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那天早上，有你存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個儀式。你的兒子從北方回來看你了嗎？我只離你一個海，卻在莫名其妙的人群裏，書寫著一堆骨灰的思想和廢墟的歷程。每個人都問我怎麽穿得這麽筆挺。我勉強地微笑。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穿才好。那麽，我就想穿得好看一點，像你沒法出席的我的畢業典禮那麽穿，像你沒法出席的我的婚禮那麽穿，像你……我坐在人群裏的時候，你的儀式開始了。我想，他們會允許我不跪拜不點香，但是我來不及為你擺上一束像樣的花。

都那麽多次了，你每次在醫院留宿的時候，我在你床邊，看你睡，看你醒。看那些基督徒輕聲細語對你説話，而你固執地聼了依然不爲所動，臉上的笑容除了是對來客耗費力氣的回應，還有你生爲人的少有的能為自己選擇自己掌控的處境。你的兒子們長年在外，挂上了孤獨漂泊的命運，承受活著的人爲的分離。我代他們的職分。那麽甘心的，那麽毫不遲疑的。不，有時候我還是會問，怎麽在你身邊的位置，是由我來填補。但是，這一次我們相隔了一個海洋。

一個海洋。

後來，我終于想起我們今年每次夜裏的談話。你總是問我幾時回去。最後一次，在電話裏，我說日期定了。五月十六號。機票買了。我從不把你越來越疲累的語氣當成一種訊號。

因爲，我太習慣，你會在那間我長大的大木屋裏。我已經習慣每次回去都還會見到你。你躺臥著。你似有若無聼著說著。我記得我第一次回去的時候，在飯廳裏，我描述火車。火車火車，我不知道怎麽說輕快鉄。以後，你許多次在電話裏問我的住處和房客。爲什麽我不能想起別的呢？那麽我們就可以說更多。還有更多其他的。

我習慣把手機息音。維持了長時間的習慣。只有在振動的時候，我才醒覺接聼的必要。你在我的手機裏留了好多未接來電。昨晚，我不經意摸了口袋裏的悄無聲息。才想起，你不會打來了。

我很害怕把你忘記，所以一個人的時候，會想你。想我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一起逛夜市。想你教我玩玩具槍。想你追著要鞭我。想你在餐桌上惡狠狠瞪我。想你在幼稚園每個星期五傍晚來載我囘大木屋去。也許有一天，我可以活得比你還老。到那時，我還可不可以繼續清楚記得你。想你在你父親過世的時候訓我：“有人死了，你還可以唱歌？”。

他們叫我要修一修頭髮和剃一剃鬍子。我以爲這是可以讓你好起來的奇怪方法。原來不是。那是儀式的部分。是爲了讓你看到嗎？我理了頭髮。他們才告訴我實情。在路邊的巴士亭。車子一直經過。我對著電話說我把頭髮剪了。剪了。結果，我的鬍子還沒剃。到今天還是那幅模樣。

然後我想起，我開車載你去剪頭髮。你下車，杵著拐杖，慢慢移動很重的身體。我不在家的日子，誰載你去呢？

我記起那年我們搬新家，我載你來吃入夥酒，大家都說你有福氣，兒子有本事。那是你最開心的日子嗎？那是我最開心的一天呐，在我那麽年輕的生命裏。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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