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 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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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哪裡……
在午睡……嗯……我可以感受到床邊那扇打開的窗,坦蕩蕩地把一片晴空框起來,清明悅目, 天高氣爽。
這幅畫面不是靜態的。我不必睜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可不是,你聽,“吱啁啁吱啁啁”,呵呵,一隻饞舌麻雀漂亮地展示飛功,從空中筆直劃過,乾淨俐落,唔,用不著猜,我知道是柔若無骨的午後季候風,躡手躡足不知何時潛入,促狹著向我吹氣呵癢……
“阿弟,你站這兒!妹仔,妳去那邊!”
“噢,等等我!”
“快呀!嘻嘻……啊!不要抓我……”快躲起來,姐姐抓人了,我知道大魚缸的角落是個藏匿的好地方……快……
“看到了!”姐姐喊……
“看到了!出來!臭坑!”咦,不是姐姐,是翠絲汀的聲音……是外甥女在指揮表弟妹捉迷藏……“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好吵,
誰把鬧鐘調在這個時候響?
“嘀嘀嘀嘀……”似乎離我很近,嘀嘀嘀嘀,一波又一波地送過來。
竟然是我自己的鬧鐘: 下午5時。寢室暮氣沉沉,窗是閉的,天冷。我為什麼預設在此時此刻醒來……有約會……沒有。
我在哪裡?……宿舍……台大……台北 !我回來了。開學了。
“臭坑!”翠絲汀稚嫩的嗓子像十多年前的姐姐,斥責在遊戲中耍詐的參加者,麻溜老練的福州話渾然天成,仍在我耳際回盪著,“臭坑!再臭不和你
卡溜了!”認真地,霸氣十足。我發現自己正神經兮兮地,躺在黑暗中擁著棉被暴笑。
“臭坑!”字正腔圓,這兩個字,從出世時只會哭得羊咩咩的翠絲汀口中生產出來,並且承襲著同等份量的要脅及那麼點權威感,讓我覺得有趣又詭異。她是如何做到的?從理解、模仿到運用它發號司令?嘿,無論如何,這兩個惡字的生命確被延續下來了。
鬧鐘是過完春節,從家裡回到這座島之前,爸爸叫我帶來的。可是,為什麼是下午五點?我記得,這個美國製造的鐘,是爸爸在新年前夕買的,年初一的傍晚,我們與到訪的朋友聊天時也響過一回。是了,八成是爸爸設定清晨五點起身徒步運動,他那管什麼a.m.或p.m.,他就唸幾年私塾,當時他還是中國人,當然不學洋文。
我的家在海外。
海外哪裡啊?人們對家國的具象概念不是以地的邊緣為界嗎?排除於土地中心之外,在那望不見邊際的區域之涯的抽象疆界,就是海外,住在那些地帶的黃種人,都是一種叫做“海外華人”的族群。這種血統的歷史性往往多於地理性。因為,不管你站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太平洋上,經度180度和赤道的交集點、抑或世界第一大洲的中心地段,“海外”依然是你的血緣──鄧主席生前“教導”要效忠僑居地、蔣總統曾推崇為革命之母、混合著離散和尊榮的尷尬身世,雖然你其實並不認識他們,也不明白兩人到底與你有何親戚關係。
我爸倒可能對他們略有所聞。他好像就是在既不嚮往革命烈士的無名光環,也沒有意願成為同志的情況下,隻身離開土地。對於那個時代而言,我爸爸的理想太高了;想安居樂業、成家立室,只好前往未知的“海外” 。
真妙,不是嗎?一個家族的故事可以在一個人一生中某一時間的一個念頭之下改寫。一個生命的命運,也可以潛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隨之改變、從基因到成熟成形,已然橫越海洋,遠赴他鄉,連記憶都沒有。
我生在“新福州”,幾乎全鎮人都說福州話,以及福州音濃重的華語,我們不稱中文,因為已不在其“中”;也不叫國文,我們小時候都以為國文和馬來文殊字同義。“新福州”是福州人血汗匯成的新家園,是一座叫“詩巫”的小
鎮。“詩中的巫國”,就是爸爸選擇安頓我們的王國,讓我們一年又一年在翻閱“馬來西亞童話故事”、“中國民間神話”、“印度民間故事”、“達雅英雄傳奇”之間,“多元文化”地成長,長成人類學物種變異的證明品種。
熱帶的泥土把我們陶塑成“可可人”,外褐內黃。我們的眉變粗了,眼睛變大、瞳孔變得原始,顴骨也機警地高聳。當我們發育成人,走在北京首都機場,人們會問我們是否菲律賓或印尼遊客。當我們來台灣唸書,同學會像讚嘆非洲人說中文一樣地驚呼:“你怎麼會講國語?”是的,我們一生中往往得花不少
時間去解釋自己的身份,去調適仍游離、未完全沉澱的細胞,以及,成年後轉為顯性的,半私密半不倫不類的鄉愁。
因為在海外 ,不免對陸地好奇。因為知道血脈源自陸地,於焉產生窺探的慾望。
秘密的逗引始於爸爸桌上的“中國”郵票。當我長到視線與桌面平行的高度,就悄悄覬覦那一封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了,我總是趁爸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隙縫鑽入那間房,像例行觀察計劃的執行者,緊盯著郵票上陌生的灰、褐
、暗紅色彩,揣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捎來的訊息。我衣服上斑斕的太陽花、木槿花與那些灰灰沉沉的調子就那般兩相凝視。
我沒有問他。二十多年,我始終不曾進入他內心,他當然也沒有什麼“親子關係”概念。我曾經以為他嚴苛冷漠,其實是不善辭令。他的大半生時間都用來開墾、刻苦耐勞、娶親養子,哪有時間去“口述歷史”;倒是媽媽,他用五年割膠工資賺來的聘金相中的妻,透露了片段枝節,提供基本線索。
他絕不知道 ,我中學歷史考得最好,與他不無關係。當我秉燈夜讀,我哪裡是在備試,我在忙著尋找他的蹤影呢。
“三四十年代,支那天災人禍、饑荒加上戰事,國軍強召長男入役,民
不聊生,福建省以南大批華人前來我國謀生,協助開墾……”,即使躋身馬來文字中,我仍然可以認出混在人群中,少年的他。只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家、出國,他臨行最後一回躺在自家的床上,窗戶外是什麼景像?他會不會記一輩子?告別爹娘和弟妹,赴一個未知
的方向,除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可曾籠罩他?
我更無從想像,在早期船艇裡,飄流汪洋長達一個月,是怎樣的漫長,腦海但浮現博物館中,簡陋的昏暗艙房,木板上飯菜的模型,三個金屬盤子,盛裝幾片豆腐乾、長豆,供應一整長桌乘客的糧食……。
“割膠工人凌晨未三點即起身,戴上頭燈,提著膠刀膠桶開始割膠。割膠工人皆勤快吃苦,晴天是他們的工作天;遇上雨天,割膠工人只能乾著急發愁
,因為生計成了問題。”我能勾勒他發愁的神情。八十年代初,全球經濟衰退,他不但失去笑容,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深鎖眉頭,這一切,都看在我 ──
一個小學生的眼裡。
椰風膠雨,
色彩繽紛鮮艷的奇花異卉,伏虎群象……這是許多人對熱帶雨林的想像,風景明信片式的,剝除了書寫策略的裝飾、驚險傳奇的刺激,或
環保、地理知識的實效,我懷疑它還剩餘多少浪漫與魅力,尤其,對一個四十年代孑然一身、孤單無依、連徒有四壁的“家”也沒有的少年而言,林子裡不但難得一見世界第一大奇葩萊佛茜亞(Rafflesia),反而遍佈每日必須涉經的雜草,導致腿部長年累月生瘡流膿、苦不堪言;加上日以繼夜引針抽血的惡蚊,一口咬
在瘡痍滿目的傷口上,抓得癢來,一雙血腳已不忍卒睹。除了體外傷膿,雨林也是瘧疾和霍亂的滋生地,在荒山野地上吐下瀉,天不應地不響,都是常有的事,提供了豐富素材予“病痛文學”倒是真的。
“一九四一年,日軍上岸,佔領新加坡、馬來亞、婆羅洲……凌虐百姓、姦殺婦女、佔領民財……”我知道,日軍命令百姓自掘土坑,以埋葬槍斃後的自己;日軍用自來水灌腸,百姓肚爆致死;日軍掌摑人民,頭歪骨折,殘廢一生;日軍……無數耳熟能詳的歷史畫面被上一代流傳著。我們被訓誨的開場白一向是:“你們呀,沒經歷日本時代,不知道苦……”,我想我真的無法知道,這樣的恐怖歲月,一天已教人無法消受,何況是三年又八個月,並且活了下來。他也許曾苦笑,早知就在故鄉當兵,戰死沙場也快活過這種日子,此時此地,何生可謀?
很可能,爸爸的生理心理就在這些熬煉中突變了。大半生的烈日烘焙、風吹雨打、撥弄曲扭,這一切遠遠抵銷最初十四年的黃土高坡與冰寒體質。冬天冒嫩芽的竹筍,雪中的梅,漸漸從記憶庫淡出,只收藏在山水畫裡。
到我出生的時代,爸爸已備好完整的家迎接我。近廿年的歲月,我一直很理所當然地獨佔一房,享受寬敞的客廳、廚房、露台、可盡情奔跑的石灰路,以及綠油油草地之間結果纍纍的紅毛丹、芒果、番石榴、香蕉、木瓜,紅橙
黃綠一應俱全。我們不用擔心被蚊子咬,因為爸爸總是讓草坪維持一至兩吋的高度,隔一段日子即把落葉堆成小山,放火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嬉戲野草上,偶爾生幾顆瘡,到爸爸琳琅滿目的藥箱一探,隨手滴個消毒水﹑敷上藥就成了。
木板搭建的大屋子,以及週遭廣闊的空間,是爸爸赤手建立的王國,只是﹐
他自己並不常在其中,除了休息。每天早晨天未亮透,爸爸毫不拖延的開門聲準時就宣佈一天的開始,未過片時,腳步聲已拾級而下,消失在石灰路末的鐵門。傍晚時分,我愛躺在斜木欄杆上,悠閒地觀看天空上姿態萬千的飛鳥,以及忽爾像小狗,忽爾又像鯨魚的白雲,直到倦鳥飛走、雲層也被紅霞染遍,天色
緩緩沉了下來……一個人影,此刻就會適時在夜幕閉合的一剎那穿過籬笆門,騎著單車歸來﹐這時我便會一躍而下,跑向他接過工作包。那皮面已畫花、拉鍊被厚厚的賬簿撐壞,有魚蝦氣味的包包,裡面有我期待了一天的華文報紙,也洋溢著爸爸的氣息。他是家的創辦人、
家長、資源供應者,但他極少出席於有形。他從黎明五點到晚上六點之間的喜怒哀樂,和我出世前的歲月一樣,統稱在“過去”二字裡。他像那棵佇立屋外的椰樹一樣,為我們擋風遮雨,提供果實果汁,而又沉默、無求地低調成風景的一部分。
幾十年就在孩子們忙著長大、忙著鬧情緒、忙著憧憬和要求中如飛而逝。當我也乘搭飛機離家升學,爸爸已年屆七十,終於決定退休,為近六十年的奔波勞碌劃上句號。
當他回到他的王國,那幢獨立式大木屋,孩子都已離開,建立了各自的家庭, 甚至已繁衍了下一代。幾十年的流轉,使一個少年成為“爺爺”和“外公”。在扮演家長、父親,重複又重複的鏡頭,一直到第三代的出現,他早已停格為永遠的望鄉人,文化名詞的標誌,在海之涯。
我在四面環海的島上,用他的文字閱讀他的故國;我的書寫和他的衰老在時針分針嘀答嘀答中,同時進行。我每隔一年回去團圓,他的白髮有增無減,他的面頰越陷越深,尤其那雙走過春夏秋冬,行過窮鄉僻壤的腳,已開始疼痛。“就像樹木,老了內裡就朽了、腐了。”他輕描淡寫,似乎形容的真的是樹木。四週的果樹倒的倒、砍的砍,都打橫躺著了,因為枝幹已枯竭,不再輸送養料和水份。我兒時躺過的木欄杆,何時也已脫開,並且呈乾裂狀……
不過,這趟返家﹐我從看夕陽的那個角度望去,訝然發現一堆土坵,那是前
些時爸爸又拖犁翻土,準備種木瓜樹用的。他說,等我明年回去又有水果吃了,又大又紅又結實的甜木瓜。
哎,我剛剛怎麼在睡覺呢?想起來了,頭痛又發,覺得冷。其實溫度不低啊,只是每次從家鄉返校上課,總鬧水土不服。一個月當中,從冬天移到盛夏,又從盛夏移回初春,我適應不良。
有一回我遲遲等不到機票,同學笑曰游泳回來。我不能。我的生命是被移植的,是那種連根部和著一小撮原土另植他處的移法,我不是游動的生物。
我在海外,在當地的溫度、濕度、光線的呵護下長成,我身子裡的生命力來自芒果、榴槤、木瓜、野豬、土雞、魚乾……,我在揮汗如雨的天氣裡雙頰紅撲撲滿是活力,在寒流中卻蒼白蕭瑟………
那爸爸呢﹖沒有人知道,在海外,爸爸曾否思鄉成淚,如何咬緊牙關克服痛苦與恐懼,快樂時向誰歡呼,悲傷時向誰求助,我猜,更不會有人過問他曾否生過青春痘,甚至…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來自中國,憑赤手空拳開拓了我們的家園。
他活在二十世紀,但二十世紀史裡絕不會有他,即便只是做為歷史符號的一小點。人類書寫的歷史,記載的是科學產品、戰爭、光環和銅像,爸爸的生命史,卻將記載在萬年前被海水漫過的泥土裡。只要仍有麻雀飛過、有風拂過、有腳印踏過,只要鄉音依舊,兒童一代又一代長大,生命史的律動就不變,哪怕在春夏秋冬或四季皆夏的國度。
我的家在海外,有空來坐坐。
(1999,臺北)
*记得初发于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文艺春秋版,主编黄俊麟设题目为 輕/重。
<�輕/重>
「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克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這是中學時常遇到的考題,我總是愣了一下,心想「又是你,你想怎樣?」
當然我根據事實寫下了正確的答案。
但鐵釘在我心目中還是重的,棉花也仍是輕的,說不上的感覺。
「在真空之中,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斤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有時出現這個版本,帶著一絲試探和揶揄。
我卻莫名地發起愁來。
打從出生,我們就不停地賣力累積重量,尋求更穩固的定點,因為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活在真空狀態。不知從記憶的那一個階段開始,「輕」早成了最難負荷、擁有的重量,教我們無所適從。
我看過太空人在真空的太空艙裡生活的記錄片:所有羽量級、重量級的身軀像一群失焦的魚,在摸不著向心力的空間裡笨拙而滑稽地抓划,努力捕捉一支牙膏筒,抓著了,再吃力地將泥狀食物擠出,塞入口腔,一張張成人的臉遂露出單純而滿足的笑容。那樣的生命狀態,勾起我藏匿在年歲的深處﹑一種叫做記憶的纖體裡的一絲甚麼。
我記得在不知名的記憶角落,我彷彿曾像一顆沈甸甸的錘子,為著自己莫可奈何地膠著於區區一方小天地而焦躁不耐起來。
回想起來,任誰都要驚嘆自己早慧的創造力和勇氣,那簡直是使無變為有,驅逼生命向長征邁進的一股銳氣。我們都曾不顧一切地扭動一邊的臀部,不懼恥笑﹑顛顛簸簸追求移動的可能,於是,當我們以狀似柔若無骨的造型艱苦費勁地蠕動,拼命挪向可望不可及的位置,那些行走的人們則曖昧地大笑起來。
生命中初次用雙腳站了起來的經驗,應該是刻骨銘心的吧。雖然雙腳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對自己在倒下之前尚可支撐多久毫無把握,然而,可笑的身體上卻是一張最有尊嚴的臉,驕傲自豪的表情令人捧腹不已,尤其,那雙眼睛煥發出又驚又喜的神采,足以把全世界的不可能化為可能,彷彿一旦有了這一趟拿捏輕重的經驗,就永遠不會忘記。
當我第一天上學,雙腳套上馬鞍般堅硬的暗紅皮鞋,咯咯咯走在沙石路上,從此開始擁有固定而必須行走的道路。
起初,我總是一板一眼監督著自己的腳丫,垂首乖巧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小小的身影怯生生打那條通往學校的小路經過,直至我的西瓜皮小腦袋影子越過校門打在地上的條紋光影。
漸漸我學習跑起步來,享受變速的暢快,我甚至嘗試攀爬上樹,以九十度的垂直為腳掌使力的介面。我還愛躲在樹縫間,忽地以腳面倒掛樹幹上,兩手往嘴邊捲成傳聲筒:「噢唷噢,泰山在此!」然後雙腳一使力,炫了一招空中翻轉,復坐回樹幹上甩著無所事事的雙腿。
可打從甚麼時候開始,行動竟然又回歸非本能的範疇,我不禁疑惑。那由於掌握了活動而帶來的喜悅和新鮮感,那腳掌敲擊地面的有勁節奏,究竟是何時離我而去的?
曾經,真的,曾經,我只是單純地活在一系列的發現之旅裡,我和玩伴們在其間測試自身的存在,盡力地把自己伸張、綻放,每天都搜尋新的收穫和突破,所謂時間,只在母親喊著「吃飯了!」的召喚中,敲鐘似地過場一下。
那時流行的一齣連續劇「太極張三豐」,主題曲中有這麼一句:
「誰能力抗勁風
為何樑木折腰
柳絮卻可輕卸掉」
大人們都以為說的僅僅是太極,而且也僅是說說而已。
我卻知道那是真的,那是一種關乎輕重的奧秘,掩埋在歲月的河床裡。
在那兒,我們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認識且熟悉時間與空間的柔韌和彈性。那是一種屬於語言範圍以外的狀態,只能感受,不可言傳,如同走鋼索的人,我們只能欣賞、感動於他精準的平衝之美,卻不能問他是如何游走在那最巧妙的觸點上。
其實﹐每一個人年幼時都是特技員出身,只是大家不知何時都馴化、鈍化,一身絕活不知不覺間荒廢了也不以為意。
在那被遺忘的時空裡,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在皆為激起無數心驚膽顫,雞飛狗跳的壯舉。且看,上一分鐘我們還在地上玩跳房子、把城門的遊戲,下一分鐘我們已不耐於安逸,自行將難度升級,把場景搬到五呎高的洋灰池上,在四吋寬的池沿間疾走﹑追趕著彼此﹐在無路可退的死角岌岌可危之際﹐發出勢可復甦心肌的尖叫聲──,母親往往蒼白著臉衝出來欲叫救護車,我們即象徵式靜默一分鐘...待她走遠,便發出野獸般的歡叫聲,犒賞自己的高水準演出。
那是一個豪氣萬千的時代,那更是一個嘉年華盛典。
長大後自以為成熟的人們太寂寞,因為英雄都還俗了,也許,過度的期待教英雄感覺太沈重,又或者,欠缺真心的喝采讓英雄活得太空虛﹐這真令人深深懷念起那個久遠的俠義小王國...。
在我們那一個玉米田邊的小社區裡,查理是我們共同的英雄。
查理並非來自顯赫的家庭,這點即便是我們這些最不以貌取人的眼睛也分辨得出來...查理結實而優美地翹起的小屁股,常常大方地敞開一小洞眼,讓我們又好玩又噁心地伸指一扎,瘋顛顛地笑成一團。
查理常常在吃飯時間流連於不同玩伴的家,父母們都會喊他吃飯,因為大家都知道查理沒有爸爸,是個外國人的孩子。查理的媽媽是個美麗、蓄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年輕女人,可惜命不怎麼好,丈夫回一趟故鄉就跟別的女人跑了﹐一個人養孩子,沒甚麼時間看管查理,所以查理功課老趕不上,整天野孩子般動個不停。
大家都這麼傳的。
但這些消息對我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我們當中,任何人只要有一項獨特的一技之長,就可以在我們無私的歡呼聲中成為快樂英雄。
查理是我們一群玩伴裡最藝高膽大的一位。只要查理一來,我們就排成一列極有默契的隊伍,浩浩蕩蕩、爭先恐後跑上二樓的陽台,極熟練的體操選手般登上欄杆,一昂首、一縱身,一聲聲高亢的「我來了!」──
朵朵白蓮似的人形降落傘紛紛接踵進入空中、笑鬧、漾開、徜徉、忘神在這種挑逗地心引力的遊戲裡......當然我們沒有忘記在降落地面的一瞬間屈膝、伏身、讓一雙粉嫩的赤足穩健著陸、直起身、挺胸、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們一直都與地心引力維持著相互調侃而愉快的關係,因此,那個傍晚,當我正悠閒地躺在樓梯旁的斜欄上,欣賞飛鳥穿梭出入紅橙色的晚霞之際,隔壁忽地傳出一聲長長劃破空氣的慘叫聲,我不禁嚇得呆住了。
我們都不明白阿蘭姨是怎麼摔斷腿的。聽母親說,財連叔愛上別人,要與阿蘭姨離婚,阿蘭姨便跳樓自殺。那慘叫聲是財連叔發出的,當阿蘭姨還在半空中。
阿蘭姨沒有死成,卻摔斷了腿。我們看著哭哭啼啼但眼淚不多的阿蘭姨被抬上救護車,想不透她是因為太重而摔斷腿,還是因為太輕而自殺不遂。
降落傘的遊戲依然斷斷續續進行著,當大人不在的時候。因為我們意識到,只可以在小孩子的公共時空裡進行我們共同信仰的特技,否則,只要有人大驚小怪地慘叫一聲,我們便得一個個失靈地摔斷腿子。
的確有人摔斷腿子;在姐姐十三歲那一年。
那時我們都喜歡在樹上看書。
不是坐在粗壯的主幹上看。我們都知道,最舒服的位置是那種仍嫩綠,枝椏內部猶流動著葉綠素和水份的樹梢,坐在上面韌度十足,隨著風勢盪呀盪呀....有時刮起一陣旋轉式的強風,只要大腿使勁一彈,就可擺脫技椏,如剝落的蒲公英種子,飛身追逐在空中翻滾著無數個360∘週轉,表演不下百次的滿分美姿﹑臉不紅、氣不喘的樹葉.....。
依偎於樹的高度,順著視線望出去,天空之無涯,使我相信,我是與宇宙相連的,而斜視俯瞰,地平線的無限延伸,也讓我心篤定,知道海洋是可以抵達的,一如許多不可預估的未知。
但這一切卻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被喊了「卡」。
姐姐竟然在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從樹上摔下來。姐姐可是爬樹高手呀﹗
我永遠記得那幾個令人嘩然、繼而黯然神傷的畫面。姐姐說,看,中間那棵樹上的紅毛丹熟透了,豈不是等我去採嗎?姐姐話還懸在空氣中,矯身一抓,人已攀在樹技的末端。
「囡囡,幫我接住這串!」姐姐一串風鈴似的笑聲向我招呼,我抬頭一望﹐見整團艷紅墜下,直朝地面投降。
「噗!」一串飽滿、溢出蜜汁的紅毛丹撲散在草地上,緊接著另一重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墜落在紅毛丹旁邊。
姐姐被送進醫院時,鼻血流個不停,上洗手間也發現小解全是觸目驚心的銹紅色,結果在四面白牆的醫院躺了一個月。
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我們熟悉樹的每一節枝幹,就像熟悉自己的四肢呀。
姐姐說,不知為甚麼,突然心中一虛,手腳忽地冰冷僵硬起來,就懷疑樹枝太細了,究竟可不可能承載自己的重量﹐這念頭才一冒起﹐樹枝立刻喀嚓應聲而斷﹐彷彿下逐客令。
從此,再沒有人敢坐在樹梢末端,把重量交託,去感受在空中的輕盈。雖說這是因為母親在姐姐受傷後下了道爬樹禁令,但我們自知,我們也都不敢再面對自身的重量﹐而那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容許我自由闖盪於空間和時間隙縫的奧秘,早就離我遠去了。
我永遠無法想像,如果既有的行走能力被吊銷,我是否有勇氣重新回到那原始的起點,再一次哆哆嗦嗦嘗試掙脫地心引力的羈跘,把輕與重的概念置之度外﹐以純粹的認知與想望揣摩平衡的愉悅。
一包鐵釘和一袋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在地面上還是在真空中?
囤積了五十公斤的身軀,躺在四面鋼骨水泥牆中,隨著眼皮漸漸沈重,我漸漸發現,有時候我是一枚鐵釘,有時候,我也可以選擇做一團輕鬆地在空中翻筋斗的棉絮.....
(1999﹐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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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