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記

詩人木焱於2009年獲得“花蹤文學獎”中的馬華文學大獎，並於2011年由此獎項資助出版其1996年至2009年的新詩精選集《我曾朗誦你》，除了為讀者呈獻詩人十年詩作的風格輪廓（這十年來詩人的寫作全貌和能量當然遠不止此），也是詩人在寫作生命上一次重要的自我整理和驛站標點。

詩集的命名《我曾朗誦你》極其入味有神，我覺得很適合就此切入去體會詩人的創作精神和這本詩集的意義。“曾”這一個詞除了是時間的過去式，也是空間體驗的留痕證據，總結了過去，也暗示著未發生或未呈現的龐大可能。“朗誦”生動地強調了詩人的寫作姿態，是充滿能量和激情的發聲。詩人的寫作傾向於坦率的宣告，他的詩不止是靜態的文字書寫，而是處處可以看見聽見詩人發聲揮舞的身影：我是詩人，我正在寫詩，這是詩……這一點在論者楊邦尼和呂育陶的序文中均有清楚地點出。那麽，詩人所書寫所朗誦的對象範疇是“誰”呢？詩人和所朗誦的對象之間關係如何？借著詩集的命名和入選詩作所提供的綫索，筆者在閲讀這本詩集時覺得很可以玩味這兩個重要的詞：從“我”曾朗誦“你”，思考至“我”所朗誦的“你”——那個“你”是作者的關懷對象，那個“我”是書寫者的角色。

我嘗試將木焱這本詩集的書寫對象大致分成以下幾種，實況當然不盡如此，有的詩同時涉及不同的對象，有的分類也可以結合互通，這樣分只是幫助本身的閲讀：

1．向文學、藝術乃至政治前行者致意（詩作：切•割瓦拉、行爲神、與遠雄同遊、我曾朗誦你、呐喊、吉普賽之歌、從古巴回來、切格瓦拉說、塔樓之詩、黃昏印象、我們，聼死亡賦格、去東方）

2．本身生活狀況（包括情詩、懷舊、生活自況等抒情詩）（詩作：紅日、你們、為青春的生命、我的病人、2、意外、馬克杯子、給靜、另一種城市、談憂傷、夜蝕、黃魚誦、旅途、窗外、臺北人、零件、也是四月、寫給雨、再別僑大、私生活）

3．寫給身為“詩人”的自己或寫給“詩”本身（詩作：沒有寫詩的日子、詩人爲什麽抽煙、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詩人與鷹、夜間書店、與詩人何關、偶然與巧合、時間之隙、詩人的眼淚、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名詩人、詩人今天不外出、晚安，詩人、鏡外、桃子主義、水果的價值、請不要誕生一個詩人、我銜著孤獨寫詩、鯨、愛詩、靈光之歌、灰燼如果自白）

4．探討身份、土地、鄉愁（詩作：回鄉即想、長堤之戀、大河戀）

5．寫給社會問題之受難者（詩作：她們以身體交換這首詩、臺北蒼蠅、面對恐怖的幾個角度、戰事、震川魂、鎮壓西藏）

6．其他（比如強調形式上的實驗和遊戲）（詩作： 散步、西岸旅客碼頭）

根據以上的分類，第2類是較廣泛的感遇抒情，仿佛書寫者們的家常飯菜那樣樸素而重要，是適於長期書寫的題材；第4類和第5類是詩人有意開拓並關懷的現實題材，可能是一個后青春期詩人爲了繼續書寫而必須具備的歷史感，從數量來看，還有極大的潛能。第三類收錄最多，在楊邦尼和呂育陶的序文都有點出，這是木焱這本詩集的“朗誦”亮點，最能代表詩人在這本詩集或這個寫作階段的特色。至於第1類，大部分是較近期的書寫，我覺得也是這本詩集中最重要的書寫對象，它們多少暗示了詩人在孤獨的書寫狀況中（也許每一個書寫者在書寫當中都是孤獨的啊），向其他詩意的靈魂致意、親近、學習、取暖的意味。若以〈詩人與鷹〉作爲一個風格技巧和題材取向的轉折點，詩人的語言技藝隨著向大師們敞開而受啓發，在進入近期的書寫時，顯得更成熟凝練、更能掌握形式佈局，意象也從隨興跳躍而趨向集中深入。

《我曾朗誦你》的同題詩作乃是悼念已故詩人游川，回憶前輩詩人對少年詩人的啓發和影響，並由斯人已去而衍生出詩人本身的寂寞和對詩的不離棄。詩人在這首詩裏所朗誦的對象，其實已經升華成一種理想的詩意人格，不僅是致敬和學習的對象，更是詩人對本身的期許和自我追求。從本土詩人游川推展面向至國外詩人（荷爾德林、韓波、特拉克爾、洛卡、策蘭等，我覺得至少還包括詩人未在這本詩集點名的中國天才詩人海子）、革命家（切•格瓦拉）、藝術家（孟克、波伊斯）等，以上大抵是一批生前多懷憂思的亡魂，也多少神秘地反映出詩人本身在精神和靈性上的面貌，讀來除了心有慼慼，也不禁為詩人的抑鬱而擔憂，希望詩人木焱能夠在詩途上多些放懷，多觀賞過程而不必太急於抵達什麽目的（如果不說成就，或所謂寂寞身後事），歷史上至少還有歌德跨越了少年維特的棘林啊（雖然據説他的維特搞死了不少他的粉絲，實在造孽）。幸喜除了亡魂，木焱還不乏健在強壯的益友，〈與遠雄同遊〉就寫出了讓詩人得以大肆擴張肺活量的明朗境界：“他要載我去呼吸/故鄉寬闊的藍天”，以及在面對困境阻攔時的幽默感：“噢！我們被堵住去路/就讓這一群笨牛先行”，比起帶有圖書館灰塵或實驗室重金屬氣味的神秘風景，其實我更期待能讀到更多這種詩人和生命的踏實對話。〈與遠雄同遊〉是成功地把我以上的粗略分類融會貫通的詩作，這首詩中的木焱既是詩人木焱也是生活者木焱，讓我比較不會窒息於前者的濃郁執著，也不必顧慮後者的平淡苦悶。我想，木焱的能量依然是強大巨碩的，詩人接下來究竟會如何給我們更多精彩感人的詩篇呢？拭目以待。

邢詒旺，2011/8/30
發表於木焱詩選《我曾朗誦你》新書分享會，2011/8/31，吉隆坡會展中心（KL Convention Centre）。

[ 點閱次數：158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