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你不知道，我厭惡節慶。源自于那些年，每到除夕你一定會重演的兇狠。只因你的妻，我的母，這天還得上班。辦公室總是要到下午三四點才放人。

你的不耐催生災難。

年三十下午三四點鈡的小城，數完鈔票的人們，收拾好工具和行囊乖乖回家。年菜已經上了第四盤。再過不久，會開始煎炸雞肉塊、熱狗、糖醋排骨……

你無法容許你的妻，如此拖延爐灶生火的時辰。

你不知道，那些漫長的曾經，如今我記得的只剩下這些傖惶。

你怎麽可以不知道，一切應有的祥和在你提高聲量的第一瞬，已經輕易砸碎。是啊，我此後每到春節，即有莫名不安。像是一場躲不開的過敏症，頑疾種類之其一，源自于你。

源自于你……

昨天，你沒法看到我第一次穿的新衣。我穿著這件深藍色直條紋圓領襯衫，去上年關前的最後幾堂課。我穿著新襯衫報告一個名叫范滂的古代清官。我那些年紀輕輕的同學，從不隨意承受離鄉之苦或悲。他們從不適合多加一點重量。我們報告的時候，他們很不專心。想念一班即將到來的長途巴士、等待起飛的班機、熟悉口味的糕點餅乾、記憶夾層裏穩妥安藏的臉孔……

最後一堂課因爲人數不足，只好押后，另外安排時間再上。

我一個人回家。想起，是啊，可再也沒有人看我第一囘穿這件新衣了。那麽，不如做些開心點的事情吧。我於是走出輕快鉄，去看了一場今年的賀嵗片。電影裏面有個角色，患有先天性糖尿病，嘴饞，嗜甜。演員詮釋得真實。但我卻因爲另一個小角色的死亡，在觀衆席上受了小小的驚嚇。她無辜地受害、牽連、上癮。甚至，最後隨意地死亡。

我怎麽總會忘記那都是假的呢？全是精准而近乎真實的僞裝。我們難道不是也一樣這麽地善於僞裝嗎？你把你的憤怒狠狠塗抹面容之上，掩蓋一絲不安。坦誠了、被看穿了，就要等同受辱了。我不回家，理由又是不是爲了掩飾我害怕再次受驚擾，如雛鳥，的不安？

今天早上，醒來不久，組屋外有一列葬禮車隊經過。從我組屋四樓望出去，小馬路雨後帶點溼漉。那一列車隊孤獨平靜地走過。

我洗了一堆衣服曬出去，才發現，其他樓層已空無一人。中午又下了一場雨，三四點鈡徒步至附近的百貨公司，買一些食材。和幾個沒回家的同學約好，各煮一道菜，湊合一桌團圓。

我開了兩罐古龍牌五香肉丁，切一些洋蔥和蘿蔔丁，打進三顆雞蛋，弄成炒飯。我們沒有太多話題，偶爾有人拋出一兩個笑話，便有其他人積極附合，圖一餐飽，亦或，圖那幾個交談時同調的尾音？

後來，我看到一架電腦亮著的屏幕桌布。據説那是我的城、我們的城、我生長的城、我選擇不囘去的城。看清楚之後，我們每扒幾口飯，都回頭望一望她。是六七點鈡的黃昏景色，正如現在。那反映城之形貌的即是拉浪江，但她大白天絕對不是這模樣。

原來入夜后的鵝江，是冶艷的黑天鵝。

And I feel just like I'm living someone else's life
It's like I just stepped outside
When everything was going right
And I know just why you could not
Come along with me
’coz this was not your dream
But you always believe in me

飯後，照樣回到一個人的組屋樓層。我讓電腦重復播放這首“HOME”，年輕、聲嗓厚實、沉穩的歌手名叫michael buble，專輯我記得家裏也藏了一張。是弟買的。

十二點，夜，你打來。電話那頭乒乓嘈雜。你平板地輕輕地問我這裡鞭炮是不是也放了？我說沒有。你看不到我嘴角有些苦笑時划出的斜條。我沒告訴你，這裡好靜好靜，靜得只聼得到我設定成repeat的michael buble，深邃，但他的哀愁像我正処的青春，不太厚，不太重，好吧，還可以說那像是加了四五大湯匙美祿粉，少甜，多冰塊。我沒告訴你我一直渴求的靜謐生活方式，似乎正是大抵如此。雖然，可能一年只有這幾天負荷得了我的渴求。

也夠了吧？

歌聲繼續在唱，我敲打著電腦上我的主角的命運和遭遇：他已經淋了整四個小時的雨，現在正爬上組屋第四層，在他家鐵門外，只在褲袋裏搜出一個小洞口。

其他的東西都還在，有一樣東西沒了……

他身上幾乎每個地方都在滴水。鼻頭一癢打了個大噴嚏。

有一樣東西沒了。他才想起，卻又打了個噴嚏。

*《揚眉女子》會員長期創作比賽〈散文組第二期〉首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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