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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雨林」  ◎  Shanti
Review 2010-11-27 06: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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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妳不再叫以色列﹔而叫作以思列。-舊約﹐)

又是雨季。
天空一片蒼白,下著沒有表情的綿綿霪雨,把視線外的景色蒙上層層薄紗、幾許冷清。
畢竟是綠色的國度。
雲絮下,雨勢嘩啦啦的傾灌並未暈散大地的主色,反而因著洗滌,令茂密成叢的樹葉更加無所遁形,現出生命最純粹的原始,那麼沉鬱濃稠的墨綠,彷彿歇斯底里地把全世界的綠集中、煎煉、再於赤道驕陽最毒烈的一刻,瘋狂奮力潑撒出所有的綠漿,讓乾渴欲裂的土地貪婪迅速吞噬吸納,成其無法磨滅的印記,以致任憑風吹雨打,也消褪不了這連延不絕、坎坷起伏的顏色。
盤踞大地的綠,默默望著天空。
他凝視水中的自己,安靜的像要睡足千萬年,完全不為直射在臉上的日光和樹葉的晃動所干擾。
河口有幾塊突出的岩石,減緩了上游奔馳而下的急流,使這一段河水頓時婉約起來,細聲細氣地但輕移蓮步,似乎在躊躇徘徊,好讓故人有機會再次一親芳澤。
水中的他張成一個六尺的「大」,在倒映於水鏡的綠影中,隨著河潮的一迎一送,熟睡著,任由光影在皮膚上接踵路過,經水面波光粼粼,復消失。
陽光往西漸行漸遠,只留下深褐色覆蓋他、和幾處欲蓋彌彰、結了一半痂的傷口,張著嘴,說不出問路的句子。
夜幔木然的垂放下來,是回營地的時候了,可是…他苦笑,迷路了,而且,「自己」還昏迷不醒。
「苦啞……苦啞……」
朦朧的月光下,隱約看到一隻烏鴉啪啪啪飛到樹梢,在黑暗中屏息尋找獵物,兩隻眼珠發出閃閃綠光,像兩顆晶瑩的淚…
幾隻在交配的蟬旁若無人尖叫「吱!吱!吱!」,直至公蟬的體液流盡……夜真的深了,也寒了…他想起她的體熱,和柔滑的質感,還有她濕潤沁涼的河口,總是漲滿潮水迎接他,引渡他...。想到這裡,他記憶深處不禁疼痛而劇烈痙攣起來…
劇痛的感覺,天旋地轉,暈厥成一隻單腳獨舞的陀螺,把所有的悲歡聚散、雜陳五味消融在這種足以凌駕任何其他、傳至神經線的訊息,如同陀螺上的紅橙黃綠藍靛紫,難以言喻地旋轉為一張失血青白的臉。
也是雨季。
清晨六點多,昨夜的靄雨初歇,木山的工作夥伴們陸陸續續被蟬鳴吵醒,金黃色的晨光早已刺透東面那一列喬木的隙縫,穿越欲走彌留的迷霧和欲滴未滴的葉露,打在用土黃色三夾板搭建的工人宿舍大門上。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你心裡根本沒有我……」
吱啁啁、吱啁啁……三隻燕子唰地停在屋腳的水槽邊,嘴裡仍不停嚷著,把台灣女歌手的情歌改編成自然樂;「我沒忘記你,你忘記我,啾啾,連名字你都說錯,啁啁吱啁啁 ……」
燕子在槽邊顧盼片刻,忽然振翅呼嚕一聲,鳥獸散而去。
門這時「咿呀」一聲打開,打著赤膊的身體出現在暖洋洋的光線裡。夜裡從毛孔滲曳,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汗漬薄薄一層貼著皮膚,被照耀得似又蠢蠢欲動。
這樣的早晨,就像任何一個適合開工的日子。
「喂﹗雨停了﹗幹吧﹗」他朝屋內喊。
幾具同樣赤裸結實的身體應聲而來,在門口晃了一下,又往屋內走去。
「兄弟們!起來起來!別睡了!幹活啦!賺錢要緊!趁天氣好,多做些,月底回家再抱老婆睡回本啦!」
「啊!回去就要付首期了!媽的!一幢排屋,血汗都不見了!」女朋友堅持買了屋子才肯結婚的小剛怪叫。
「撐著點,愛拼才會贏啊!說不定老闆一樂年底就多派點花紅!」他望著才來三個月的小剛,從一個清乾白淨的文弱模樣晒成黝黑古銅色的銅雕。
「希望啦!賺幾年就改行!我女朋友不喜歡我在這裡混一輩子。」小剛搔搔頭說。
「噓!」幾個頭轉過來,恐懼和喝止的眼神,空氣瞬間靜了一下。
「…準備好吧!車要走了。」打開櫃子,取出十多罐菜心、沙丁魚,套上沾染黃漬的背心,他逕往吉普車走去。
木山的時間只分勞動和休息兩種,所有的驅體皆由陽光發號司令,光一打起,各就各位,化身生產機器的一部份。
只有每個月的最後幾天,收拾簡單行囊,穿上一套乾淨衣服,一路顛顛簸簸到江畔,登上快艇後,看著浪花飛濺的窗口一格一格地把兩岸守衛似的紅樹林留給大地,而他自己則一步步趨近家門,在重見妻子和兩個三、五歲的孩子那一刻,還原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她總是體貼地早早哄孩子入睡,再進浴室為他放洗澡水、擦背、輕輕揉按他長期與木桐較力而倔強地隆起的肩臂。他銅色的肌膚在她的纖指所經之處一吋吋恢復了柔軟,而易感起來。
潺潺流動的水聲中,河床迅速漲潮。
小剛第一天開工,天真地往比拉逸樹的一面樹軸一靠,兩邊手一字伸開,頭仰天,驚嘆:「天啊!我能活這麼久嗎?」遠遠望去,小剛倒似嵌進樹幹的一撮人形黃土,顯得那麼渺小,依附在比他寬了一公尺有餘的樹心上。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三、二十四……媽媽呀,這傢伙至少活了四十年啦!」小剛吐了吐舌頭,一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瞪著一圈圈漾開的年輪。
漲潮是木桐下水最好的時機。
一長段又一長段被俘虜的巨木,在河邊剝除那一層晒了幾萬個日子豔陽的外衣,露出嬰兒般的肉身。
起重機的怪手就緒,「嘿喝!」一聲,從無到有,自泥濘中冒芽、抽拔、逆地心引力而生長的一棵棵比拉逸大樹應聲滾落水中,嘩啦啦激起丈高的浪頭。
偌大的龐碩木桐竟然就像一個無依的孤兒,茫然漂浮在河道上…
「哇塞 !多壯觀!」小剛望著陽光下去掉樹皮後的樹身,入水後乍看有點嫩紅的白皙,而末節被電鋸砍傷的部分滯留一抹褐紅,竟令人有點不敢逼視。
小剛喜歡水,常常在收工前水蛇似地鑽入河水中泅泳一番,把自己洗個清爽才肯起來。
在那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小剛忘了收拾他的小旅行袋就走了。
是他的母親和女朋友來幫他收拾的。小剛原來沒有父親。他的母親,滿頭凌亂的白髮、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深陷的傷口。那個等小剛付清屋期的女朋友,腹部有些臃腫,人卻像脫線的風箏,遊魂似懸在門口,盯著工人宿舍前籠罩的墨綠。
離宿舍一小時車程外的地方,墨綠的視野之內,日正當空,再下兩段木桐就可以開罐頭吃中飯了。
「等等!」小剛忽然發神經地喊。「這段樹皮剝得不乾淨。」邊說邊已仆咚跳下去。
「小剛!你幹什麼?上來!」他聽到自己微微發抖的聲音。「停!後面把機器停一停!!」
「轟!」
一灘火紅迅速從木桐的下體燒開……水聲咕噥一陣兒,一個人形在木桐身側浮了上來,與一排木桐並躺,朝上,兩眼驚惶地和烈日對望,嘴巴大大張咧,彷彿還等著嚥下一大口飯。
小剛沒有拿到年終花紅,連保險賠償也差點拿不到。是他看不過眼,帶著小剛的三個親人去找經理,說好說歹是一條命呀,結果總算一個月可領一千元賠償費。
小剛沒買成房子,也沒娶親。
他的眼睛始終睜得老大,彷彿還在懷疑,開玩笑,怎麼可能。水腫的肉身令他胖了一圈,嬰兒似的無辜。
「…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看今天你怎麼說。你說過兩天來看我……」收音機仍不知情地唱著。
實在是聚少離多,以致感覺和她依然新婚。
那年都才二十三歲,他初入木山,日子有點苦悶,在報章上的徵友欄看到她的名字,最妙的是她自稱是個愛哭的女生。所以他一開始就極小心的哄她,生怕她掉淚。每一個月下山見面,他都細心買一個信物,一盆花、一隻泰迪熊…半年後他們就結婚了。
她很快就懷孕,他也更賣力工作了。為了加薪,把整個家養好一點,他甚至常常主動縮減假期。六年加起來,他和她在一起不滿一年。
生了二個小孩,她的身體依然羞澀,在他粗糙宛如樹皮的手掌下微微顫抖,像流水的淡淡漣漪,一波又一波輕送。他心頭巨震,但覺渾身滾燙、口渴喉乾,看著她凝脂般的肌膚,他不禁有點自卑,深怕把她磨破燙傷了……
「你這次回來幾天呢?」她低著頭,像講給自己聽。
「三天就走。」他也垂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雖然不願她擔心。「人手不夠,走了一個。」
她在他懷裡變得僵硬。掙脫,別開臉。
「換工作好嗎?我怕…這幾年我心裡都不踏實…」
「噓!」他堵住她的嘴。「別亂想,我一向都很小心,而且,經理答應下個月調我到山區,再也不用怕水路激流的危險了。」小剛出事之前不及一年,整艘船在激流中翻了,幾具身體一星期後才在下游找到。
她把他復摟緊,低低吟哦著不知甚麼,像夜裡莫名的嘆息,任風吹送著。
「我累了…我回來妳這裡休息…」他依戀地把頭枕在長長的髮梢裡,輕輕舔著她的耳瓣。
她心一酸,把他拉向自己。
「休息吧!」她撫著他後腦粗咧咧的髮腳,下身觸覺到他,便用雙腿環住他。
他感到叢林裡有河水溢出,奮力迎上,一股沁涼頓時從深處漫延到四肢,無比舒暢,片時,他已隨著河流的韻律節奏洶湧,像堅實、飄浮的喬木,不再憑恃自己的掙扎,但攤開自己,接受水的撫慰和滋潤…
但這一回,為何在水中的感覺竟是割裂的疼痛,像小時候,到後院那片樹林裡玩捉迷藏,不小心踩到尖銳的樹枝,小玩伴們皆慌得一哄而散,他就一個人,一拐一拐地淌著一路的血走回家,家裡沒錢買消毒藥水或藥膏,媽媽就每天讓他泡鹽水,然後用一束揉皺的紙團點個火把烘焙他的傷口。
腳掌被刺透的銼心之痛依然鮮明,且隨著鹽水的撫摸一陣陣徹骨襲來,他眼前一黑……黑的視野令他被一種恐怖的氣氛搧動,心裡不祥的陰影越靠越近…
「咦!阿k還未回來嗎?」吃晚飯的時候,他看到對面的空位子。
大家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可能去解手時,車子就開回來,也沒留意…」有人解釋,明顯地無法控制嗓音裡的忐忑。
他驀然站起來,口袋裡的鑰匙鏗鏘作響。
「老大,你去那裡?」幾個人不約而同地。
他嘆口氣。這些人,怎麼想的。
「我是工頭,有責任去巡一圈把人帶回來。」
……他何嘗不猶豫,深夜本來就是木山的禁忌。但,將心比心,一條命哪。
他坐在吉普車的駕駛位上,開著低燈,維持五十公里的時速,一邊眼觀四方,…阿k……他家裡也有幾口嗷嗷待哺的小嘴呀…
這一段山路才開闢幾個月,經理說已轉達工人要求建圍欄的要求,唉,他不覺又嘆口氣,想起老闆家七尺高的外牆,那個兄弟們一年一度去排隊朝聖領紅包的地方…
左邊的樹林一陣嘩然,似不歡迎車子夜裡又來騷擾他們,他心中無端端有絲發毛,右邊是一望無際的空曠,他只能盯著前面的路,走一步是一步…
多麼熟悉的徬徨,又回到他心裡。
五歲,天還未亮,他迷迷糊糊中被搖醒,不由自主地被褪下睡衣,拉拉扯扯間換上了棗色海軍領白襯衫,以及棗色小短褲。
「今天開始,要學讀書囉。」媽媽俯下身,在他耳際說。
「讀書」是甚麼?媽媽只說讀了會成為有用的人。甚麼叫有用的人,媽媽沒說。
他一直不知道人為什麼要讀書,沒人告訴他。他也不敢問。
只曉得每天都必須起個大早,穿上和別人一樣的衣服,坐在固定的房間、固定的座位、做固定的事。
為甚麼?他沒想過,只知道去學校才不會被罵,做功課才不會被打。
過一天,是一天。他也不明白自己要去那裡,迷路了。
從來也不清楚路線呀!媽媽不識字,不能指點他。
他沒有爸爸。媽媽說有些人是從木頭冒出來的,像濕樹頭上的野菇,自己生出來的。
牆上的黑白頭像是誰啊?
媽媽沒有回答,只說,天下雨了。
國中會考,他失敗了。看著成績佈告榜上的紅字,他腦海一片空白,呆望著「國文:F」。
不能升學,就找工作吧。
怎麼找?連最起碼的申請信也不知如何寫啊。沒有人用華文寫申請信,就如國文不及格便無法升學。
就找份粗工吧。
一個月五百元。
早餐、工作、午餐、工作、晚餐、休息、早餐……打著同樣大小弧度的鍋子、吱唔……吱唔…….在刺耳的鑽洞聲和飛濺的火花中,他活了五年……
他翻著銀行存摺,一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元。屈指一算,一幢房子十五萬元,七十多歲才買得到。他能活得那麼久嗎?不知道。
一星期後,他去見了木山經理。
「一個月薪水五千,做滿兩年加薪,沒有問題的話在這兒簽字。」經理指著空格,金錶閃呀閃發光。
他簽下姓名,蓋章。
「知道哦,若有事發生,公司有幫你投保,其他概不負責。」經理例行公事地隨意補充一句。
會有什麼事呢?他下意識蹙眉。
「要不然你一個國中畢業生,憑什麼領這份薪水呀?」經理咧嘴微笑。
小剛離開後,他陪著小剛的媽和女朋友去見經理時,經理又綻開同樣的笑容。
「一定一定!這就幫妳們聯絡保險公司。」
恍恍惚惚間,她的身影站在經理面前,只是,他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
「……」他想喊她,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雖然,他嘗試把喉嚨大力擴張,但覺眼前一片昏黑。
只聽到山谷從四面八方迴應他,彈回無數個他喊不出的「啊……………….」。
他緩緩醒轉,知道自己又迷路了。
他想站起來,可全身癱瘓在水漬上,如剝光皮的木桐,隨意橫躺在河邊。
天空不知何時開始滴滴咑咑下起雨,滴滴咑咑滴滴咑咑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嘩啦啦啦啦……………………………………………………………………………………………………………………………………………………………………………………………………………………………………………………………………………………………………………………………………………………………………………………………
他感到自己全身都濕透了。冰冷的雨水竄進他身上炙痛的爆裂處,直遁入他的心裡,輾轉又從眼眶流出………..
水,不停地循環,從他的底部進駐,洗滌身上每一吋,表皮、毛細孔、內臟……再經眼睛釋放……直至紅色的腥銹味逐漸被濾清,只剩一綹淺淺的血絲在水流中掙扎…瞅著綠色的倒影一眨一眨…
吉普車瘋了,他想。
他已經十分小心了,輪子是怎麼不聽使喚地向右傾斜…他完全感受不到地面支撐的力量,山脈累了,肩膀垮了…吉普車向懸崖的邊緣衝去…而他,變成了一棵向地心引力妥協的木桐,失去男人、兒子、父親的身份……
今天不用開工啦,雨下個不停,下個不停,河水又漲潮了……等雨停,可以把木桐運到下游,賣個好價錢,年底就有花紅啦…
過幾天,又是月底…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
他輕輕闔上眼睛,累了,好想休息…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他看到自己逐漸被送往河床,嘴巴仍好奇地咧開。
雨繼續下,打在樹叢上,順著葉瓣撲簌簌…延著樹莖流到根部……
雨林,也越來越沉鬱了……

張依蘋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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