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記︱ 堅硬的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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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詩病田園花》,我直覺閃現的是“從心所欲”,以及“不逾矩”。
面對生命的限度,詩貴在“從心所欲”——得著自由,突破局限。
面對生命的野性,詩又貴在“不逾矩”——駕馭自由,認知局限。
這是美感,也是倫理,是美感與倫理的結合,或所謂知行合一。
詩是對美的感知,也是對美的實踐。然而詩人本身不是美本身,而是對美的愛。詩人寫詩,是對美的愛與享受,而詩則猶如Daedalus應和自然的美與智慧所製作的翅膀。
詩人愛美,想與美結合為一,有時會忘記自己是人,忘記詩終究是人造的翅膀,渴望詩是真實的翅膀。這份忘記所隱含的危險與野性,是為Icarus飛向太陽的行動。Daedalus與Icarus父子是藝術的一體兩面的象徵,前者是“逼真”的睿智,而後者卻是“亂真”的迷失。這裡頭所寓言的,是愛與美的距離,也是人與真理的距離。而距離,正是《詩病田園花》的母題之一(尤其集中表現於卷八《蟬》的禪意系列詩中),是人類自古有之的天問或“抵達之謎”(有趣的是,Daedalus的中文諧音恰可戲謔為“抵達魯蛇”,也正呼應了Leonard
Cohen所說的Beautiful Loser)。
然則,難道詩是虛妄而不是真實嗎?難道詩人對美與真理的愛不是真實嗎?對此,詩人岩上說:“之外之外之外/都是真的”(《之外,都是真實的》,頁254),這個“之外”,指的也是一種“有距離”和“無距離”(見《有與無二行10則》的思辨,頁251-252)。愛本身不是美本身,然而這並不否定愛本身之為一種真實:“逼真”之為“逼真”是一種真實,詩之為詩是一種真實,由此,詩、愛與美俱作為真實,乃有了“無距離”——這或許也是詩人提及“詩的高境”(《無法掌握的存在》,頁253)。知行的危險地帶,在於亂真,亂了自己,這或許也是“遊仙詩”和“求仙”的分別。可是這話題已經到了康德所說的理性的界限了,再過去就是沒有證據的超驗遐想,所以我這個“四十大惑”的小子還是就此打住,“不逾矩”,乖乖回頭談談我在讀詩當中所感受到的詩人的真實吧。
以“從心所欲”的生命自由,書寫生老病死的“力不從心”,對於生命本身的限度迷宮,以詩來達致超越的自由,並且得以在這份超越中回頭,對痛苦本身進行審美,這正是詩的翅膀、能力和真實。毋庸諱言,《詩病田園花》“病痛”主題的背後所要面對和處理的其實就是更大的“老和死”,而對“老和死”的勇敢面對甚至正面交鋒(詩人在詩集中不只一次提及決鬥,以及以詩為劍),其實就是對生命與存在的愛與享受。所謂《詩病田園花》,不妨如此解讀:詩人不但以詩與病決鬥,也以詩抵達”田、園、花“,以及與田園花相應的”火、茶、蟬“。詩來自詩人的愛與享受,是”我們來自紅塵的心境“(《誕生的距離》,頁245)。明乎此,我們遂可稍微領略詩對於詩人岩上的意義,以及為什麼卷首要以”詩“為題,而卷中又以《詩與詩人》為開篇。詩集以《之外,都是真實的》壓軸,整本詩集乃構成一種”無距離/無結束“的大開大合,或無開合,是詩人對生命的愛與享受,是”詩的高境“,也是”來自紅塵的心境“。
因為愛,詩人在長詩《告別》中,一開始就轉身連續十五次向心愛的事物揮手,連續七次向心愛的人(包括自己的身體)告別,並連續發出超過二十次的天問式的追問,彷彿以詩為劍,亮劍對決,展示強大的生命力,甚至在詩中一度從個人的病痛神遊物外,意境切換到稻田的病痛以及人類的病痛(《告別》,頁91)。詩人愛生命,並以對生命的提問作為詩的結束,這正是一種真實——讓疑問成為疑問,不必強作解人。逼真,不亂真。
因為享受,詩人在另一篇超過百行的組詩《白鷺鷥飛變十三首》(你知道長詩有多難寫好嗎!詩人在這本詩集中提供了至少三篇逼破百行的巨制,那是生命的韌力,是愛!)多次強調生命是一種”不得已的飢餓“(頁100),也正因為飢餓(象徵生命的諸般痛苦),白鷺鷥們在追尋飽足的艱難競爭過程中實現了頑強的生命力,享受生命本身,形成一幅有血有肉、覓食生存,乃至詩意羽化成靈性白鳥(以及蟬蛻化成禪、茶葉沖泡成茶)的美學饗宴圖。
因為愛,詩人具體入微地描繪他與親友、自然以及文明之間的諸般互動、觀察、批判、禮讚。因為享受,詩人連在”怎麼會有詩“(《在醫院裡,沒有詩》,頁78-80)的病痛中也能以詩亮劍,斬獲多首詩歌。在生命的種種失落中發現生命的獲得,詩人以詩治病,以詩為(靜觀的)田園,以詩為(批判的)花火,以詩為味覺的茶,以詩為聽覺的蟬,通感人生。這種美學饗宴的愛與享受,用詩人《高山茶癮》(頁232)的詩題和詩句來說,大概就是一種”高山茶癮“(嚐到嗎?味覺!)、”仙人的狂想“(聽到嗎?音樂!通感!)。
在生命的限度中認識生命的限度,上下求索限度之外的真實,這份求索誠然就是詩人審美的生命力,是愛,是享受——興許,也就是詩人對於生命本身的答覆,由此而成為美,成為美的真實。
邢詒旺2020/06/30
《文訊》第419期,2020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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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死亡未經我們的同意 我們也只好不顧它的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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