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記︱ 堅硬的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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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短诗(或小诗),定义上多有争论。不管十行以内还是百字以内,那种精致的质量与瞬间达至的阅读震撼,我们很快就可以辨识出来。
我自己也一向比较偏爱小诗,总觉得能够在诗中用较少的字数来传达更多的暧昧是比较聪明的。当然不是说写长诗的人就比较愚蠢,但想要写得好长诗恐怕得先写好短诗,否则很容易失控而使诗意受损,变成了散文分行。
好的诗人们应该都可以写些杰出的小诗,无法写小诗的大诗人是无法想象的。在这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谓没有纯粹的声音、没有固定的资源、没有永存的氛围的都市文化里面,小诗就像是碎钻与琥珀的存在(突然想起邢诒旺之前第一本诗集已经发明过「锈铁」这个词,来抵抗资源耗竭的时代一次)。
眼下应该是小诗的盛世。网络很可能加速了小诗的进展。那些不明确钻研过短诗的人也都不知不觉地写着短诗。君不见脸书上四处可见涂鸦如诗,BBS上的精彩推文趣味睿智甚至胜于某些诗人写的短诗。此时代的短诗竞争是激烈的,小诗跟写诗历练不一定有关,往往取决于灵光乍现之顿悟。小诗也能写出雄伟感来,并非长诗就比较伟大。
优质的短诗必然有鬼使神差之魅,而非读过就算了。不一定每字精彩,结束时却一定使人怔怔回想。小诗不是谜底,揭开之后就索然无味。好的小诗是一个奇迹,像是生命的基本元素,令人莫名就背诵出来,禁不住想转寄分享。
据说超级黑洞是这样变成银河系中心的:「如果你本身有高密度,就有条件形成星星。」小诗是诗宇宙的黑洞,诗人毫无顾忌地环绕着它们当作核心,把整个银河系的辉煌引诱出来。
(二)
我对马来西亚的文化并不熟悉,与邢诒旺也是陌生的,甚至没有真的见面过(但我们互加了彼此的脸书)。因此我在这篇序中的透露观点完全就是一个台湾写诗者的想法,或许有些文化上的隔阂也说不定,或许完全没有,毕竟由宏观的角度来看,单从这本诗集来说,我并不确凿读到邢诒旺和一般台湾诗人的明显差别。这或许跟邢诒旺曾在台湾就学有关,又可能他的书写本意欲超越国界的层次。
而对邢诒旺最初印象来自他在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曾发表过的一首〈我害怕〉:
我害怕──老虎在草间
以斑纹谐拟行踪:
(爱直立,恨踌躇)
哎,不要让我陷于空等──
像一副作梦的骷髅
闪电与秃枝如齿交错,血肉
剥落流动──连时间这野狗
也摸透我掏空的架构
已经没有什么──
可供吸吮
老虎谐拟了我的命题──置身
没有你的天地,我直立踌躇
爱恨与羞耻错织成空白。我已
来到无我的海边──哎,海谐拟如虎……
此诗之恐惧感令人印象深刻,某些事物其实是虎狼之辈的模拟,写诗者却置身其中误以为安全。我们都难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置身在一个美好的灵感中,却是早已被文学史掏空的架构?是否真的写出了爱恨交错之间最深刻的诗意,或者只是作梦的虚无骷髅?我们都有影响焦虑,怕正谐拟着什么所不知道的凶恶,却不自知。害怕直立踌躇,但仅是被其它更形上更伟大的命题所谐拟。我们以为写的是诗,其实从来都不是自己诗意的掌控者?
(三)
时间确实将使一切原形毕露,这是邢诒旺的第四本诗集了(严格据说应该是第三本,事实上这本短诗俳句集写作时间早于《家书》)。之前三本诗集从没有这样大规模对短诗俳句的经营,倒是《家书》里有不少散文诗,《恋歌》这本诗集封面还强调了「七十首十四行与两首长诗」,可见得邢诒旺对诗的形式是敏感的,他也有意强调自己能够在各种障碍中依旧展现自由诗意。注重形式的诗人通常难免在诗集布下机关(所谓「汗雨盐血系」的巧思,总是既劳累又奉献的),很多此类作者甚至把整本诗集当成一首诗对待。
这本「短诗和现代俳句集」也有机心吗?
第一辑名为「最小的坚固」在我看来便有这种宣示的意味。一方面暗示对自己坚强诗意的自信,一方面也显示了对短诗火力的高度信赖。又譬如第三辑「近乎遗忘」,则立刻让人联想到「近乎诒旺」,果然这一辑的诗都是用日记体的方式呈现,而既然是「近乎遗忘」,表示是作者几乎要从自身内存里丢到资源回收桶或深埋在不知名的档案角落的诗。这样的作品在精神分析里是最有意思的,很可能最接近某些作者不可言说的潜意识等等。
邢诒旺亦是一个低调的被什么包裹住的诗人(好玩的是他曾说写诗是为了「闷骚」),至少在网络上感觉如此。读他的后记:「盐是结晶,在融化的时候很容易被忽略,以为消失或不存在,就像在看一张大合照时大家的眼光都会不经意跳过视而不见的那类人(咦这不就是我吗)。」这种自嘲并不觉得是悲惨的,反而有一种神秘感。彷佛持续读着他的诗,原形就会慢慢沉淀出来︰
〈衣〉
荒原
在秋冬之际
相信了
一片落叶
如此这般,诗体本身动用雄伟感与渺小物的对比,单纯描述了一个情境。短诗或许就是那一片落叶,甚至可以震动了整个艾略特的荒原。以(衣)为题,则更进一步把寒冷季候的衣饰变形转化成一种信念,信念乃是最后的保暖物。
(四)
关于当代的游戏氛围,邢诒旺是这样呼应的︰「抱着我睡/你不相信/我是/柴?」〈火〉,让人忍俊不住想到周星驰电影里,韦小宝的催情圣药「我爱一条柴」;揭露了邢诒旺如何释放出九尾灵狐的能量,并非只是满足于当一个书生。另外的后续呼应是两组〈十一月的俳句〉:「捡回来的/青春是一堆/炉边的材枝等待/长出火叶子」以及「受伤的男子/像一根火柴/被摸黑的手借光/冒着烟干笑」邢诒旺自己也说了︰「起床肚子饿,和勃起一样:/只要轻度/都是幸福」,「轻度勃起」这便是他写小诗的秘密吗?
大多数人都喜欢睡觉,享受吃东西,热爱日常生活,这是最初的设定,由不得你不信它们;但是,是的,写诗者就是不可以完全相信它们。试图怀疑并超越这些理所当然的平凡事物,是所有诗人的倾向。写实者如果只是纯粹表现生活而无反思,就会同流于日常的平凡之中。抒情者如果只是表现自己的偏爱与享受(包括对多愁善感哀伤欲望的沈浸耽溺),也无法超越日常。「如此。这种书写,有可能是在生活上尝到奥秘之味,也有可能,只是误解酸和咸。」所谓「误解」,也是一种超越的模式吧,透过各种无法预料的连结,召唤波特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的「通感」(correspondences)效果,以反叛「政治正确」的理解。
邢诒旺说:「诗作为“语言之寺庙”,不管外表是庄是谐,对于“智”的矜持是肯定的」,若是如此,他应是一个知性胜过抒情的诗人。
某些简单的诗,以口语入诗,以日常生活入诗,彷佛容易「看懂」,但却不容易被「欣赏」。一些认为诗应该「抒情」、应该「浪漫」、应该「美丽」的读者,或许未必懂得欣赏邢诒旺这类的诗作。他用这些短诗传达的是思想的高度,而非抒情的纯度。因此某些诗免不了有点像是格言或警句,譬如「如果你有爱,你就会晓得:要怎么离开。」然这些只是无可厚非之小伤,并不对邢诒旺诗意的追求造成损害。
(五)
最近日本核灾,据说某些地区的民众曾突然掀起抢盐的恐慌。
医学上的盐,是维持生命的重要物质,为供应人体必要元素中「氯」与「钠」元素之主要来源,在人体新陈代谢中,如果缺盐将引起肌肉痉挛、头痛、恶心、拉肚子、全身倦怠等症状,情况严重则会因心脏衰竭而导致死亡。生理食盐水可做静脉注射补充人体水份。盐水具有清洁性及收敛性,可做止吐剂、中和剂、漱剂、洗涤剂等用途。根据专家统计,盐的用途,目前至少已达一万四千种,家庭用、农业用、工业用、药用及国防化学用等等,而今盐也可以变成诗集的题目了。
我们都注定孤独地品尝这本诗集的况味,正如邢诒旺所说:「每一颗合群的小小的盐都是孤独敏感的。」阅读时我们都是最孤独的一个人。
每个人都应该至少有一首最钟爱的诗,最迷恋的诗人(且必须保持秘密)。那么当不管谁都将面对的生命之无言以对流光时刻来临,你才有那一阵阵的涟漪可以自圆其说。曾有人跟我说他不再读诗了。因为找不到好诗读。读了这么多年的诗,最后居然让他变成一个找不到诗读的人,那么当初宁愿他不要读诗。读诗是一种自然的感应,即使是同一个文本,到了不同的读者眼前,也会「诞生」不同的「诗」。不是他找不到好诗读了,而是好诗找不到他,他不再是那个唯一的读者了。他变得不耐烦,失去了想象力的参与,不再敬畏那些神秘,以为自己都知道了,但其实没有人可以知道什么。
阅读时我们都是最孤独的一个人。邢诒旺无法帮助我们,我这篇序也无法帮助你。
再回到「最小的坚固」的初衷,确实,或许你会坚持喜欢某一首,而我仍坚持喜欢另一首。真正的好诗将使我们变得非常顽固伟大,发现时空的渺小。
哪一天我们可以抢夺诗集这种生命必要的元素,像是抢盐呢?
(六)
这本诗集,让我想起某些熟知的诗句,如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又譬如杨泽的〈夜归〉:「台北的夜归人:/如果你在黝黑无梦的骑楼下踢到我/莫用怀疑,那醉倒在地的正是我」。或者夏宇的〈秋天的哀愁〉:「完全不爱了的那人坐在对面看我/像空的宝特瓶不易回收消灭困难」……许多东西可能无用,却充满了情感;而情感如诗,使我们忍不住,使我们一时冲动,毕竟,最初,这个世界,与你我,就是这样诞生的。
也想起方旗的〈蜜蜂〉:「怀着和蜜蜂一样的秘密的恋/胸中默默酝酿焦色的蜜/这液体因未能/倾吐而流满全身/那感觉对自己也是甜的」如此巧妙的诗,恐怕不论怎样学习也是模仿不来的,因为我们都不是方旗(所以你只能出产你自己的蜂蜜,不可能学习方旗的蜜蜂)。陈黎曾大胆解析这首诗未尝不可是男孩的梦遗诗:「黏稠的精液像蜂蜜一般流满全身」,这又是需要怎样的人生领略才可以!
而邢诒旺的人生领略是这样的,他的雨是:「雨啊!你这个门外汉。」他的落叶是:「在地面旋转/像乱葬岗上的狗/寻找主人的身影」。他的思念是:「思念像一根吸管/插在空了的心上」他对而立之年的体会是:「三十岁是勃起的水龙头,/怕锁太紧,/又怕漏。」
突然静下来的时候,脸书上没有任何动静电子信箱里没有任何消息,便可理解地读他的暗示:「我少写散文:因为我需要拥抱/但我不想说出/我需要拥抱」。有些小诗句很适合放在脸书,大家都会捧场按赞,譬如这一则「“我知错了”可以维持多久?/“我要改过”可以使用几次?/“我希望”和“我爱你”可以无穷无尽吗?」又这本诗集开头虽庄严地引用《马太福音》,却是虚晃一招;某些诗乍看似和信仰有关,譬如这首:「Set
me up 的人啊,让我在神的setup
中,/爱你吧?」仍是声东击西的意味。邢诒旺也是大胆使用情色隐喻者,有些真是毫不客气地犀利:「怨言就像射精,越长越伤身。/几个埋怨者围着咖啡桌,就像几根阴茎/对着一个卵巢:/谁是新怨言的亲生父亲?」某些诗题明显和诗句本身关系紧密像是合体金刚,如〈乳晕〉:「神秘的蜜蜂/为我蜇入/成羣/积层云」若是不小心换成另外一首诗题〈慷慨〉;或搞错了诗句:〈乳晕〉:「不要让心里的小孩变乞丐。」就似乎有点匪夷所思(当然这种故意错题也可以制造出另外的读诗逸趣就是了)。以及励志的部分(和邢诒旺的职业契合):「在需要扶助时被要求扶助,/一棵树苗不断断折,/长成自己的拐杖。」或用小诗来写艺术史上庞然的脸孔如梵谷贝多芬北岛尤里西斯且看底下这一首:
〈曹植〉
——向Ezra Pound致意
青蛙看着小青蛇
一样的
肤色
邢诒旺说:「奥秘的诗意,往往在常识之下,受到(善意的!)嘲笑和纠正。不以诗意为耻的人,可以成为诗人(也可能真的就只是傻瓜)。」又说:「把爱情的血/挤几滴滴在纸上/就成了情诗」读完我几乎把曹植和Ezra Pound看成一对跨时空的恋人,他们的爱与诗意是可以超越物种的「无我之境」,超越海与虎,无惧被谐拟——即使那种对望是可能流血流汗的。此诗也应和了邢诒旺另一首诗的观点:「闪现的事物不只存在于闪现时——比如/说:爱。」当然也比如诗。
(七)
之前在一个访谈途中,突然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被访问,尤其是问到诗要怎么写这类话题,因我一向不喜欢从事新诗教学,觉得写诗是要有一点天份的,然后需要一群意气相投的朋友彼此激励(像是我年轻时也参加过一些读诗会,而整个网络诗界都是我的见习场域,至今我也努力学习)。老是有些人只想获得写诗的快速路径,但那是不存在的;重点真的只是你要多读诗,多写作,使你自己慢慢成熟。读诗并不是减肥也不是领薪水。诗在意的是质量,而这质量全然决定于你看待人生的视野,你只能靠你自己。
因此我颇欣赏邢诒旺在后记所分享的对诗的独到见解︰「小时候吃咸鱼,味蕾受到极大刺激,吐舌说道:“这鱼很酸!”结果引来家人哄堂大笑,大概都认为我把酸和咸搞混了,很典型的silly式的可爱。」就是这种凭借着这种童稚的可爱︰「诗的身形使它先天具备IQ急转弯、冷笑话、谜语、插科打诨等俳谐性质,这是短诗“快”
(乐)的一面……而“慢”的短诗则在乎锤炼锻造雕刻拿捏,精致冷凝……」忽快忽慢,诙谐而精美,邢诒旺是个谈笑之间,流血又流汗的人。时间这野狗或许将掏空他的架构,他自己也不否认害怕累成骷髅,但他的深广是有老虎斑纹波浪的海洋(他曾说狂者狷者「激动起来,都会咬人」),爱恨谐拟直立踌躇,他终究没有陷于空等,这本诗集便是他凶猛又天真的结晶。
(八)
〈地狱〉
我回顾我的地狱,
知道它是一头狼,
把前足搭在我肩上。
不少同为创作者的朋友都会在读到某些诗人的诗时疑问︰「这首诗很棒啊,怎么不收在你的诗集里面?」一本诗集总是难以令人满足的,也无法容纳所有的诗。邢诒旺说他实际拥有的「短诗习作数量近乎这本集子的一倍」。这样的说法真是使人心痒遐想,忍不住猜测被他藏私的那些短诗是什么模样,他是用怎样的美学标准去「忍着痛筛了又筛」,那其中或许有被埋没的更精彩的诗意?期待他还愿意给我们下一本短诗集。
为了追求永恒完美的诗意,每个诗人都下过地狱,尤其是被特别眷顾的那种(不管你害不害怕),读罢此诗集《盐》,一回神,牠的前足果然已一起搭在诗人与读者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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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死亡未經我們的同意 我們也只好不顧它的反對
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