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立雨林邊陲

許多年之後，我念念不忘一個老人站立爐灶前，朦朧煙縷間——他的輪廓漸漸被糊掉了。我那麽欣羡他那一手化成滿桌瑰麗的幻術。如果我說不甘心，怎麽都沒給你做幾道菜，他大概會提高一個音階：“荒唐！這種事哪輪到讀書人來做？去去去！”我只好揀個小木凳，餐桌邊坐下，仰望那寬厚黝黑的背上，沁出一滴又一滴汗珠。

有的，我有意識到你的存在的啊！最初，開始覺悟你潛伏的悲劇降生機率之高，是在十七嵗，比現在的年歲混沌不少，陽光陰霾同樣多，我只能等著你在我裏面……絞啊絞啊絞啊絞……耳邊已經不得不出現幻聼——是家裏洗手槽旁的老爺洗衣機。母親習慣出門上班前將其啓動，及至末了終會自動熄止。而那一天，我十七嵗的那一天，洗衣機忘了休止符，於是在無人空曠的樓層裏，他只能慌亂地嗡嗡拼命旋轉……轉啊轉啊轉啊轉……

那天早上，我帶著你上考場拚了小命集中念力，集中集中集中，解決掉中文試卷。但是，我寫了一個虛構、華而不實、不經世故的故事，所以這張試卷只能停留在乙等框格。我始終和我期待的又使我飢渴的甲級錯身。那天下午，我回家梳洗預備，我收拾，把幾本書存進背包。我帶著你，帶著你出發到江邊的小酒店。我們要去見一個女作家耶！其時，我已經是個對許多事物皆譁然不已的傻子。我在酒店旁的公園裏坐著，慢慢地呆成一個沉思者。絞啊絞啊絞啊絞……轉啊轉啊轉啊轉……庫魯庫魯庫魯庫魯……一位現在可能已經嫁人，那時只比我大兩三嵗的高中學姐，忽然出現眼前。啊，原來她匿名參加徵文比賽，也被邀來和那個從另一個島嶼來的女人喝下午茶。跟著，學姐大概像是帶著她的寵物伯納犬，走進那座小城邊陲充斥暴發戶氛圍的酒店餐廳。

許多年之後，我察覺，你的慌亂並不會因爲我長得更壯大而稍減。你甚至毫無節制地，在重要時刻過度分泌酸液。多年之後的又一個早上，我坐在人群裏頭解決另一張更爲想象豐富的試卷。我在兩個小時的時限裏，發了狂地把紅娘張生鶯鶯及其老娘，以最精准的姿態，擺設進答卷綫條間。接下來，登上祥雲駕霧往返天庭人間，經過佛祖指間。最後，碎步闖進大觀園。填上最後一個句號時，你在我身上旋出黑洞。我幾乎逃難似的沖到洗手盆前，嘔……不久前，趕回鄉的班機，一路顛簸。乘登機前空檔，灌下一杯卡布奇諾，企圖起平緩作用。許久未歸，心裏滿滿儲載準備面對未知變化的緊張感。飛機起飛，口腔裏牙齒咬得失常用力。等到飛翔穩定，我懸浮中遁進小廁所，魯魯魯……

昨天晚上，為一位朋友餞行，臨時起意作了一桌菜。清煮椰菜花。蔬菜番茄沙拉。炸熱狗。番茄炒蛋。再追加一碗蠔菇玉米粒蛋花湯。一個人，廚房裏兜兜轉轉兩個鐘頭。只能憑藉你在我體内二十多年曾經囊括的記憶，切、拌、攪、煮、調、試、盛，一桌迷失中照樣前進的成品，湊合一夜小聚和祝福。沒人挑也沒人嫌，碗底不剩。亦或是，學生們身體裏頭的你的同類們，都習慣了純粹滿足。

當衆人一再勸誡我要管理好自己的身型，我想到的是：不能老是任性地蹂躪那麽包容我，溫厚的你。

星雲*寫給自己的身體*2007年6月27日 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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