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

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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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  ◎  Shanti
我思故我詩 2011-03-08 09:3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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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哪裡……

在午睡……嗯……我可以感受到床邊那扇打開的窗,坦蕩蕩地把一片晴空框起來,清明悅目, 天高氣爽。

這幅畫面不是靜態的。我不必睜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可不是,你聽,“吱啁啁吱啁啁”,呵呵,一隻饞舌麻雀漂亮地展示飛功,從空中筆直劃過,乾淨俐落,唔,用不著猜,我知道是柔若無骨的午後季候風,躡手躡足不知何時潛入,促狹著向我吹氣呵癢……

“阿弟,你站這兒!妹仔,妳去那邊!”
“噢,等等我!”
“快呀!嘻嘻……啊!不要抓我……”快躲起來,姐姐抓人了,我知道大魚缸的角落是個藏匿的好地方……快……
“看到了!”姐姐喊……
“看到了!出來!臭坑!”咦,不是姐姐,是翠絲汀的聲音……是外甥女在指揮表弟妹捉迷藏……“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好吵, 誰把鬧鐘調在這個時候響?

“嘀嘀嘀嘀……”似乎離我很近,嘀嘀嘀嘀,一波又一波地送過來。

竟然是我自己的鬧鐘: 下午5時。寢室暮氣沉沉,窗是閉的,天冷。我為什麼預設在此時此刻醒來……有約會……沒有。
我在哪裡?……宿舍……台大……台北 !我回來了。開學了。

“臭坑!”翠絲汀稚嫩的嗓子像十多年前的姐姐,斥責在遊戲中耍詐的參加者,麻溜老練的福州話渾然天成,仍在我耳際回盪著,“臭坑!再臭不和你
卡溜了!”認真地,霸氣十足。我發現自己正神經兮兮地,躺在黑暗中擁著棉被暴笑。
“臭坑!”字正腔圓,這兩個字,從出世時只會哭得羊咩咩的翠絲汀口中生產出來,並且承襲著同等份量的要脅及那麼點權威感,讓我覺得有趣又詭異。她是如何做到的?從理解、模仿到運用它發號司令?嘿,無論如何,這兩個惡字的生命確被延續下來了。

鬧鐘是過完春節,從家裡回到這座島之前,爸爸叫我帶來的。可是,為什麼是下午五點?我記得,這個美國製造的鐘,是爸爸在新年前夕買的,年初一的傍晚,我們與到訪的朋友聊天時也響過一回。是了,八成是爸爸設定清晨五點起身徒步運動,他那管什麼a.m.或p.m.,他就唸幾年私塾,當時他還是中國人,當然不學洋文。

我的家在海外。

海外哪裡啊?人們對家國的具象概念不是以地的邊緣為界嗎?排除於土地中心之外,在那望不見邊際的區域之涯的抽象疆界,就是海外,住在那些地帶的黃種人,都是一種叫做“海外華人”的族群。這種血統的歷史性往往多於地理性。因為,不管你站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太平洋上,經度180度和赤道的交集點、抑或世界第一大洲的中心地段,“海外”依然是你的血緣──鄧主席生前“教導”要效忠僑居地、蔣總統曾推崇為革命之母、混合著離散和尊榮的尷尬身世,雖然你其實並不認識他們,也不明白兩人到底與你有何親戚關係。

我爸倒可能對他們略有所聞。他好像就是在既不嚮往革命烈士的無名光環,也沒有意願成為同志的情況下,隻身離開土地。對於那個時代而言,我爸爸的理想太高了;想安居樂業、成家立室,只好前往未知的“海外” 。

真妙,不是嗎?一個家族的故事可以在一個人一生中某一時間的一個念頭之下改寫。一個生命的命運,也可以潛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隨之改變、從基因到成熟成形,已然橫越海洋,遠赴他鄉,連記憶都沒有。

我生在“新福州”,幾乎全鎮人都說福州話,以及福州音濃重的華語,我們不稱中文,因為已不在其“中”;也不叫國文,我們小時候都以為國文和馬來文殊字同義。“新福州”是福州人血汗匯成的新家園,是一座叫“詩巫”的小
鎮。“詩中的巫國”,就是爸爸選擇安頓我們的王國,讓我們一年又一年在翻閱“馬來西亞童話故事”、“中國民間神話”、“印度民間故事”、“達雅英雄傳奇”之間,“多元文化”地成長,長成人類學物種變異的證明品種。

熱帶的泥土把我們陶塑成“可可人”,外褐內黃。我們的眉變粗了,眼睛變大、瞳孔變得原始,顴骨也機警地高聳。當我們發育成人,走在北京首都機場,人們會問我們是否菲律賓或印尼遊客。當我們來台灣唸書,同學會像讚嘆非洲人說中文一樣地驚呼:“你怎麼會講國語?”是的,我們一生中往往得花不少
時間去解釋自己的身份,去調適仍游離、未完全沉澱的細胞,以及,成年後轉為顯性的,半私密半不倫不類的鄉愁。

因為在海外 ,不免對陸地好奇。因為知道血脈源自陸地,於焉產生窺探的慾望。

秘密的逗引始於爸爸桌上的“中國”郵票。當我長到視線與桌面平行的高度,就悄悄覬覦那一封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了,我總是趁爸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隙縫鑽入那間房,像例行觀察計劃的執行者,緊盯著郵票上陌生的灰、褐
、暗紅色彩,揣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捎來的訊息。我衣服上斑斕的太陽花、木槿花與那些灰灰沉沉的調子就那般兩相凝視。

我沒有問他。二十多年,我始終不曾進入他內心,他當然也沒有什麼“親子關係”概念。我曾經以為他嚴苛冷漠,其實是不善辭令。他的大半生時間都用來開墾、刻苦耐勞、娶親養子,哪有時間去“口述歷史”;倒是媽媽,他用五年割膠工資賺來的聘金相中的妻,透露了片段枝節,提供基本線索。

他絕不知道 ,我中學歷史考得最好,與他不無關係。當我秉燈夜讀,我哪裡是在備試,我在忙著尋找他的蹤影呢。

“三四十年代,支那天災人禍、饑荒加上戰事,國軍強召長男入役,民
不聊生,福建省以南大批華人前來我國謀生,協助開墾……”,即使躋身馬來文字中,我仍然可以認出混在人群中,少年的他。只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家、出國,他臨行最後一回躺在自家的床上,窗戶外是什麼景像?他會不會記一輩子?告別爹娘和弟妹,赴一個未知
的方向,除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可曾籠罩他?
我更無從想像,在早期船艇裡,飄流汪洋長達一個月,是怎樣的漫長,腦海但浮現博物館中,簡陋的昏暗艙房,木板上飯菜的模型,三個金屬盤子,盛裝幾片豆腐乾、長豆,供應一整長桌乘客的糧食……。

“割膠工人凌晨未三點即起身,戴上頭燈,提著膠刀膠桶開始割膠。割膠工人皆勤快吃苦,晴天是他們的工作天;遇上雨天,割膠工人只能乾著急發愁
,因為生計成了問題。”我能勾勒他發愁的神情。八十年代初,全球經濟衰退,他不但失去笑容,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深鎖眉頭,這一切,都看在我 ── 一個小學生的眼裡。

椰風膠雨, 色彩繽紛鮮艷的奇花異卉,伏虎群象……這是許多人對熱帶雨林的想像,風景明信片式的,剝除了書寫策略的裝飾、驚險傳奇的刺激,或
環保、地理知識的實效,我懷疑它還剩餘多少浪漫與魅力,尤其,對一個四十年代孑然一身、孤單無依、連徒有四壁的“家”也沒有的少年而言,林子裡不但難得一見世界第一大奇葩萊佛茜亞(Rafflesia),反而遍佈每日必須涉經的雜草,導致腿部長年累月生瘡流膿、苦不堪言;加上日以繼夜引針抽血的惡蚊,一口咬
在瘡痍滿目的傷口上,抓得癢來,一雙血腳已不忍卒睹。除了體外傷膿,雨林也是瘧疾和霍亂的滋生地,在荒山野地上吐下瀉,天不應地不響,都是常有的事,提供了豐富素材予“病痛文學”倒是真的。

“一九四一年,日軍上岸,佔領新加坡、馬來亞、婆羅洲……凌虐百姓、姦殺婦女、佔領民財……”我知道,日軍命令百姓自掘土坑,以埋葬槍斃後的自己;日軍用自來水灌腸,百姓肚爆致死;日軍掌摑人民,頭歪骨折,殘廢一生;日軍……無數耳熟能詳的歷史畫面被上一代流傳著。我們被訓誨的開場白一向是:“你們呀,沒經歷日本時代,不知道苦……”,我想我真的無法知道,這樣的恐怖歲月,一天已教人無法消受,何況是三年又八個月,並且活了下來。他也許曾苦笑,早知就在故鄉當兵,戰死沙場也快活過這種日子,此時此地,何生可謀?

很可能,爸爸的生理心理就在這些熬煉中突變了。大半生的烈日烘焙、風吹雨打、撥弄曲扭,這一切遠遠抵銷最初十四年的黃土高坡與冰寒體質。冬天冒嫩芽的竹筍,雪中的梅,漸漸從記憶庫淡出,只收藏在山水畫裡。

到我出生的時代,爸爸已備好完整的家迎接我。近廿年的歲月,我一直很理所當然地獨佔一房,享受寬敞的客廳、廚房、露台、可盡情奔跑的石灰路,以及綠油油草地之間結果纍纍的紅毛丹、芒果、番石榴、香蕉、木瓜,紅橙
黃綠一應俱全。我們不用擔心被蚊子咬,因為爸爸總是讓草坪維持一至兩吋的高度,隔一段日子即把落葉堆成小山,放火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嬉戲野草上,偶爾生幾顆瘡,到爸爸琳琅滿目的藥箱一探,隨手滴個消毒水﹑敷上藥就成了。

木板搭建的大屋子,以及週遭廣闊的空間,是爸爸赤手建立的王國,只是﹐
他自己並不常在其中,除了休息。每天早晨天未亮透,爸爸毫不拖延的開門聲準時就宣佈一天的開始,未過片時,腳步聲已拾級而下,消失在石灰路末的鐵門。傍晚時分,我愛躺在斜木欄杆上,悠閒地觀看天空上姿態萬千的飛鳥,以及忽爾像小狗,忽爾又像鯨魚的白雲,直到倦鳥飛走、雲層也被紅霞染遍,天色
緩緩沉了下來……一個人影,此刻就會適時在夜幕閉合的一剎那穿過籬笆門,騎著單車歸來﹐這時我便會一躍而下,跑向他接過工作包。那皮面已畫花、拉鍊被厚厚的賬簿撐壞,有魚蝦氣味的包包,裡面有我期待了一天的華文報紙,也洋溢著爸爸的氣息。他是家的創辦人、 家長、資源供應者,但他極少出席於有形。他從黎明五點到晚上六點之間的喜怒哀樂,和我出世前的歲月一樣,統稱在“過去”二字裡。他像那棵佇立屋外的椰樹一樣,為我們擋風遮雨,提供果實果汁,而又沉默、無求地低調成風景的一部分。

幾十年就在孩子們忙著長大、忙著鬧情緒、忙著憧憬和要求中如飛而逝。當我也乘搭飛機離家升學,爸爸已年屆七十,終於決定退休,為近六十年的奔波勞碌劃上句號。

當他回到他的王國,那幢獨立式大木屋,孩子都已離開,建立了各自的家庭, 甚至已繁衍了下一代。幾十年的流轉,使一個少年成為“爺爺”和“外公”。在扮演家長、父親,重複又重複的鏡頭,一直到第三代的出現,他早已停格為永遠的望鄉人,文化名詞的標誌,在海之涯。

我在四面環海的島上,用他的文字閱讀他的故國;我的書寫和他的衰老在時針分針嘀答嘀答中,同時進行。我每隔一年回去團圓,他的白髮有增無減,他的面頰越陷越深,尤其那雙走過春夏秋冬,行過窮鄉僻壤的腳,已開始疼痛。“就像樹木,老了內裡就朽了、腐了。”他輕描淡寫,似乎形容的真的是樹木。四週的果樹倒的倒、砍的砍,都打橫躺著了,因為枝幹已枯竭,不再輸送養料和水份。我兒時躺過的木欄杆,何時也已脫開,並且呈乾裂狀……

不過,這趟返家﹐我從看夕陽的那個角度望去,訝然發現一堆土坵,那是前
些時爸爸又拖犁翻土,準備種木瓜樹用的。他說,等我明年回去又有水果吃了,又大又紅又結實的甜木瓜。

哎,我剛剛怎麼在睡覺呢?想起來了,頭痛又發,覺得冷。其實溫度不低啊,只是每次從家鄉返校上課,總鬧水土不服。一個月當中,從冬天移到盛夏,又從盛夏移回初春,我適應不良。

有一回我遲遲等不到機票,同學笑曰游泳回來。我不能。我的生命是被移植的,是那種連根部和著一小撮原土另植他處的移法,我不是游動的生物。

我在海外,在當地的溫度、濕度、光線的呵護下長成,我身子裡的生命力來自芒果、榴槤、木瓜、野豬、土雞、魚乾……,我在揮汗如雨的天氣裡雙頰紅撲撲滿是活力,在寒流中卻蒼白蕭瑟………

那爸爸呢﹖沒有人知道,在海外,爸爸曾否思鄉成淚,如何咬緊牙關克服痛苦與恐懼,快樂時向誰歡呼,悲傷時向誰求助,我猜,更不會有人過問他曾否生過青春痘,甚至…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來自中國,憑赤手空拳開拓了我們的家園。

他活在二十世紀,但二十世紀史裡絕不會有他,即便只是做為歷史符號的一小點。人類書寫的歷史,記載的是科學產品、戰爭、光環和銅像,爸爸的生命史,卻將記載在萬年前被海水漫過的泥土裡。只要仍有麻雀飛過、有風拂過、有腳印踏過,只要鄉音依舊,兒童一代又一代長大,生命史的律動就不變,哪怕在春夏秋冬或四季皆夏的國度。

我的家在海外,有空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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