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我記得《魔偶馬戲團》裏那個馴獸師女生，某個章節裏說她那比她優秀的馴獸師姐姐，竟然被獅子咬死了。那個畫上女生死狀的框格，有四濺的墨色鮮血，及女生睜大眼睛的模樣。我已經遺忘藤田和日郎是否有在女生臉上加了一抹微笑。

我後來站在同樣地方的時候，那裏只剩下一片空地了。當時，高大寬敞的帳篷，就立定在那裏。那裏原是飛機起飛、降陸與停靠的所在。

你帶我們去過馬戲團的。只有一次。現在回想細節，也只剩七零八落的畫面與喧鬧。不，聲音我是記不起來了。他們播怎樣的配樂，群衆怎樣澎湃的鼓動，你的低沉，弟的無知，我的童音……我想不起來。所有的畫面，輪替交錯，建構著往事。沉默的。

絢麗的裝置，舞臺燈光，還有淒冷雪白的乾冰噴灑個不停。表演者衣飾上縫滿亮片，如魚鱗，閃爍。

馬戲團裏的洋孩子化稀奇古怪的妝，越過我們。他們喊：“Ten Dollar for One! Ten Dollar for One!” 是望遠鏡，附帶夜間透視功能。弟嚷著要，你說不准。弟嘟嘴，注意力又往舞臺上吸引去。他們不上課嗎？怎樣才能離開自己的國度，來向我們兜售一個巴掌大小的玩具？

一只熊，臃腫。溫馴。褐色毛髮尋常伏貼，黑色眼瞳很無辜。一連串聼不懂的洋話結束後，一個穿白襯衫西褲打領帶的父親，帶他的女兒們上到台前。與熊合照，二十塊。你說，拍立得耐不久，映像會很快褪去。你坐姿端正，神情嚴謹。但我們兩個肯定在位子上，曾經興奮地發出聲。你胸前幾顆紐扣開著，露出些微渾圓肚皮與稀落毛髮。你胸前那一片皮膚像陽光曬熱得呈橘紅色。我們的座位好高，坐著，兩腳懸在半空。兩根腳趾頭夾得緊緊的，拖鞋才不會掉落。掉了，那要起身穿好，再稍一用力把自己撐回到位子上。

許多年後，我陪一個女生到處去看演唱會。走進觀衆席搜尋划定的位置，我想起你當時可以買最廉價的門票，但我們會坐在後頭。要把一切看仔細，不如坐到最前面，但那票價太貴，你不勝負荷。我們坐得不遠不近。也許你已經掏光錢包才讓我們坐到這個位子。孤注一擲，為了一點虛榮，爲了彌補一點父親的名份。

我和女生，每次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樂手們演奏。高潮點，我留在原位看女生聯合群衆沖到台前去，把她心愛的吉他手看清楚，向絲毫不覺疲倦的樂團主音用力伸出手。有些事情，到了成年之後，我和你是相似的。我們習慣維持距離，享受凝視。我們筑起了姿態，不容許自己于衆人面前，過度愉悅或悲傷。

這幾年，當你開始虛弱下來，你退得越來越遠，你退到廉價的位置上。你的視力大不如前，卻還拼命支起你的姿態。你老是希望，我到你身旁坐下。陪你。我想了很久，我必須脫掉外衣，走上台中央，把頭伸進張開的獅子口，成爲表演者之一。

我知道你會爲此感到驚慌，但請允許我自私地叛逆。在你逐漸遺忘青春，以爲自己一點點死去的時候，我其實毫無選擇，只是重復當年，你的模樣。孤注一擲。

與熊合照，兩個小女生妝扮得像芭比。蝴蝶結。小圓裙。皮膚白皙，乾淨清爽。熊一晃動，她們逃開，那個父親乾脆把她們抱起來。完成倉促的一瞬。弟穿我穿過的衣服。我身上這件最好看的衣服，起滿了毛球。我們和你一樣，都穿短褲。你的大腿粗壯，小腿黝黑，細毛髮卷成無數漩渦。而我們四根小腿滑溜溜的，每天記得沖涼時澆點水把污垢揉掉。

我後來站在同樣地方的時候，飛機跑道兩邊長滿了野草。赤道的太陽西落，起皺，遲緩。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舞臺邊，兩腳懸在半空。跑步者紛紛越過我。我想起熊，想起熊遺失他的叢林。

也許他只辛苦記得擁有一棵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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