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我也是這麽在玩。我一直在玩。但我還是要回家的。之後，再繼續玩。

一，聽説

父親一旦計較起來，即使不喧鬧，不動手腳，低沉的話頭裏還是會挾帶嚴重性和威脅性。那天晚上，我在組屋陽台和他對話，正是這樣感受整棟樓都快坍塌的無望。我們靠著手機確認彼此安然。一開始，我先對母親說：“你們必須知道我一直都有去台灣讀書的打算……”他們向來都沒當真，這一下，我還剩半年，馬上就畢業。去留，冒出來變成大問題。

母親支支吾吾地，談不上話，挂斷了。沒過多久，再接通電話，是父親。父親總是非要不可才上場。“你這算什麽，你不要不負責任隨便地丟下一兩句話，讓我們整夜睡不着。”

“我是將死之人，等我死了，你愛怎樣就怎樣。養你養得這麽大，算是情義盡了，只能做到這裡。你愛怎樣就怎樣。自己想好要還是不要回來。不回來也罷。回來了就不要說是我們叫你回來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好好想想。”

連插句話的縫隙也不給。然後，挂斷了。

我揣測父親說這話時抑制了多少情緒。就像我和他説話時，會盡全力準確拿捏語氣輕重。很累的。所以，結果是我們都盡量避免對上話。我們都是極敏感的人。一場簡單的談話，可以把語句遣詞拆分支解，擴大成一整列訊息。是啊，我們像秘密特務不斷靠著解碼，刺探對方腦内軍情。

然而，那些沒說出口的，終究還是無法被知曉。父親說他們會整夜睡不着。我只有一肚子的委屈。我拉住密友追問：“他們究竟想怎樣？我做得還不夠嗎？不賭不嫖不煙，頂多學會喝點酒，但也沒亂性鬧事啊。和我同齡之人有多少花樣的感情生活遊樂方式。而我，依然是個整天被訓誡要行爲端莊、規規矩矩的高中生。我已經24嵗了啊！24嵗！”

這幾年大學生活，雖稱不上高材生，但也寫了不少東西，受到讚賞。認識的人，巴不得我盡快出去看看世面。更大的委屈是，我以爲這幾年我已經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可以做些什麽樣的事、看清楚自己長什麽樣子……。

爲什麽到了最後又成了由你來決定“我愛怎樣就怎樣”？我想怎樣，也該是我自己去思索、去規劃、去煩惱的啊……你這到底是要我怎樣嘛？難道我不是爲了顧及你，才把想出國的事告訴你嗎？

一整匹布那樣嘩啦嘩啦的。我最想說的，卻不知該怎麽開口：“你就再好好的，為我多活幾年嘛，三年四年，看著我還能變出什麽花樣來，看我從研究所畢業回來……”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因爲長子、長孫的名分，過去那些年都是為你們活的。我其實可以不需要這麽做的，我可以變成其他你們不想看到的人那樣。

那天晚上，跟著就悶出感冒來。夜裏幾次重咳醒來。我還有很多話想說，卻無從說起了。

二，遠離

忽然，想不起該怎麽過年了。兩年來的農曆新年，都是自己一個人呆在城市裏，湊合湊合，轉移視線，不在意時間。然後，這麽熬過去了。城市裏的除夕夜，臨近十二點，依然只剩靜謐。無主之城，沒有煙火，沒有喧鬧。每座熄燈的高樓，似堆起來的石頭。似故人墓碑。組屋樓層裏，入夜亮燈，失卻人影的房間，讓人錯覺已胡亂清掃一空，更冷，更沉寂。

第一個新年，太遲訂票，結果沒機位。第二個新年，心想機票那麽貴，乾脆把錢省下來。反正，過年，只是一種形式。回家，任何時間都可以。但，我其實，偷偷盼望，會出現某個你後知後覺的時刻，說一聲：別老呆在城裏，回家吧！你都沒提起，以爲是順著我的決定。我生性被動怠惰，放著放著，跟著就算了。一種微微自棄的感覺。

這次，機票價格一樣飆高不下。豁出去，買了張票。當作這三年來的份，一次投注。離歸期越近，從前初出小城，鎮日盼空檔鑽囘老窩的迫切，沒了。也沒幾天了，十天九天，新衣還沒去看看。整個星期忙下來，躲在課室冷氣猛轟下，上著一堂接一堂的課。也會邊聽課，邊和同學傳字條。通常，傍晚時段下課，腦子習慣性微微作疼。這是一兩年前，少見的狀況。不是生病呢！是必須想得多了，逼自己腦筋運轉的次數增多。

我知道你會問：這有什麽用？我也答不上來。你會說：學夠了，混得一口飯吃，不就夠了？我是不夠的。從小就跟別人家的孩子不同。早熟、細膩、敏感、善於觀察……如今一個大人樣，這些習性終于可以發揮在對的事務上。而，一份正當工作、成熟後娶妻、生小孩、買屋、安穩度日……我也希望，我可以要的那麽簡單，容易滿足，但不是。

好吧，是我貪玩，從來都不想當個乖小孩。積極耍壞！骨子裏騷得很，從來不甘馴服，寧願不安於室！但，請相信我，無論如何，我也只是在讓自己變得更好。做個可以讓你驕傲，臉上有光彩的人。

昨天，得知班上一個同樣從東馬來的女生，她找了兩年的男生，車禍死了。那男生24嵗，和我一樣。女生不知道要不要飛回去。送他一程，也好。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但她自己不知道。女生一臉蒼白，微笑著呈現作業。聽説，她後來笑著回憶，笑著哭了。

昨天，收到舊同學的簡訊，說：新年前會去註冊，不再單身。婚期未定，到時一定會抛張帖來。他也只比我大一嵗。

昨天，回家時已經夜了。走在路上，發現頭上到處挂滿紅燈籠。比往年多，比往年紅。我快回去了，你在期待嗎？

三，收拾

我很忐忑。所以衣服怎麽也還沒開始收進行李袋。機票買的是傍晚班機。給自己理由：還有時間，慢慢來。於是，昨天晚上，只整理出一堆要帶回去的小説和漫畫。多是弟弟好幾次透過簡訊和電話交待的。從紀伊國掃來的海賊王與火影忍者、半年前留住沒帶走的三本納尼亞小説、去年年底書展同時買齊的史蒂芬金三集黑塔系列小説、還有刊載自己作品的雜誌、自己主編的四本刊物……至於想在這段時間帶回去讀完的小説，正努力減少中。根據往年的經驗，帶了一堆回去，只讀幾頁的紀錄很多，嗯，是太多了。呼……只有說起書本，我才能稍稍緩和情緒，平靜一些。

今天早上醒來，屋外沒雨。連續下了好幾天雨，曬出去的衣服還有些干不透，只能帶回去繼續曬。空氣冰涼。室友們一大早趕著囘公司做完年關前最後的工作。我還在和自己的忐忑對峙。只要填滿行李袋，就可以出發到機場，等到午後的班機起飛。

昨天開著MSN，已經回到家裏的朋友們陸續敲上門來，檢驗死活。還好，還有網絡這囘事兒。朋友C說，不要怕，事情會變好的。聊起海那邊的天氣，正放晴呢！海盜版電影光碟也大舉搶灘入侵，一張售價三大元。C說，他去了醫院癌症兒童病房一趟，和義工朋友參與春節節目。我說，不就是Robin Willams的Patch Adams嗎？是啊，但他找不到一顆紅鼻子。他說，孩子們臉上苦苦的，但讓他們開心其實很容易。快樂是良藥，這是電影裏說的，現實裏也可以套用。幾年前，也和友人到癌症兒童病房派蘋果。那時心底很排斥，又，覺得該怎麽做。掙扎忐忑了好久，還是決定和大哥哥大姐姐們去了某大學的兒童癌症病房。小朋友有媽媽爸爸陪。小朋友掉光了頭髮還很活潑很開心的笑。小朋友安然入睡。小朋友想回去學校和同學一起上課。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我也記不起他們當時的樣子。我只記得我們為他們禱告。禱告，他們平安，有庇護，不懼怕。

同我感情特別好的兩個女同學，上綫了。之前，我給L發簡訊：我快哭了，收拾不下去。去過L海邊的家裏，吃了很多肉骨茶。L說她家裏膽子最小的Ina妹妹，前幾天差點跌倒受了驚。結果這幾天不斷地哭。哭得L都惱火了，想把Ina妹抓起來丟了。L帶小妹妹去給她們的鄰居大伯公拜拜，收驚，那就不哭了。沒想到，隔天突然又開始閙起來。L說她也很想哭，她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猜來猜去也猜不透的心事。我建議L干脆綁走小妹妹，到海邊去，可以一起大聲哭閙，然後學習那些枯木上靜止不動的青螺。靜止頑固得可以等到世界末日。

還有S，我們決定好了年假過後的情人節，系里創作課的情詩朗誦會上，演出的詩和歌曲。S正积极練吉他，張懸《兒歌》和蘇打綠《無與倫比的美麗》。S覺得自己吉他彈得還很拙，覺得自己也唱不好，不好太手忙腳亂，太分心，於是找了L來搭配主唱。而我呢，選了莎翁十四行詩第十八首。“但你永恒的夏天不會褪色，不會失去你所擁有的美善，死神也不能誇説你在他陰影裏徘徊————”最近剛剛開始進入愛情的S，現在大概終于可以和她親愛的，偷渡一些冷清的甜蜜時光。

學著情詩裏溫柔的譬喻，夏天、金色陽光、瓣蕾，一點一點矯正讀音咬字。窗外不斷吹進來的依然是熱帶雨天，雨后轉涼的風，有點強，吹得大門碰一聲關上。吹得組屋下的幾棵樹，掉落一地枯葉和斷枝，沒人收拾啊。終于振作起來，先將衣物折好放入行李袋，然後，將書籍曡在軟布上頭，盡是書啊。折好被單，收好重要文件，關好衣櫃，干衣服收進來。只耗了十分鐘就完成。還有一個小時才十二點。而，城市虛妄的繁華已經開始一點一點稀稀落落地沉寂下來。

一邊等待時間，一邊重復聼著齊豫唱：“水鄉溫柔何處是我家？”，還有羅大佑鏗鏘渾厚的合聲。那是，《船歌》。這時，收到L醒後傳來的簡訊：“一定會變好的。能回家過年是幸福的，你要勇敢一點哦！”

[ 點閱次數：459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