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慢

       好茶要有好水、好壶、加上一个好心情来泡，那么这泡出来的茶就是天下第一绝色美饮了。此情此景，，谁与争锋？我有过一次类似经验：初春，霏霏细雨，在虎豹泉旁，鸟语花香之下，用虎豹泉水，泡刚出炉的明前龙井，一把老好壶，几个赏心悦目的朋友……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茶。

        不然有二好也是好的，我选好壶和一个好心情。因生活习惯使然，现家家户户皆应用自来水，也难再仿古人翻山越岭去寻觅清泉的源头。有朋友上金马仑收集叶子上的早露，后听众人劝告放弃了，因担心空气污染程度过高会中毒。大家充其量弄个先进的过滤器放在家里——好水实在难求呀。

          情况可以更不妙，那我宁可没有好壶，而且不一定要用功夫泡发。大茶娘、盖碗、玻璃杯、酒店的热水壶，无不可沏茶。顺应环境的变化是生存之道。并非懦弱的妥协。太执着反造成恶习。

          只能选一好的话，我只要好心情，那是品好茶最重要的元素。若果时时活在懊悔中，满腹心酸冤气，就算给你好茶，也是白白糟蹋了。好心情是有一颗接受与感恩之心，不随便嫌弃一茶一叶，一瓦一壶。好心情是不做任何事，只坐下来全心全意喝一口茶，无所事事的茶最甘味。遗憾的是，大部分喝茶的人都非常焦渴，他们的心也是如此焦渴。

    有几位专做大事，赚大钱的精明朋友来探望我，因听说喝茶能抒解心理压力，命我传授秘诀，都指望我介招一种灵药的茶，多贵也会向我买。我巴不得做成这单生意，但那里去找这种可医心理压力的神茶？

    我们把许多美好时光汲汲营营与权势、富贵与名利，内心世界难免逐渐地俗化、僵硬、老去，以致消失了光彩。愁雾一片在心头，想呼吸一口清新空气变成是颇为艰难的事情，我唯有轻轻说一声：「来杯无事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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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去买紫砂壶，起先顶好相与的，分宾主两边坐，沏好茶，赏名壶，我略沾光陪末座，着实喝了几杯不可多得的樟木香味老普洱。主人极之风雅，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皆通，朋友也如沐春风，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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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当我泡茶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想起五百年前，在宜兴金沙寺的那位老和尚。就是他，因为他把别人用剩丢弃的泥土收集起来，「捏为鲐，规而圆之，刳而中空」，做成小壶，从今以后，紫砂小壶的做法才传扬开来。我们得以人手一把。

还有那位跟随主人借住金沙寺，在工作劳役后蹲在大银杏树下，向老和尚涅壶学习的小书僮供春。就是他，他「斫木为模，削竹为刀」，做成了器薄质坚，胜于金的传世之壶，我们得以展开了 一场生生世世的约会。

如果把紫砂壶只当作一个可能随时会升值的老古董，或高不可攀的艺术品，或纯粹是泡茶用具，肯定会少了一百巴仙生活乐趣。非得好好地与紫砂壶谈个恋爱才够痛快。

有一些壶，一见难忘，念念不忘。过了很久还是会提起来，那把壶如何如何令人感动，说得手舞足蹈，眼睛发亮，如痴如醉，如恋爱中的女人迷恋她的男人。

这些壶是永不褪色的玫瑰，收藏在心底，印在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旧壶割爱这回事。

收一把壶有时候其实是一件毫无逻辑的事情。冒着风雨走遍上海大街小巷，看遍人家床底下润油油泛紫光的老旧壶，竟然没有一把相中。（命里无时莫强求）到了宜兴，初遇费寅嫒的黑砂小井栏壶，马上惊为天人，莫名倾倒，占为己有。（命里有时终须有）

为了那紫玉金砂的湖光山色，足迹天涯海角去寻找心头爱的大有人在。最美的结局是找到了，并带回家好好养着。有人在找某壶半途，偶然与另一壶相遇，才知原来真爱在此，不枉此生。（众里寻它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比较痛苦的快乐，壶是找到了，不料那是非卖品或你根本无法承担那售价。刘建平的「富贵茶具」和「春涌大地」的确就使我快快乐乐地痛苦了一次。很恐怖？惨过失恋？那敢情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完全无条件的爱情是这样的：有一小友惠箐，专门收集已破的壶之碎片，统统不舍得扔掉，用强力胶恢复其壶貌，情深如旧。（杨不悔），（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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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提起日本茶道，说是于十六世纪时由茶道师千利休研究出现在这套完整的「茶道」，而千利休的茶道哲学——寻求人类祥和的精神世界，也被流传至今。
但日本茶道从来没有出现过茶道师这名称。在茶道里，整个点茶喝的过程称「举行茶事」，茶室被认为修行的道场，所有进来喝茶的客人，或点茶的主人皆称茶人，一齐学习修炼身心。
真正意义上的茶道的形成，是以村田珠光为开山者，将「茶」称「道」是珠光的首创。继珠光后，武野绍鸥使茶道向民族化和正规化大大前进了一步。他是茶道之先导。
武野绍鸥逝世后，跟随武野绍鸥学习了十五年茶道的千利休成为日本最伟大的茶人，他是茶道之集大成者，他的茶道思想可以说是日本茶道思想本身。日本茶道自千利休始为世袭制，点茶技法是由各个不同流派的家元传授的，家元即掌门人。

关于茶道哲学，千利休说：须知道无非是烧水点茶。
当有人寻问千利休关于点茶的秘诀时，夏日求其凉，冬日求其暖。茶要合于口，炭要利于烧。
这与「本来无一物」，「饥来即吃饭，困来即打眠」的境界是同样的。那就是抛却一切个别的、他律的、世俗的成见，自由自在地应付一切外来事物，随时随地在创造新的形式，创造新的茶趣。
在道具上，他不拘于世间公认的名道具，将生活中的用品随手占来用作茶道具。由于千利休以「无一物」的心境平等地对待身旁的每一件事物，所以他发现、创造了无数的美的茶道具，至今无人能超越。
我看看四周的茶友，斗壶的斗壶、斗茶的斗茶。大家在比较谁家的壶贵及旧，谁又结识了某某大名家，获得了一把独一无二的纪念壶，谁的普洱茶简直不是人喝的。
这种对华丽名贵的执着追求，肯定令茶行业变本加厉地不健康营运。这样一来，茶文化不但止不能在本地落地生根，反而加速死亡。喝茶的人都该找千利休的东西出来读读，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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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张盛鸿先生教我的：杀一只鸡，脱皮，少许药材香料之类，取咱们的安溪名茶紫竹兰，沏两大碗黄金玉露来，都扔进炖盅，慢火炖数小时，可饮用，是鸡汤中的极品，鸡的鲜甜中带有茶味，香气馥郁持久似幽兰。

还有，刚上市的龙井，色泽翠绿，叶质肥嫩，拿来清炒鲍鱼或新鲜大虾，滋味甘甜鲜爽，会叫人吃上瘾。做东坡肉时，加一大碗老普洱茶进去焖，减低油脂，增进陈香，肉汁温醇可口，茶香显露。

煮肉骨茶时，莫忘记沏一壶浓厚的水仙茶，倒进瓦煲，和肉骨茶一起滚。取其岩茶味，那肉骨茶更加地活色生香、齿颊留芳。

我本是厨房白痴，那里有本事撰写食谱，自暴其丑。只不过因为手头上也有这几种茶，就依照张先生所说的试煮食，果然惊艳，回味无穷，这才是正经的叫「茶食」。

也有人把在品茶时所张罗的点心叫作茶食，无非是些香炸糕饼，脆卜卜豆粒，都做得秀色可餐，用精致小瓷碟盛着，一口饼一口茶。但我想，好茶也需有好舌头来品赏呀。若让一些不识茶趣，不分辨茶味的人来牛饮只为解渴，可惜了一杯好茶，那是很大的罪过。故向来反对在品茶时吃零食，杂味未除，实难品出真味来。若果是在品清雅嫩鲜、幽香似有还无的香茶，更加连话也不必说，专心一致去领会个中茶味吧。

说回茶食，有一回在宜兴市，我就吃了一道最简单又美味可口的茶点心——茶叶蛋。通常是先把鸡蛋用白水煮熟，然后将蛋壳轻轻敲碎，再把茶叶及香料、调味料入水，继续再煮，使茶叶的芳香深入渗透蛋内。我问那蹲在街边，忠心地守着那小小炭炉上的那一锅茶叶蛋的纯朴妇人，为何她的茶叶蛋特别甜美，色泽特别鲜明？她说：「别人都用泡过的茶渣或茶叶末来煮，我是用上等红茶呀。」

我们应用茶烧菜煮汤，将生活的智慧注入其中，唇齿啜饮之间，生趣无限。若能以茶为佐料，开创出一套茶餐，完全不会令人有突兀感觉。

以茶入食，去油添味，暗香浮动，我们的生活不也就是这样美丽与哀愁交替着，苦乐参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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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先生打电话来邀稿，并提供题材让我发挥，问曰：「可有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君不见张女士魂飞魄散化成灰之时，阿猫阿狗都跑出来作其“张学专家”状吗？我原是个乡下人，难怪雷先生置疑。唯抱歉地回答：「我能倒背如流是否已足够？」

验明正身的考题来了，只听雷先生问：「在哪一个情节上有茶的出现？」

是，那一片马来亚森林。

「范柳原把白流苏带到香港大中华饭馆吃上海菜，吃完了饭，范柳原举起玻璃杯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举着那玻璃杯，迎着亮只管向里看。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的蓬蒿，这致使范柳原想起马来亚的森林……」

这是我见过形用茶叶渣最美丽的文字，那绿色茶渣成为一个风流的调情道具，隔着绿阴阴的玻璃杯，范柳原对白流苏说出真心话，令人黯然销魂。

一般上茶渣可没有得到这么好的对待，都在释放了生命的原味之后被人丢弃如垃圾，和鱼虾蟹、抹了鼻涕的纸巾、隋手扔掉的废物静静睡在一起。

有些人则把茶渣收集，放在旧报纸上拿去晒太阳。视阳光放射的热力而定，快则二、三天晴朗的下午，就会把茶渣晒干。可做睡枕，明目，解除疲劳。可做香袋，代替空气调剂品。有些人很不小心，茶渣堆积得如山，说没时间拿去晒，让茶渣自生自灭地发霉，发臭至生虫。这无疑是一个凶手的行为。

在我泡茶的地方，有一个茶盅被放在右上方，那是盛放茶渣的宝贝。它像墓园里偶尔看到的总坟墓，所有来自不同的家乡的魂，因不知甚么原因，都给葬在一起。它又像一个温暖的家，茶们都不分彼此，紧紧靠在一起。我最生气我的朋友把牙签、火柴头、纸巾等废物全扔进去，直把它当作是垃圾桶。

认识一位张太太，她把所有茶渣拿去栽种七里香，据说这七里香特别听话，每逢初一十五必开花，开花必开得美轮美奂，香气传七里。

你信不信那是因为有茶的关系？茶渣在泥土里再次重生，延续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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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茶人在喝茶时的服饰，萧女士语录如下：在茶面前，人是渺下的。我们只要喝茶的人都记得茶的风貌与神韵，而不是我们。故服饰色彩宜低调朴素。

低调含蓄本来就是茶的风格，我们只不过将它自然流露出来，而不掩饰其真性。

有人说我的面容严肃冷酷，唯恐别人开心的样子，应改穿亮丽服饰，以热闹气氛，冲淡寂寥之感。

你知道，我做人向来偏激，不愿苟同此见。倒觉得冷人应穿冷色，才天衣无缝。亮丽缤纷自有它的精彩去处。

就像茶，水仙之刁，普洱之醇，龙井之鲜，热水以下即原形毕露，无法可逃，也实在没有必要逃。

除了服饰宜素，涂香水和擦口红也应可免则免。香水和口红一般带有奇异绮丽之花香、水果香，这样一来，难免。喧宾夺主破坏茶之清韵陈香。再说，杯沿的口红印实在是个梦魇，完全不符合卫生，也让所有的典雅心情扫尽了兴。恐怕也只有贾宝玉不介意用这样子的杯。

还有，金银珠宝的戒指、手镯、项链统统可暂时休息不必执行其任务。这里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们素面相见，素心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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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喝茶有些甚么好处？仿佛我说不上十来八个好处，他可不会上当向我买些茶来吃的样子。

我本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分析各类茶叶所含的可溶物质的成分，对身体会带来正面及负面的影响，其好处又可分为生理及心理两大方面云云。

但不知为何，我竟觉有些微凉的哀伤。陆鸿渐一生为茶，可从未听说他讨了甚么好处。许许多多人每天在喝酒和汽水，可会有得了甚么好处？为什么喝茶却想着有好处才喝？

我们不知道，当我们都以为自己最聪明运用智慧的时候，反而是我们失去最应珍惜的宝藏的时候。

他又说：因为茶不够生活化呀。

我非常讶异，君不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连目不识丁的老婆婆也懂得的。有此可知，习惯性把茶纯当作一种物质享受，往往认为资产阶级者才有的东西其实是很多现代人的一种误解。

我们的老祖宗喜欢在家门前搭个茶寮，向路过的人们施茶，我们的老将军们爱以茶当酒，慈禧夏饮龙井冬饮普洱，结婚时须跪下敬茶给长辈，道歉时须斟茶认错，妈妈从小教我客来奉茶，学校儿歌有唱：客人来，看爸爸，爸爸不在家，我请客人先坐下，再敬一杯茶。

生活中有茶，茶中是一个有情人生，茶的历史几乎也就是中国人一路生活所留下来的痕迹。莫再、莫再迟疑，喝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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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对任何事物感恩过，我喜欢以厌世的姿势来生活。呀，太坏了，世界竟然胆敢没有在我十八岁之前给弄得好好的，这个世界真是太岂有此理。

忽然有一年春天，萧女士从中国回来，送我一把茶叶，说是该年春茶。想起去年的春茶吐气如岚，行云流水般在舌尖上轻轻滑过的清幽感觉，我如获至宝，马上泡了来尝。

一吃之下，天地变色，怎么会这样？茶汤刺喉，口腔带涩，完全没有甜美的感觉。慌了手脚，忙问何解何解？

被告知：那是因为该年初春雨水过多，土地气候潮湿，茶叶在萎凋时失水太慢而致。去年阳光普照，味道当然清爽。

天可怜见，我终于发现大自然神秘且不可抗拒的力量，隐藏在这天地所赐予的一滴露里。深深地、深深地被感动了。

谢谢去年的阳光与空气，谢谢今年的雨露与风霜，让我们得以享受每一季不同的、独一无二的茶韵。谢谢大地，谢谢高山流水，谢谢每一片叶子。每一片叶子都流着你们投注在它叶上的生命力，当我们泡茶时，你们也就义无反顾，轰轰烈烈的在活一次。

天地可鉴，我愿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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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时不以为然，噫，本人可是敢做敢为，爱恨分明的一条好汉，谁耐烦这样子装模作样泡茶来饮，拂袖而去。

那是因为我一向叛逆成性，不懂得珍惜秩序之美妙。

上下、左右、前后、大小、长幼有序，熟能生巧。老觉得规矩多多，碍手碍脚，只因为泡茶的人对这一套秩序一知半解。战战竞竞犹豫不决就有矫揉造作之嫌，不够自然。

太执着于每一个泡茶秩序，细毫不肯放过的有板有眼，往往忽略了当时环境与饮茶人的意愿，也会流于形式而无神韵、很假。

最如鱼得水是能够在秩序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海阔天空任它漫游，就会遇着更多从未有过的乐趣。

自然就是美，真就是好。泡茶的心比泡茶的技巧重要。

我和友人畅游中国的时候，天天劳累不堪，夜夜无茶不欢。由于酒店房间浅窄，大伙儿就站在洗手间梳妆台前大显神通，呼风唤雨，把中国那一春季的日月星辰，统统化为一杯龙井清露。真是风流不为人知，无处不可世外桃源。那几晚，我们全都吃茶吃得乐飞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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