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楊貴媚和她的魯賓遜。林正盛的作品。有沒有看過李心潔的《愛你愛我》。那些時候，看過她上某劣質綜藝節目，主持人姓吳，於是知道取悅觀衆不需要貶低來賓的尊嚴。喜歡《愛你愛我》，雖然印象不多了。只記得張震被刺了一刀或是中了一槍。楊貴媚也是等了很久才等到一座金馬。記得她哭，也記得她在公厠裏的歌舞表演。

那時候，媽媽還沒習慣當個媽媽。穿著比呆在家裏的姑姑阿姨們亮眼，每天走過城市人群巷弄的媽媽，很忙碌，不斷趕路。幼一，入學後就離開鄉下老家開始和媽媽同住。弟弟很小，早上送往托兒所，下午媽媽放工後托兒所的叔叔才把弟弟載回來。爸爸在内陸山林裏開著羅裏，一個月回來一星期。爸爸也還沒習慣當個爸爸。

大家都很粗糙，演技羞澀地生活在一起。媽媽不像其他人的媽媽。爸爸也不像其他人的爸爸。有時候我會把弟弟弄哭。許多時候我把弟弟的玩具弄壞，但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有一次，小心翼翼翻弄頭髮檢查，媽媽發現頭髮裏出現了很多頭蝨。第二天，媽媽把帶我給理髮師理了光頭。幼稚園老師問是媽媽帶你剪光頭的嗎？是啊因爲生頭蝨。其實我什麽都不懂啊。頂個小光頭，也不覺得奇怪。

我不知道媽媽有沒有覺得奇怪。媽媽很年輕，很漂亮。下午放學的時候，跟在媽媽後面，媽媽很急，媽媽手裏很多東西。有沒有男人曾經覬覦媽媽的年輕呢？有沒有人覺得我是媽媽很突兀的存在呢？像城堡裏擁戴權勢的皇后，背後生長了一個龐大、醜陋的肉瘤。

一個下午，幼稚園出現一只貓咪，老師問誰要把貓咪帶回家養呢？我要我要！我和小朋友們舉手。有個頭髮長長卷卷的伊班女生也舉手。好吧，我們交給春同學吧。但要怎樣帶回家呢？老師把小貓放在一個小塑膠袋裏，交給我。要好好照顧它哦……

放學，和媽媽一起去等巴士。貓咪還沒等我們回到家，就在袋子裏面掙扎著。我很慌。媽媽說不要啦帶回家誰來養呢？快啦，巴士要走掉了啦。很怕媽媽生氣。我於是把貓咪放下地。牽媽媽的手過馬路走到對街巴士亭。貓咪在地上瑟縮，習慣周圍后開始到處嗅聞。貓咪才睜開眼睛不久吧，孤零零留在人行道上。路上車子來來往往。我努力注視著貓咪。

然後伊班女孩和她媽媽經過。伊班女孩看到貓咪，馬上蹲下來。撫摸撫摸。嘴裏輕聲呢喃話語。然後她很溫柔很溫柔地把貓咪抱起來放在懷裏。

離開了。

第二天到學校的時候，老師問春同學昨天帶貓咪回家了嗎？我說帶了帶了啊。老師說我見到伊玲娜同學回家時抱住一模一樣的貓咪哦。我說帶了帶了啊，我真的帶回去了。

後來老師沒繼續問。很多年以後，在我23嵗的某個星期天早上到教堂去。我看見已經很老的幼稚園老師帶她更老的爸爸媽媽走到教堂前頭的長椅去。老師肯定已經忘了那只伊玲娜的貓咪。老師一定也不太記得我，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在幼稚園的教室門口，看媽媽帶我回家。

伊玲娜的貓現在也一定很老很老。老得像它縮在我的記憶裏的某個角落，年復一年，等待所有人世喧囂從我腦海經過。

伊玲娜，我後來再也沒見過她。媽媽也不再年輕，她四十嵗以後，就一直以四十嵗的模樣衰老。

幼稚園一個炎熱的下午，和媽媽搭巴士回家。剩下一個位置媽媽要我坐下。旁邊坐了個伊班婆婆。婆婆很老，耳鼓因爲常年穿戴重重的吊墜，垂得很低很低，好像都快踫到肩膀了。婆婆的嘴角總是輕輕上揚，她取起我抓椅杆的右手，很溫柔很溫柔的拂拭。有時回頭向站著的媽媽微笑。

快到站下巴士的時候，婆婆在我右臉上緩慢地吻下來。我想起伊琳娜抱起貓咪的時候，也在貓咪頭上吻了一下。

那個炎熱的下午，雲層很厚很厚，我回到家裏，吃了媽媽在辦公室附近餐館買的飯盒。媽媽抹地板的時候，我睡着了。窗外下起很大很大的雨，把一切都沖洗了去。那時，我還不知道，很多年以後，我會因爲收到一封關於“盆景貓”傳説的轉寄信，想起從來也不敢豢養寵物。

傳説是假的。貓的記憶，如果現在不寫下來，也許再過不久全都會流放到虛構裏。時間的觸感，緩慢、高傲、輕柔。有時，會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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