啃噬過動物人肉血跡斑斑。還是你母親最好,干干凈凈,舒舒服服。而且決不會把你像玩具一樣拼命使力要弄壞。你一旦擺脫眾家女鬼,趕緊死命逃回母親懷抱里了。
說說你第一次進戲院的經驗吧……那時,母親正懷著弟弟。眼見母親肚皮一天天脹得渾圓。你忽然心生恐慌。你記起電視上的怪物片……中魔的人們,身體里頭寄居一頭獸。母親喜歡把你喚到跟前來,要你把手輕置白皙肚皮上。里頭有東西像是也正學你,徐徐將耳朵靠在母親肚皮上,傾聽外面的世界。傾聽你。
“哥哥,你可以摸摸看哦……”
“媽咪,他會喜歡我摸摸嗎?”
“他還會在里面游泳哦。”母親的臉龐有溫暖和熙的光照耀。你繼續把耳朵黏貼在皮層上,是浪潮,不、不,那更像是……把整個身體曲卷成箭豬模樣。海水慢慢灌進耳道里。
咕嚕咕嚕咕咕咕咕嚕嚕嚕嚕咕嚕咕嚕咕嚕……
然后是一把很輕很輕的聲音。“哈──羅──”音調輕到很少人可以聽得見。非常微弱且細小,但又那么的真實,仿佛有足夠力量撼動你的心臟,那么一下、兩下……其他人怎么不曾發現呢?啊人們都那么忙碌啊,停不下來──傾聽一個最單純精簡的問候。
(有人!你突地被嚇了一條。)
你嚇了一跳。媽咪,里面真的住人耶。媽咪,他在敲門!他要出來了!
電影里中魔的人們,先是肚子繼續脹大、脹大、脹大到不可置信的地步。人們極度痛苦嘶喊中,從肚肌眼破開來,像盛開的鮮紅花苞,吐蕊,沉睡活物的頭顱出現在鏡頭上。啪!掙開眼來,張開四肢,關節抖動咯啦咯啦響。人類軀殼遭掏空得一干二凈,怪物全身伏伺備戰,唾液沿著獠牙透明流體滑下。無用皮囊遺忘在后頭,干癟萎縮成一塊破布,發臭,腐爛。
“哥哥,你準備好了沒有,要出門咯!”爸爸從睡房浴室裹了條毛巾走出來。身上的肌肉健康而平滑,毛發滑順馴服貼覆。你已經穿好襯衫,短褲。母親斜躺在藤制搖椅上,你伏在母親腿上。母親的小梳子梳理整齊你薄薄黑亮的頭發。
“哥哥,你要乖乖哦!聽爸爸、公公的話。以后要疼弟弟才是好哥哥哦!”母親溫柔細致,是你見過最好的女人。即使到后來也沒有人比得上她。
父親穿好白襯衫黑色西褲,燙平。梳妝鏡前立直,往發間抹上白得像你小學一年級新校衣那么白的發膏。父親梳理好,來到你們面前。“哥哥,好了咯?”母親望望你,望望父親,滿意地又牽起漂亮的笑容。兩只手掌心往圓滾滾肚皮劃出圓弧,來回輕盈撫摸揉拭。
(靜謐沉寂,里面不是作惡的怪物……)
車子遠遠離開你們的大屋后,你不似平常再對車子外頭的世界感到興趣,你問父親:“弟弟是怎樣住進媽咪肚子里的?”父親只是微笑,開車,什么也沒說。你只好把視線轉向窗外的新柏油路、新店屋、新屋、新電影院……
邁入千禧年,小地方的執政者忽然活躍用功起來,響應首相的宏愿目標,我們也要努力追上前去!老戲院土地劃為市政府城市發展計劃一部分,預示戲院事業沒落的開始。錄影帶、鐳射光碟的世代絲毫不覺,滑溜過去。新世紀,影音數碼光碟和網際網絡的出現取代觀影經驗。父親像沒落的院線,發福、腫脹、頹圮胡子留到特定日子才清干凈。沒過多久,父親把戲院賣給了地方的鄉紳,沒再進口新片子,卻一樣茍延殘喘地經營下去。
老戲院有時會很突兀放些你料想不到的戲種。艷俗的。嗆辣的。濕透的。整個空間盤旋著呻吟囂鬧(你想起夜里透進你床頭墻壁的碰撞喘息,相對那是含蓄帶節奏的)。會有老人(也不過才剛脫開中年的軌痕)從座位竄起對住后頭光源以濃濁的福州口音破口大罵:“這紅毛的太粗啦看不下去,放香港的黃種人的啊!”哦,原來這一天下午陪住你的是一群老男人。老妻死的死,病的病(女人并不是全都比男人命長……那些呼號他們丈夫為“老貨”的,結果率先壞死,停頓)。
那時,你要把自己鎖得好小好小。你年輕初生的欲望果實,一直膨脹漲大顏色轉成可入食的鮮紅。別給任何人發現。你家里也有個和那些男人同級次,同衰竭的阿公。那些男人也許是認識你阿公。別給任何人發現。有這么一次,燈光泄白開來,走道上竟然遇見你阿公的老伙伴。他們總是白天相約穿得整齊(漿燙好的襯杉西褲黑皮鞋),銀白發根梳得條理分明。他們拄著一把中國制的黑色大傘,相偕到住宅區附近的咖啡店,坐在五腳基,燃點香煙,咖啡沖得苦澀照喝(反正味覺已經漸漸失靈),消耗掉一個上午。這個隊伍慢慢有人越走越慢,而后掉隊,再來出不了門。你阿公就是沒法再走長途。只能整日坐臥客廳沙發,翻翻報紙。
回到霉味四處紛起的大暗室。頂上不客氣傳來:“你他媽啷艽硬得不耐煩了,是不是?老子我正在這里他媽快活!你吵什么吵?要嘛給我乖乖坐回去。要嘛不爽自己滾出去!干汝雞擺……”那把粗壯的聲嗓,速度超快了一步,你聽出里頭有肇事后被揭發的慌亂,急喘。再兇也掩蓋不掉。老人慢慢坐回去,沒再開聲。別給任何人發現。你褲襠里頭正桿得又硬又直,頂住布料,摩挲得開始發疼生痛了。你霍然起身匆匆離席闖進男廁。像是所有的欲望和炙熱淤塞于栓緊的水龍喉頭。反鎖進其中一個格間內,重量懸空垂掛,手,一直抓不到栓口的位置,以為緊緊握住了,卻又從掌心滑開了。顫振之間,解開了一切的秘口,一下一下暗里堵塞的沖竄進空氣……你不小心失去平衡,身體迅及往前傾,速度過猛,結果……碰!額頭撞上白墻瓷磚。
你觀賞的第一出大銀幕電影是你沉醉搜集的大怪獸哥吉拉。那只從海里竄出的獸,背上會發光盈滿電氣,跟著從口里噴射出火焰,烤焦敵人,哇噢!……父親給你買了一大杯暴米花和可口可樂。還未開場前,燈光明亮,父親陪伴坐在你身邊。劇終,全場燈光再次亮起,父親不見了。你坐在原位四處張望,望著人群漸漸散去。穿著制服的哥哥姐姐開始收拾垃圾。片尾曲最后一個音符亦已隱去。你只覺得膀胱催逼得好脹好脹。你需要去廁所……尿急了要找廁所……
你循著指示燈摸索。打開了一扇門、關閉一扇門、打開、關閉、打開、關閉……來到兩扇門前,左邊畫著一個穿裙的女生,右邊門上畫著的是個不穿裙的男生。你把厚門推出縫來,足夠納入身軀。
依依啊啊。噫噢噢噢噢噢。喝喝喝哦哦………
你望見父親光著屁股。白色襯衫起皺,汗液浸濕了一大片,鈕扣都打開了,透出渾厚的粗直線條。黑西褲掉在腳邊,腰帶扣環金屬刮剃地面,引起尖細回蕩聲響。父親自后頭伸出手抓住一位阿姨腰間,持續擊撞。父親原來梳得僵直的頭,散亂滑落遮住了前額。胸膛沁汗,指甲尖切割出新鮮血痕。那個年輕阿姨,不正是剛剛在售票處對你笑容燦爛的姐姐嗎?怎么開闊舒坦的臉容,一下緊縮酸澀痛苦虛弱。父親嚴肅而無表情──那是每次你頑皮犯錯才會驟然出現的樣貌。
“……撞擊勢態越來越猛,男人低沉地在口中嚼咬呻吟字眼。女人雙手抓住墻,好不使自己滑跌。女人用力苦痛地咬住下唇,十分艱辛地匿藏──空虛經由揉拭而后消失、轉而盈滿了自由逃亡的意識。這一切都在缺口相連這瞬間──崩潰瓦解……”──很多年以后,你在單線條紙頁上寫下這一段,搭配上其他迎合得恰好的想像……結果被同學傳閱開來,收也收不回。要拿回來就向訓導主任索討吧!
你幻化成夜間廣播時段,男DJ的腔調念完自己上課晃神間的作品。句點后面,你低垂赧紅燒辣的臉頰。那是上課日的其中一個早晨。幾乎所有老師都在自己座位上。你知道那些聽懂的華裔老師,拼命忍住尷尬不止休的暴笑念頭。
句點后面,熟讀金庸武俠的校長,揮動捆成一圈的講義記錄,當頭輕捶了你一下。只說了一句:“華文寫作能力還真不錯啊!”
這是幾年前你剛滿十八歲時的事了。你開始瘋狂想些有的沒的。無法遏止。
阿姨說:“對……別,別給任何人發現……”
父親說:“啊!啊……是啊,不可以給任何人發現……”
他們這時才發現你這個意外闖入的目擊者。你搔著頭,看不懂眼前的這一幕究竟意味些什么……你回神,馬上沖進廁所,大大開啟小雞雞的牢籠。
噓……
你只記得媽咪說過,在公共場合,不可隨便尿褲子,得上廁所才行。尿褲子是會很羞羞臉哦……
午間好戲散場的時候,寥寥幾個觀眾走出暗箱。你發現那個剛剛起身的老男人依舊靜止不動。你曾經讀過新聞,說一些下流院線,片種太激昂了(法國?日本?),后來發現有老觀眾心臟病發,在某個觸及不了的終端,猝死。你見老人頭顱往后靠抵住椅背。張大嘴巴。那是猝不及防的嘴形嗎?像是日本驚悚片《午夜兇鈴》里頭,一卷駐守著一只雌雄同體的乖戾兇靈的錄影帶,看過以后七天之內必死無疑!(為什么是七天?這當中有沒有什么意含?鬼理你!)死狀正恰似這個男人……
你挪至男人身邊的位置。那臉頰毫無血死的蒼白。胸口亦無肺部吸氣吐氣時的肥腫萎縮。你伸出食指,往他黑洞洞的鼻孔探去。你很遲緩。甚至顫抖。好似下一刻,你終此一生的命盤將由此岔出分歧。如此重大而預言性的時刻……
年輕的父親回復了柔和線條的面貌。他帶你去吃消夜,大概是要把你喂飽,讓你睡沉沉地回去。小孩子,明天醒來就什么也忘記光了。后來想想,如果當時沒有闖入意外的現場,也許一切都還有的辦,一切……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們兩父子彼此消耗,誰也不愿向誰服輸。當車子駛入家門,阿公坐在屋子大門異常無助,父親一下車,阿公掃把棍一棍棍落到父親背脊上。每下都那么不可理喻,不明就理。“你死去哪里?你死去哪里?你死去哪里?……怎么找你都找不到……”怎么能說出口,說為了要一個孩子徹底遺忘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耗了不少心力?
母親入院了。為了下樓等她一雙夜歸的王子,從高處滑跌了下來。流了很多很多血。你們趕去醫院,母親還在一直一直流血。到了最后,你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母親流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血……
你十八歲生日那天,一個人進到血庫捐血。你的血型是罕見的A negative,所以當天為你處理一切的醫務人員都愉悅地和你攀談。你健康狀況良好,大家都希望你能長期捐血。其實你一開始,只是想知道流很多很多血的滋味是怎樣的……
父親變成一個遭掏空得一干二凈的人類軀殼,無用皮囊是被淡忘的,干癟萎縮成一塊破布,發臭,腐爛,晾在塑膠椅上。你不敢喚醒熟睡的母親。母親累了很久,她或許需要更多的呼吸和靜養。你爬到病床上。母親的手開始失去溫度。皮膚開始僵硬。你探向母親鼻息──靜止了。
靜止──靜止了。
不要,你不要歷史再重演。
如此重大而預言性的時刻,此刻,你的食指只感覺濕濕的,癢癢的。然后兩個鼻孔打起怪里怪氣的鼻鼾。你重重的松了一口氣。(阿公,你還活著,你還活著!)沒有人進來清掃趕人。結果,你陪住熟睡的老人等到戲院燈光又熄了。(是《劉三姐》!阿公你醒醒!是你最愛的《劉三姐》!)一片好山好水之間,采茶的男男女女,引吭高唱起山歌。(嘿……)鼓聲轟隆轟隆陪襯。
你轉過頭去,見老人不知什么時候已悠然轉醒。(桂林!那是我十歲時的桂林!)老人的淚腺破閘傾瀉,老淚縱橫,鼻涕交錯。你默默的,懂事的,在老人身邊坐定了下來。
戲里頭那些睿智的果敢的男女演員,當時正好處于你現在這樣的年紀。
最后一絲陽光熄滅前,你在戲院門口等到了對面樓層的補習班下課。你望著頭上戲院的招牌,經風一搖一晃,咔咔作響。一群中學生涌出其中一道樓梯口,孩子們小心觀望馬路,而后,繼續朝你的方向涌來。其中一個孩子長得和你宛若同出一個摹印。
“哥,看了什么好戲啊?”一臉稚氣,等待一個個被喚醒提及的故事。再過幾年他就會長得和你一樣高度。
“這里沒什么好看的,活該下星期要被拆掉了!明天吧,明天放學后我們到國泰看《活人生吃》”
波光翦翦。一陣強風從水面刮來,像長指甲帶尖帶刺的冰冷。你覺得自己的臉快被刮傷了,滿面血痕。
咔咔……轟!“皇宮戲院”四個字橫躺在馬路上。引來群眾圍觀(好彩無人經過啊,要不真正是很慘咯……)。你們兩兄弟,頭也不回只管往前行。父親和阿公正等著你們到齊后開飯。
聽說,那張牌匾砸死了一只倒霉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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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豬滿地跑。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