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 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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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my dear J
(親愛的﹐你的手﹐我的手﹐一起禱告的時光如此珍貴......)
六月四日十隻豹現身
這不在吉隆坡 不在波恩 也不在北京
黑白斑點 黑的 白的
一世紀前的豹 從巴黎植物園誕生
矯健的步伐去而復返 繞行繞行
在千條鐵欄之前
從五四的昆明跳躍
海岱山 台北 菲律賓
穿越漢英之間
涌入二十一世紀的六月街頭
最時尚的斑點
遇合香港時裝設計師在世紀末紐約第五街
向天空敞開行李箱一舉成名的時裝裡
安睡在天安門的男人的像,廣告似地躍動
二十一世紀北平新街景
豹 中文裡無以掌握之數
英語裡的可單數可複數
豹走 是個體也是群體
力之舞再現再寂滅的復沓
擁抱與暴力之間
穿越六十三年從中國到香港到台灣的一道
紅海 海底依然躺著
神秘的玫瑰眼帘
啊純粹的矛盾
出生在一個消失的帝國
無國籍詩人 長年著西裝
在晚禱詞前用德語說夢
用中文說話
豹走 踢翻了過去的魚缸與黑鍋
夏天的陽光之下 既是透明
黑的背面也反映了光
豹影如墨 與穿黑衣的詩人 一樣
詩行如酒 醞釀在最神秘剛柔之處
單數的複數
葡萄酒 二鍋頭 五糧液
高粱七十度
豹舞 以跳樓的高度
從十一樓到一樓
閉上眼睛
一百年以後
貓足安靜登陸
在一張桌子之上
joel 28-32
纖維 Fibre
Author:邢詒旺 Heng Yee Wang Tr.:Tiong
甘蔗的纖維 Fibre of Sugarcane
曾經是泥中精華 once the essence in the soil
顯形矗立 revealed its form standing upright
讓泥承受我們 Let us be sustained by soil
像我們嚼過的like what we have chewed
語言:the language
經歷了 Have the beauty
美 experienced
還活著 and still living
天邊指甲:Finger nails in the sky
地上葉子 on earth the leaves
像千萬枚月 like thousand, ten thousands of moon
剩下的年歲 the life remained
越來越像大地的手 more and more like the hand of earth
枯指天空 in dryness pointing to the sky
因爲月是石頭 For the moon is of stone therefore
月光才得以纖細 is the moonlight so fine
如甘蔗的纖維 like the fibre of sugarcane
讓飲月的舌 Let the moon be drunk with the tongue
嚼到 chewing
思的纖維—— the fibre of thought
我的痛啊是風 My pain is the wind
吹動欲靜之樹 blowing the calming tree
經過自己的身體 passing through own body
我的癡啊是魚 My passion is the fish
棲在樹上 resting on tree
以風為水 with the wind as its water
我的苦啊是你 My suffering is of you
因我在嚼泥 for I am chewing the soil
而你是纖維 and you are the fibre
異想紀 (2009﹖) 為俊偉主編<<�兩地書>> /還是<<�隨思>> (﹖)所撰專欄文章
胡思亂想
那些遙遠的記憶原來還在想著自己。
二十歲﹐聶魯達對著一萬人朗誦他奔放的詩句﹐
二十歲﹐哈維爾用打字機敲擊搗蛋圖像詩。
像是﹐青春如透明羽翼在不知名的河堤拍岸……
雪花如羽絨飄灑人潮洶湧的路上……
啪啪啪﹗
聶魯達的發胖是個意外嗎﹖
沒有人再會認為他應該身材適中。
你哀傷地流下兩行油膩的淚﹐空氣散發牛油鬆餅烤焦的味道。
哈維爾靜靜在海邊晒肚皮渡假。他還在寫詩嗎﹖
記憶﹐或是想像
時光,最真實也最虛妄的存在?
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滴答、滴答。
那些年輕的、做夢的面容,
候鳥似地,來了,走了。
在課室,在小巷,真的有人經過嗎?
在未名的湖畔,
那麼多白色的身影
置身同一座島
(唯一的旅遊景點還是Tesco嗎?)
“不,我們今天去了深山,原始的壯遊。”
全新的生活方式
已經開始了嗎?
一晃眼瞥見滿頭已是華髮。一回首
今天仍然歷歷在目。
貧乏的豐富
未來的拉……子『拉曼大學的莘莘學子』,別東張西望,沒錯,說的就是你,我未來的讀者。
你和同學們在校園裡生活不錯吧?『記得別在晒月光時把零食包裝紙扔進湖裡』“包裝紙是甚麼東東﹖”『難不成你們現在已經過起‘吃牙膏’的生活?』所以有空來這間倉庫挖掘屬於硬拷貝的有紙之書?
是,我當然知道,這事需要閑情逸致。你們還有嗎?我說的不是chatroom裡的超現實時空『別不開心,我不是說那是假的,我是說超級現實啦。』。我說的是,譬如,很久很久以前『甚麼?少來?有甚麼問題呢?現在終究也將要變成很久很久以前啊……』,久得男女主角也許都忘了。
那天走進PH『曾經喚作‘哲思樓’,也~~~』的範圍﹐看到一位“永遠的學弟”和兩位“永遠的學妹”45度抬頭張望著,一邊指指點點。
在看甚麼?
“在,在看…… 花很美喲!”
嗯,是,一樹的粉紅。確實美。
等等……,賞花,需要那麼全神貫注嗎?到底在看甚麼好看的?
“老師,妳過來看?”
噢,貓原來會爬樹?
一隻白底黑紋的小貓,在高高的樹幹上,看來開始畏高,想下來,左邊不是,右邊也不是,頭先下屁股先下都掙扎﹐但因著幾位熱切的觀眾樹下觀望,士氣也就高昂。
小貓大約初次爬樹,且是糊裡糊塗攀上去,並未讀取“爬樹指南”,落個上得去下不來。
不幫小貓咪嗎?
齊齊搖頭。
讓它自己找方法?
齊齊點頭。
就在我以爲小貓打算索性移民當樹貓,而決定提前離開觀眾席的當兒,一串熱烈的掌聲啪啪啪響起,我回頭一看,貓兒用倒退的方式正在下樹,頗有得色。
一種無以名狀的快樂在空氣中溢開。“永遠的學弟和學妹”臉上綻放滿足的笑容。爲著參與小貓第一次爬樹的這一幕,我們一起享受了“助貓爲快樂之本”的瞬間。
這樣的時刻,PH竟奇異地蘊涵另一種豐富。
在樹下等一隻貓,你們還願意嗎?
>>世界在一間課室<<
於是我們朗誦一句詩行或是一段歲月的翅膀把世界縮小成一張臉或一面鏡子
把一面鏡子放大成了一座湖
我們朗誦世界在一間課室世界很小課室很大世界在課室裡化作符號課室在校園中
化為世界
我們去湖邊到山上把世界攤開在太陽裡蛹化七彩羽翼折射水面
飛入一間課室
世界在一間課室我們按鍵取消四面牆開始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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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哪裡……
在午睡……嗯……我可以感受到床邊那扇打開的窗,坦蕩蕩地把一片晴空框起來,清明悅目, 天高氣爽。
這幅畫面不是靜態的。我不必睜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可不是,你聽,“吱啁啁吱啁啁”,呵呵,一隻饞舌麻雀漂亮地展示飛功,從空中筆直劃過,乾淨俐落,唔,用不著猜,我知道是柔若無骨的午後季候風,躡手躡足不知何時潛入,促狹著向我吹氣呵癢……
“阿弟,你站這兒!妹仔,妳去那邊!”
“噢,等等我!”
“快呀!嘻嘻……啊!不要抓我……”快躲起來,姐姐抓人了,我知道大魚缸的角落是個藏匿的好地方……快……
“看到了!”姐姐喊……
“看到了!出來!臭坑!”咦,不是姐姐,是翠絲汀的聲音……是外甥女在指揮表弟妹捉迷藏……“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好吵,
誰把鬧鐘調在這個時候響?
“嘀嘀嘀嘀……”似乎離我很近,嘀嘀嘀嘀,一波又一波地送過來。
竟然是我自己的鬧鐘: 下午5時。寢室暮氣沉沉,窗是閉的,天冷。我為什麼預設在此時此刻醒來……有約會……沒有。
我在哪裡?……宿舍……台大……台北 !我回來了。開學了。
“臭坑!”翠絲汀稚嫩的嗓子像十多年前的姐姐,斥責在遊戲中耍詐的參加者,麻溜老練的福州話渾然天成,仍在我耳際回盪著,“臭坑!再臭不和你
卡溜了!”認真地,霸氣十足。我發現自己正神經兮兮地,躺在黑暗中擁著棉被暴笑。
“臭坑!”字正腔圓,這兩個字,從出世時只會哭得羊咩咩的翠絲汀口中生產出來,並且承襲著同等份量的要脅及那麼點權威感,讓我覺得有趣又詭異。她是如何做到的?從理解、模仿到運用它發號司令?嘿,無論如何,這兩個惡字的生命確被延續下來了。
鬧鐘是過完春節,從家裡回到這座島之前,爸爸叫我帶來的。可是,為什麼是下午五點?我記得,這個美國製造的鐘,是爸爸在新年前夕買的,年初一的傍晚,我們與到訪的朋友聊天時也響過一回。是了,八成是爸爸設定清晨五點起身徒步運動,他那管什麼a.m.或p.m.,他就唸幾年私塾,當時他還是中國人,當然不學洋文。
我的家在海外。
海外哪裡啊?人們對家國的具象概念不是以地的邊緣為界嗎?排除於土地中心之外,在那望不見邊際的區域之涯的抽象疆界,就是海外,住在那些地帶的黃種人,都是一種叫做“海外華人”的族群。這種血統的歷史性往往多於地理性。因為,不管你站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太平洋上,經度180度和赤道的交集點、抑或世界第一大洲的中心地段,“海外”依然是你的血緣──鄧主席生前“教導”要效忠僑居地、蔣總統曾推崇為革命之母、混合著離散和尊榮的尷尬身世,雖然你其實並不認識他們,也不明白兩人到底與你有何親戚關係。
我爸倒可能對他們略有所聞。他好像就是在既不嚮往革命烈士的無名光環,也沒有意願成為同志的情況下,隻身離開土地。對於那個時代而言,我爸爸的理想太高了;想安居樂業、成家立室,只好前往未知的“海外” 。
真妙,不是嗎?一個家族的故事可以在一個人一生中某一時間的一個念頭之下改寫。一個生命的命運,也可以潛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隨之改變、從基因到成熟成形,已然橫越海洋,遠赴他鄉,連記憶都沒有。
我生在“新福州”,幾乎全鎮人都說福州話,以及福州音濃重的華語,我們不稱中文,因為已不在其“中”;也不叫國文,我們小時候都以為國文和馬來文殊字同義。“新福州”是福州人血汗匯成的新家園,是一座叫“詩巫”的小
鎮。“詩中的巫國”,就是爸爸選擇安頓我們的王國,讓我們一年又一年在翻閱“馬來西亞童話故事”、“中國民間神話”、“印度民間故事”、“達雅英雄傳奇”之間,“多元文化”地成長,長成人類學物種變異的證明品種。
熱帶的泥土把我們陶塑成“可可人”,外褐內黃。我們的眉變粗了,眼睛變大、瞳孔變得原始,顴骨也機警地高聳。當我們發育成人,走在北京首都機場,人們會問我們是否菲律賓或印尼遊客。當我們來台灣唸書,同學會像讚嘆非洲人說中文一樣地驚呼:“你怎麼會講國語?”是的,我們一生中往往得花不少
時間去解釋自己的身份,去調適仍游離、未完全沉澱的細胞,以及,成年後轉為顯性的,半私密半不倫不類的鄉愁。
因為在海外 ,不免對陸地好奇。因為知道血脈源自陸地,於焉產生窺探的慾望。
秘密的逗引始於爸爸桌上的“中國”郵票。當我長到視線與桌面平行的高度,就悄悄覬覦那一封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了,我總是趁爸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隙縫鑽入那間房,像例行觀察計劃的執行者,緊盯著郵票上陌生的灰、褐
、暗紅色彩,揣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捎來的訊息。我衣服上斑斕的太陽花、木槿花與那些灰灰沉沉的調子就那般兩相凝視。
我沒有問他。二十多年,我始終不曾進入他內心,他當然也沒有什麼“親子關係”概念。我曾經以為他嚴苛冷漠,其實是不善辭令。他的大半生時間都用來開墾、刻苦耐勞、娶親養子,哪有時間去“口述歷史”;倒是媽媽,他用五年割膠工資賺來的聘金相中的妻,透露了片段枝節,提供基本線索。
他絕不知道 ,我中學歷史考得最好,與他不無關係。當我秉燈夜讀,我哪裡是在備試,我在忙著尋找他的蹤影呢。
“三四十年代,支那天災人禍、饑荒加上戰事,國軍強召長男入役,民
不聊生,福建省以南大批華人前來我國謀生,協助開墾……”,即使躋身馬來文字中,我仍然可以認出混在人群中,少年的他。只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家、出國,他臨行最後一回躺在自家的床上,窗戶外是什麼景像?他會不會記一輩子?告別爹娘和弟妹,赴一個未知
的方向,除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可曾籠罩他?
我更無從想像,在早期船艇裡,飄流汪洋長達一個月,是怎樣的漫長,腦海但浮現博物館中,簡陋的昏暗艙房,木板上飯菜的模型,三個金屬盤子,盛裝幾片豆腐乾、長豆,供應一整長桌乘客的糧食……。
“割膠工人凌晨未三點即起身,戴上頭燈,提著膠刀膠桶開始割膠。割膠工人皆勤快吃苦,晴天是他們的工作天;遇上雨天,割膠工人只能乾著急發愁
,因為生計成了問題。”我能勾勒他發愁的神情。八十年代初,全球經濟衰退,他不但失去笑容,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深鎖眉頭,這一切,都看在我 ──
一個小學生的眼裡。
椰風膠雨,
色彩繽紛鮮艷的奇花異卉,伏虎群象……這是許多人對熱帶雨林的想像,風景明信片式的,剝除了書寫策略的裝飾、驚險傳奇的刺激,或
環保、地理知識的實效,我懷疑它還剩餘多少浪漫與魅力,尤其,對一個四十年代孑然一身、孤單無依、連徒有四壁的“家”也沒有的少年而言,林子裡不但難得一見世界第一大奇葩萊佛茜亞(Rafflesia),反而遍佈每日必須涉經的雜草,導致腿部長年累月生瘡流膿、苦不堪言;加上日以繼夜引針抽血的惡蚊,一口咬
在瘡痍滿目的傷口上,抓得癢來,一雙血腳已不忍卒睹。除了體外傷膿,雨林也是瘧疾和霍亂的滋生地,在荒山野地上吐下瀉,天不應地不響,都是常有的事,提供了豐富素材予“病痛文學”倒是真的。
“一九四一年,日軍上岸,佔領新加坡、馬來亞、婆羅洲……凌虐百姓、姦殺婦女、佔領民財……”我知道,日軍命令百姓自掘土坑,以埋葬槍斃後的自己;日軍用自來水灌腸,百姓肚爆致死;日軍掌摑人民,頭歪骨折,殘廢一生;日軍……無數耳熟能詳的歷史畫面被上一代流傳著。我們被訓誨的開場白一向是:“你們呀,沒經歷日本時代,不知道苦……”,我想我真的無法知道,這樣的恐怖歲月,一天已教人無法消受,何況是三年又八個月,並且活了下來。他也許曾苦笑,早知就在故鄉當兵,戰死沙場也快活過這種日子,此時此地,何生可謀?
很可能,爸爸的生理心理就在這些熬煉中突變了。大半生的烈日烘焙、風吹雨打、撥弄曲扭,這一切遠遠抵銷最初十四年的黃土高坡與冰寒體質。冬天冒嫩芽的竹筍,雪中的梅,漸漸從記憶庫淡出,只收藏在山水畫裡。
到我出生的時代,爸爸已備好完整的家迎接我。近廿年的歲月,我一直很理所當然地獨佔一房,享受寬敞的客廳、廚房、露台、可盡情奔跑的石灰路,以及綠油油草地之間結果纍纍的紅毛丹、芒果、番石榴、香蕉、木瓜,紅橙
黃綠一應俱全。我們不用擔心被蚊子咬,因為爸爸總是讓草坪維持一至兩吋的高度,隔一段日子即把落葉堆成小山,放火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嬉戲野草上,偶爾生幾顆瘡,到爸爸琳琅滿目的藥箱一探,隨手滴個消毒水﹑敷上藥就成了。
木板搭建的大屋子,以及週遭廣闊的空間,是爸爸赤手建立的王國,只是﹐
他自己並不常在其中,除了休息。每天早晨天未亮透,爸爸毫不拖延的開門聲準時就宣佈一天的開始,未過片時,腳步聲已拾級而下,消失在石灰路末的鐵門。傍晚時分,我愛躺在斜木欄杆上,悠閒地觀看天空上姿態萬千的飛鳥,以及忽爾像小狗,忽爾又像鯨魚的白雲,直到倦鳥飛走、雲層也被紅霞染遍,天色
緩緩沉了下來……一個人影,此刻就會適時在夜幕閉合的一剎那穿過籬笆門,騎著單車歸來﹐這時我便會一躍而下,跑向他接過工作包。那皮面已畫花、拉鍊被厚厚的賬簿撐壞,有魚蝦氣味的包包,裡面有我期待了一天的華文報紙,也洋溢著爸爸的氣息。他是家的創辦人、
家長、資源供應者,但他極少出席於有形。他從黎明五點到晚上六點之間的喜怒哀樂,和我出世前的歲月一樣,統稱在“過去”二字裡。他像那棵佇立屋外的椰樹一樣,為我們擋風遮雨,提供果實果汁,而又沉默、無求地低調成風景的一部分。
幾十年就在孩子們忙著長大、忙著鬧情緒、忙著憧憬和要求中如飛而逝。當我也乘搭飛機離家升學,爸爸已年屆七十,終於決定退休,為近六十年的奔波勞碌劃上句號。
當他回到他的王國,那幢獨立式大木屋,孩子都已離開,建立了各自的家庭, 甚至已繁衍了下一代。幾十年的流轉,使一個少年成為“爺爺”和“外公”。在扮演家長、父親,重複又重複的鏡頭,一直到第三代的出現,他早已停格為永遠的望鄉人,文化名詞的標誌,在海之涯。
我在四面環海的島上,用他的文字閱讀他的故國;我的書寫和他的衰老在時針分針嘀答嘀答中,同時進行。我每隔一年回去團圓,他的白髮有增無減,他的面頰越陷越深,尤其那雙走過春夏秋冬,行過窮鄉僻壤的腳,已開始疼痛。“就像樹木,老了內裡就朽了、腐了。”他輕描淡寫,似乎形容的真的是樹木。四週的果樹倒的倒、砍的砍,都打橫躺著了,因為枝幹已枯竭,不再輸送養料和水份。我兒時躺過的木欄杆,何時也已脫開,並且呈乾裂狀……
不過,這趟返家﹐我從看夕陽的那個角度望去,訝然發現一堆土坵,那是前
些時爸爸又拖犁翻土,準備種木瓜樹用的。他說,等我明年回去又有水果吃了,又大又紅又結實的甜木瓜。
哎,我剛剛怎麼在睡覺呢?想起來了,頭痛又發,覺得冷。其實溫度不低啊,只是每次從家鄉返校上課,總鬧水土不服。一個月當中,從冬天移到盛夏,又從盛夏移回初春,我適應不良。
有一回我遲遲等不到機票,同學笑曰游泳回來。我不能。我的生命是被移植的,是那種連根部和著一小撮原土另植他處的移法,我不是游動的生物。
我在海外,在當地的溫度、濕度、光線的呵護下長成,我身子裡的生命力來自芒果、榴槤、木瓜、野豬、土雞、魚乾……,我在揮汗如雨的天氣裡雙頰紅撲撲滿是活力,在寒流中卻蒼白蕭瑟………
那爸爸呢﹖沒有人知道,在海外,爸爸曾否思鄉成淚,如何咬緊牙關克服痛苦與恐懼,快樂時向誰歡呼,悲傷時向誰求助,我猜,更不會有人過問他曾否生過青春痘,甚至…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來自中國,憑赤手空拳開拓了我們的家園。
他活在二十世紀,但二十世紀史裡絕不會有他,即便只是做為歷史符號的一小點。人類書寫的歷史,記載的是科學產品、戰爭、光環和銅像,爸爸的生命史,卻將記載在萬年前被海水漫過的泥土裡。只要仍有麻雀飛過、有風拂過、有腳印踏過,只要鄉音依舊,兒童一代又一代長大,生命史的律動就不變,哪怕在春夏秋冬或四季皆夏的國度。
我的家在海外,有空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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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哪裡……
在午睡……嗯……我可以感受到床邊那扇打開的窗,坦蕩蕩地把一片晴空框起來,清明悅目, 天高氣爽。
這幅畫面不是靜態的。我不必睜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可不是,你聽,“吱啁啁吱啁啁”,呵呵,一隻饞舌麻雀漂亮地展示飛功,從空中筆直劃過,乾淨俐落,唔,用不著猜,我知道是柔若無骨的午後季候風,躡手躡足不知何時潛入,促狹著向我吹氣呵癢……
“阿弟,你站這兒!妹仔,妳去那邊!”
“噢,等等我!”
“快呀!嘻嘻……啊!不要抓我……”快躲起來,姐姐抓人了,我知道大魚缸的角落是個藏匿的好地方……快……
“看到了!”姐姐喊……
“看到了!出來!臭坑!”咦,不是姐姐,是翠絲汀的聲音……是外甥女在指揮表弟妹捉迷藏……“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好吵,
誰把鬧鐘調在這個時候響?
“嘀嘀嘀嘀……”似乎離我很近,嘀嘀嘀嘀,一波又一波地送過來。
竟然是我自己的鬧鐘: 下午5時。寢室暮氣沉沉,窗是閉的,天冷。我為什麼預設在此時此刻醒來……有約會……沒有。
我在哪裡?……宿舍……台大……台北 !我回來了。開學了。
“臭坑!”翠絲汀稚嫩的嗓子像十多年前的姐姐,斥責在遊戲中耍詐的參加者,麻溜老練的福州話渾然天成,仍在我耳際回盪著,“臭坑!再臭不和你
卡溜了!”認真地,霸氣十足。我發現自己正神經兮兮地,躺在黑暗中擁著棉被暴笑。
“臭坑!”字正腔圓,這兩個字,從出世時只會哭得羊咩咩的翠絲汀口中生產出來,並且承襲著同等份量的要脅及那麼點權威感,讓我覺得有趣又詭異。她是如何做到的?從理解、模仿到運用它發號司令?嘿,無論如何,這兩個惡字的生命確被延續下來了。
鬧鐘是過完春節,從家裡回到這座島之前,爸爸叫我帶來的。可是,為什麼是下午五點?我記得,這個美國製造的鐘,是爸爸在新年前夕買的,年初一的傍晚,我們與到訪的朋友聊天時也響過一回。是了,八成是爸爸設定清晨五點起身徒步運動,他那管什麼a.m.或p.m.,他就唸幾年私塾,當時他還是中國人,當然不學洋文。
我的家在海外。
海外哪裡啊?人們對家國的具象概念不是以地的邊緣為界嗎?排除於土地中心之外,在那望不見邊際的區域之涯的抽象疆界,就是海外,住在那些地帶的黃種人,都是一種叫做“海外華人”的族群。這種血統的歷史性往往多於地理性。因為,不管你站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太平洋上,經度180度和赤道的交集點、抑或世界第一大洲的中心地段,“海外”依然是你的血緣──鄧主席生前“教導”要效忠僑居地、蔣總統曾推崇為革命之母、混合著離散和尊榮的尷尬身世,雖然你其實並不認識他們,也不明白兩人到底與你有何親戚關係。
我爸倒可能對他們略有所聞。他好像就是在既不嚮往革命烈士的無名光環,也沒有意願成為同志的情況下,隻身離開土地。對於那個時代而言,我爸爸的理想太高了;想安居樂業、成家立室,只好前往未知的“海外” 。
真妙,不是嗎?一個家族的故事可以在一個人一生中某一時間的一個念頭之下改寫。一個生命的命運,也可以潛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隨之改變、從基因到成熟成形,已然橫越海洋,遠赴他鄉,連記憶都沒有。
我生在“新福州”,幾乎全鎮人都說福州話,以及福州音濃重的華語,我們不稱中文,因為已不在其“中”;也不叫國文,我們小時候都以為國文和馬來文殊字同義。“新福州”是福州人血汗匯成的新家園,是一座叫“詩巫”的小
鎮。“詩中的巫國”,就是爸爸選擇安頓我們的王國,讓我們一年又一年在翻閱“馬來西亞童話故事”、“中國民間神話”、“印度民間故事”、“達雅英雄傳奇”之間,“多元文化”地成長,長成人類學物種變異的證明品種。
熱帶的泥土把我們陶塑成“可可人”,外褐內黃。我們的眉變粗了,眼睛變大、瞳孔變得原始,顴骨也機警地高聳。當我們發育成人,走在北京首都機場,人們會問我們是否菲律賓或印尼遊客。當我們來台灣唸書,同學會像讚嘆非洲人說中文一樣地驚呼:“你怎麼會講國語?”是的,我們一生中往往得花不少
時間去解釋自己的身份,去調適仍游離、未完全沉澱的細胞,以及,成年後轉為顯性的,半私密半不倫不類的鄉愁。
因為在海外 ,不免對陸地好奇。因為知道血脈源自陸地,於焉產生窺探的慾望。
秘密的逗引始於爸爸桌上的“中國”郵票。當我長到視線與桌面平行的高度,就悄悄覬覦那一封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了,我總是趁爸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隙縫鑽入那間房,像例行觀察計劃的執行者,緊盯著郵票上陌生的灰、褐
、暗紅色彩,揣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捎來的訊息。我衣服上斑斕的太陽花、木槿花與那些灰灰沉沉的調子就那般兩相凝視。
我沒有問他。二十多年,我始終不曾進入他內心,他當然也沒有什麼“親子關係”概念。我曾經以為他嚴苛冷漠,其實是不善辭令。他的大半生時間都用來開墾、刻苦耐勞、娶親養子,哪有時間去“口述歷史”;倒是媽媽,他用五年割膠工資賺來的聘金相中的妻,透露了片段枝節,提供基本線索。
他絕不知道 ,我中學歷史考得最好,與他不無關係。當我秉燈夜讀,我哪裡是在備試,我在忙著尋找他的蹤影呢。
“三四十年代,支那天災人禍、饑荒加上戰事,國軍強召長男入役,民
不聊生,福建省以南大批華人前來我國謀生,協助開墾……”,即使躋身馬來文字中,我仍然可以認出混在人群中,少年的他。只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家、出國,他臨行最後一回躺在自家的床上,窗戶外是什麼景像?他會不會記一輩子?告別爹娘和弟妹,赴一個未知
的方向,除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可曾籠罩他?
我更無從想像,在早期船艇裡,飄流汪洋長達一個月,是怎樣的漫長,腦海但浮現博物館中,簡陋的昏暗艙房,木板上飯菜的模型,三個金屬盤子,盛裝幾片豆腐乾、長豆,供應一整長桌乘客的糧食……。
“割膠工人凌晨未三點即起身,戴上頭燈,提著膠刀膠桶開始割膠。割膠工人皆勤快吃苦,晴天是他們的工作天;遇上雨天,割膠工人只能乾著急發愁
,因為生計成了問題。”我能勾勒他發愁的神情。八十年代初,全球經濟衰退,他不但失去笑容,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深鎖眉頭,這一切,都看在我 ──
一個小學生的眼裡。
椰風膠雨,
色彩繽紛鮮艷的奇花異卉,伏虎群象……這是許多人對熱帶雨林的想像,風景明信片式的,剝除了書寫策略的裝飾、驚險傳奇的刺激,或
環保、地理知識的實效,我懷疑它還剩餘多少浪漫與魅力,尤其,對一個四十年代孑然一身、孤單無依、連徒有四壁的“家”也沒有的少年而言,林子裡不但難得一見世界第一大奇葩萊佛茜亞(Rafflesia),反而遍佈每日必須涉經的雜草,導致腿部長年累月生瘡流膿、苦不堪言;加上日以繼夜引針抽血的惡蚊,一口咬
在瘡痍滿目的傷口上,抓得癢來,一雙血腳已不忍卒睹。除了體外傷膿,雨林也是瘧疾和霍亂的滋生地,在荒山野地上吐下瀉,天不應地不響,都是常有的事,提供了豐富素材予“病痛文學”倒是真的。
“一九四一年,日軍上岸,佔領新加坡、馬來亞、婆羅洲……凌虐百姓、姦殺婦女、佔領民財……”我知道,日軍命令百姓自掘土坑,以埋葬槍斃後的自己;日軍用自來水灌腸,百姓肚爆致死;日軍掌摑人民,頭歪骨折,殘廢一生;日軍……無數耳熟能詳的歷史畫面被上一代流傳著。我們被訓誨的開場白一向是:“你們呀,沒經歷日本時代,不知道苦……”,我想我真的無法知道,這樣的恐怖歲月,一天已教人無法消受,何況是三年又八個月,並且活了下來。他也許曾苦笑,早知就在故鄉當兵,戰死沙場也快活過這種日子,此時此地,何生可謀?
很可能,爸爸的生理心理就在這些熬煉中突變了。大半生的烈日烘焙、風吹雨打、撥弄曲扭,這一切遠遠抵銷最初十四年的黃土高坡與冰寒體質。冬天冒嫩芽的竹筍,雪中的梅,漸漸從記憶庫淡出,只收藏在山水畫裡。
到我出生的時代,爸爸已備好完整的家迎接我。近廿年的歲月,我一直很理所當然地獨佔一房,享受寬敞的客廳、廚房、露台、可盡情奔跑的石灰路,以及綠油油草地之間結果纍纍的紅毛丹、芒果、番石榴、香蕉、木瓜,紅橙
黃綠一應俱全。我們不用擔心被蚊子咬,因為爸爸總是讓草坪維持一至兩吋的高度,隔一段日子即把落葉堆成小山,放火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嬉戲野草上,偶爾生幾顆瘡,到爸爸琳琅滿目的藥箱一探,隨手滴個消毒水﹑敷上藥就成了。
木板搭建的大屋子,以及週遭廣闊的空間,是爸爸赤手建立的王國,只是﹐
他自己並不常在其中,除了休息。每天早晨天未亮透,爸爸毫不拖延的開門聲準時就宣佈一天的開始,未過片時,腳步聲已拾級而下,消失在石灰路末的鐵門。傍晚時分,我愛躺在斜木欄杆上,悠閒地觀看天空上姿態萬千的飛鳥,以及忽爾像小狗,忽爾又像鯨魚的白雲,直到倦鳥飛走、雲層也被紅霞染遍,天色
緩緩沉了下來……一個人影,此刻就會適時在夜幕閉合的一剎那穿過籬笆門,騎著單車歸來﹐這時我便會一躍而下,跑向他接過工作包。那皮面已畫花、拉鍊被厚厚的賬簿撐壞,有魚蝦氣味的包包,裡面有我期待了一天的華文報紙,也洋溢著爸爸的氣息。他是家的創辦人、
家長、資源供應者,但他極少出席於有形。他從黎明五點到晚上六點之間的喜怒哀樂,和我出世前的歲月一樣,統稱在“過去”二字裡。他像那棵佇立屋外的椰樹一樣,為我們擋風遮雨,提供果實果汁,而又沉默、無求地低調成風景的一部分。
幾十年就在孩子們忙著長大、忙著鬧情緒、忙著憧憬和要求中如飛而逝。當我也乘搭飛機離家升學,爸爸已年屆七十,終於決定退休,為近六十年的奔波勞碌劃上句號。
當他回到他的王國,那幢獨立式大木屋,孩子都已離開,建立了各自的家庭, 甚至已繁衍了下一代。幾十年的流轉,使一個少年成為“爺爺”和“外公”。在扮演家長、父親,重複又重複的鏡頭,一直到第三代的出現,他早已停格為永遠的望鄉人,文化名詞的標誌,在海之涯。
我在四面環海的島上,用他的文字閱讀他的故國;我的書寫和他的衰老在時針分針嘀答嘀答中,同時進行。我每隔一年回去團圓,他的白髮有增無減,他的面頰越陷越深,尤其那雙走過春夏秋冬,行過窮鄉僻壤的腳,已開始疼痛。“就像樹木,老了內裡就朽了、腐了。”他輕描淡寫,似乎形容的真的是樹木。四週的果樹倒的倒、砍的砍,都打橫躺著了,因為枝幹已枯竭,不再輸送養料和水份。我兒時躺過的木欄杆,何時也已脫開,並且呈乾裂狀……
不過,這趟返家﹐我從看夕陽的那個角度望去,訝然發現一堆土坵,那是前
些時爸爸又拖犁翻土,準備種木瓜樹用的。他說,等我明年回去又有水果吃了,又大又紅又結實的甜木瓜。
哎,我剛剛怎麼在睡覺呢?想起來了,頭痛又發,覺得冷。其實溫度不低啊,只是每次從家鄉返校上課,總鬧水土不服。一個月當中,從冬天移到盛夏,又從盛夏移回初春,我適應不良。
有一回我遲遲等不到機票,同學笑曰游泳回來。我不能。我的生命是被移植的,是那種連根部和著一小撮原土另植他處的移法,我不是游動的生物。
我在海外,在當地的溫度、濕度、光線的呵護下長成,我身子裡的生命力來自芒果、榴槤、木瓜、野豬、土雞、魚乾……,我在揮汗如雨的天氣裡雙頰紅撲撲滿是活力,在寒流中卻蒼白蕭瑟………
那爸爸呢﹖沒有人知道,在海外,爸爸曾否思鄉成淚,如何咬緊牙關克服痛苦與恐懼,快樂時向誰歡呼,悲傷時向誰求助,我猜,更不會有人過問他曾否生過青春痘,甚至…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來自中國,憑赤手空拳開拓了我們的家園。
他活在二十世紀,但二十世紀史裡絕不會有他,即便只是做為歷史符號的一小點。人類書寫的歷史,記載的是科學產品、戰爭、光環和銅像,爸爸的生命史,卻將記載在萬年前被海水漫過的泥土裡。只要仍有麻雀飛過、有風拂過、有腳印踏過,只要鄉音依舊,兒童一代又一代長大,生命史的律動就不變,哪怕在春夏秋冬或四季皆夏的國度。
我的家在海外,有空來坐坐。
(1999,臺北)
*记得初发于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文艺春秋版,主编黄俊麟设题目为 輕/重。
<�輕/重>
「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克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這是中學時常遇到的考題,我總是愣了一下,心想「又是你,你想怎樣?」
當然我根據事實寫下了正確的答案。
但鐵釘在我心目中還是重的,棉花也仍是輕的,說不上的感覺。
「在真空之中,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斤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有時出現這個版本,帶著一絲試探和揶揄。
我卻莫名地發起愁來。
打從出生,我們就不停地賣力累積重量,尋求更穩固的定點,因為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活在真空狀態。不知從記憶的那一個階段開始,「輕」早成了最難負荷、擁有的重量,教我們無所適從。
我看過太空人在真空的太空艙裡生活的記錄片:所有羽量級、重量級的身軀像一群失焦的魚,在摸不著向心力的空間裡笨拙而滑稽地抓划,努力捕捉一支牙膏筒,抓著了,再吃力地將泥狀食物擠出,塞入口腔,一張張成人的臉遂露出單純而滿足的笑容。那樣的生命狀態,勾起我藏匿在年歲的深處﹑一種叫做記憶的纖體裡的一絲甚麼。
我記得在不知名的記憶角落,我彷彿曾像一顆沈甸甸的錘子,為著自己莫可奈何地膠著於區區一方小天地而焦躁不耐起來。
回想起來,任誰都要驚嘆自己早慧的創造力和勇氣,那簡直是使無變為有,驅逼生命向長征邁進的一股銳氣。我們都曾不顧一切地扭動一邊的臀部,不懼恥笑﹑顛顛簸簸追求移動的可能,於是,當我們以狀似柔若無骨的造型艱苦費勁地蠕動,拼命挪向可望不可及的位置,那些行走的人們則曖昧地大笑起來。
生命中初次用雙腳站了起來的經驗,應該是刻骨銘心的吧。雖然雙腳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對自己在倒下之前尚可支撐多久毫無把握,然而,可笑的身體上卻是一張最有尊嚴的臉,驕傲自豪的表情令人捧腹不已,尤其,那雙眼睛煥發出又驚又喜的神采,足以把全世界的不可能化為可能,彷彿一旦有了這一趟拿捏輕重的經驗,就永遠不會忘記。
當我第一天上學,雙腳套上馬鞍般堅硬的暗紅皮鞋,咯咯咯走在沙石路上,從此開始擁有固定而必須行走的道路。
起初,我總是一板一眼監督著自己的腳丫,垂首乖巧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小小的身影怯生生打那條通往學校的小路經過,直至我的西瓜皮小腦袋影子越過校門打在地上的條紋光影。
漸漸我學習跑起步來,享受變速的暢快,我甚至嘗試攀爬上樹,以九十度的垂直為腳掌使力的介面。我還愛躲在樹縫間,忽地以腳面倒掛樹幹上,兩手往嘴邊捲成傳聲筒:「噢唷噢,泰山在此!」然後雙腳一使力,炫了一招空中翻轉,復坐回樹幹上甩著無所事事的雙腿。
可打從甚麼時候開始,行動竟然又回歸非本能的範疇,我不禁疑惑。那由於掌握了活動而帶來的喜悅和新鮮感,那腳掌敲擊地面的有勁節奏,究竟是何時離我而去的?
曾經,真的,曾經,我只是單純地活在一系列的發現之旅裡,我和玩伴們在其間測試自身的存在,盡力地把自己伸張、綻放,每天都搜尋新的收穫和突破,所謂時間,只在母親喊著「吃飯了!」的召喚中,敲鐘似地過場一下。
那時流行的一齣連續劇「太極張三豐」,主題曲中有這麼一句:
「誰能力抗勁風
為何樑木折腰
柳絮卻可輕卸掉」
大人們都以為說的僅僅是太極,而且也僅是說說而已。
我卻知道那是真的,那是一種關乎輕重的奧秘,掩埋在歲月的河床裡。
在那兒,我們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認識且熟悉時間與空間的柔韌和彈性。那是一種屬於語言範圍以外的狀態,只能感受,不可言傳,如同走鋼索的人,我們只能欣賞、感動於他精準的平衝之美,卻不能問他是如何游走在那最巧妙的觸點上。
其實﹐每一個人年幼時都是特技員出身,只是大家不知何時都馴化、鈍化,一身絕活不知不覺間荒廢了也不以為意。
在那被遺忘的時空裡,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在皆為激起無數心驚膽顫,雞飛狗跳的壯舉。且看,上一分鐘我們還在地上玩跳房子、把城門的遊戲,下一分鐘我們已不耐於安逸,自行將難度升級,把場景搬到五呎高的洋灰池上,在四吋寬的池沿間疾走﹑追趕著彼此﹐在無路可退的死角岌岌可危之際﹐發出勢可復甦心肌的尖叫聲──,母親往往蒼白著臉衝出來欲叫救護車,我們即象徵式靜默一分鐘...待她走遠,便發出野獸般的歡叫聲,犒賞自己的高水準演出。
那是一個豪氣萬千的時代,那更是一個嘉年華盛典。
長大後自以為成熟的人們太寂寞,因為英雄都還俗了,也許,過度的期待教英雄感覺太沈重,又或者,欠缺真心的喝采讓英雄活得太空虛﹐這真令人深深懷念起那個久遠的俠義小王國...。
在我們那一個玉米田邊的小社區裡,查理是我們共同的英雄。
查理並非來自顯赫的家庭,這點即便是我們這些最不以貌取人的眼睛也分辨得出來...查理結實而優美地翹起的小屁股,常常大方地敞開一小洞眼,讓我們又好玩又噁心地伸指一扎,瘋顛顛地笑成一團。
查理常常在吃飯時間流連於不同玩伴的家,父母們都會喊他吃飯,因為大家都知道查理沒有爸爸,是個外國人的孩子。查理的媽媽是個美麗、蓄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年輕女人,可惜命不怎麼好,丈夫回一趟故鄉就跟別的女人跑了﹐一個人養孩子,沒甚麼時間看管查理,所以查理功課老趕不上,整天野孩子般動個不停。
大家都這麼傳的。
但這些消息對我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我們當中,任何人只要有一項獨特的一技之長,就可以在我們無私的歡呼聲中成為快樂英雄。
查理是我們一群玩伴裡最藝高膽大的一位。只要查理一來,我們就排成一列極有默契的隊伍,浩浩蕩蕩、爭先恐後跑上二樓的陽台,極熟練的體操選手般登上欄杆,一昂首、一縱身,一聲聲高亢的「我來了!」──
朵朵白蓮似的人形降落傘紛紛接踵進入空中、笑鬧、漾開、徜徉、忘神在這種挑逗地心引力的遊戲裡......當然我們沒有忘記在降落地面的一瞬間屈膝、伏身、讓一雙粉嫩的赤足穩健著陸、直起身、挺胸、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們一直都與地心引力維持著相互調侃而愉快的關係,因此,那個傍晚,當我正悠閒地躺在樓梯旁的斜欄上,欣賞飛鳥穿梭出入紅橙色的晚霞之際,隔壁忽地傳出一聲長長劃破空氣的慘叫聲,我不禁嚇得呆住了。
我們都不明白阿蘭姨是怎麼摔斷腿的。聽母親說,財連叔愛上別人,要與阿蘭姨離婚,阿蘭姨便跳樓自殺。那慘叫聲是財連叔發出的,當阿蘭姨還在半空中。
阿蘭姨沒有死成,卻摔斷了腿。我們看著哭哭啼啼但眼淚不多的阿蘭姨被抬上救護車,想不透她是因為太重而摔斷腿,還是因為太輕而自殺不遂。
降落傘的遊戲依然斷斷續續進行著,當大人不在的時候。因為我們意識到,只可以在小孩子的公共時空裡進行我們共同信仰的特技,否則,只要有人大驚小怪地慘叫一聲,我們便得一個個失靈地摔斷腿子。
的確有人摔斷腿子;在姐姐十三歲那一年。
那時我們都喜歡在樹上看書。
不是坐在粗壯的主幹上看。我們都知道,最舒服的位置是那種仍嫩綠,枝椏內部猶流動著葉綠素和水份的樹梢,坐在上面韌度十足,隨著風勢盪呀盪呀....有時刮起一陣旋轉式的強風,只要大腿使勁一彈,就可擺脫技椏,如剝落的蒲公英種子,飛身追逐在空中翻滾著無數個360∘週轉,表演不下百次的滿分美姿﹑臉不紅、氣不喘的樹葉.....。
依偎於樹的高度,順著視線望出去,天空之無涯,使我相信,我是與宇宙相連的,而斜視俯瞰,地平線的無限延伸,也讓我心篤定,知道海洋是可以抵達的,一如許多不可預估的未知。
但這一切卻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被喊了「卡」。
姐姐竟然在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從樹上摔下來。姐姐可是爬樹高手呀﹗
我永遠記得那幾個令人嘩然、繼而黯然神傷的畫面。姐姐說,看,中間那棵樹上的紅毛丹熟透了,豈不是等我去採嗎?姐姐話還懸在空氣中,矯身一抓,人已攀在樹技的末端。
「囡囡,幫我接住這串!」姐姐一串風鈴似的笑聲向我招呼,我抬頭一望﹐見整團艷紅墜下,直朝地面投降。
「噗!」一串飽滿、溢出蜜汁的紅毛丹撲散在草地上,緊接著另一重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墜落在紅毛丹旁邊。
姐姐被送進醫院時,鼻血流個不停,上洗手間也發現小解全是觸目驚心的銹紅色,結果在四面白牆的醫院躺了一個月。
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我們熟悉樹的每一節枝幹,就像熟悉自己的四肢呀。
姐姐說,不知為甚麼,突然心中一虛,手腳忽地冰冷僵硬起來,就懷疑樹枝太細了,究竟可不可能承載自己的重量﹐這念頭才一冒起﹐樹枝立刻喀嚓應聲而斷﹐彷彿下逐客令。
從此,再沒有人敢坐在樹梢末端,把重量交託,去感受在空中的輕盈。雖說這是因為母親在姐姐受傷後下了道爬樹禁令,但我們自知,我們也都不敢再面對自身的重量﹐而那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容許我自由闖盪於空間和時間隙縫的奧秘,早就離我遠去了。
我永遠無法想像,如果既有的行走能力被吊銷,我是否有勇氣重新回到那原始的起點,再一次哆哆嗦嗦嘗試掙脫地心引力的羈跘,把輕與重的概念置之度外﹐以純粹的認知與想望揣摩平衡的愉悅。
一包鐵釘和一袋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在地面上還是在真空中?
囤積了五十公斤的身軀,躺在四面鋼骨水泥牆中,隨著眼皮漸漸沈重,我漸漸發現,有時候我是一枚鐵釘,有時候,我也可以選擇做一團輕鬆地在空中翻筋斗的棉絮.....
(1999﹐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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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戀 張依蘋
流 曳 於 傳 說 和 想 像
暗 戀
洶 湧 著
一 艘 艘 舢 舨 逆 流 而 下
漂 泊 黃 金 的 希 望
幻 滅
生 存 與 死 亡
回 憶 飄 向 遠 方
回 眸
一 眨 眼 一 凝 望
轉 瞬 成 歸 根 落 葉
而 赤 道 上
我 們 的 愛 依 舊 隱 密 荒 涼
在 法 的 邊 緣 之 際
我 們 選 擇 低 頭
注 視 愛 人 的 胸 膛
除 了 踩 在 堅 實 的 土 地 上
還 有 甚 麼 更 值 得 渴 望
不 可 言 說
是 妳 的 名 我 的 宿 命
福 爾 摩 莎
我 泅 泳 到 她 象 形 的 曲 線
我 戀 眷 她 心 口 綻 放 的 杜 鵑 花
她 呼 吸 之 間 烤 地 瓜 的 香 甜
可 我 荒 腔 走 調 的 歌 聲
註 定 我 尷 尬 的 身 份
與 沉 默
於 是 我 始 終 靜 靜
靜 靜 地
在 她 身 上 撒 一 把 祝 福 的 種 子
這 小 島 將 壯 大 昂 首
我 卻 是 未 曾 開 放 的 紅 花
在 顧 盼 之 間
假 裝 不 經 意 斜 視 她
青 春 的 驟 變
和 狂 潮
我 的 命 運 是 流 動 的
我 屈 身 親 吻 土 地
卻 不 留 下 吻 痕
2000年寫於台北
2003年定稿於吉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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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手記》 張依蘋撰
“你一旦飛翔過﹐
你在地面上行走時
就會雙眼望著天空﹔
因為你到過那兒﹐
因此你渴望回去。”
──達文西
那一年我回到馬來西亞
就因為一次回國的度假﹐一次的面試﹐結束了我在台灣的寄居生涯。於是回來了﹐就像其他曾經旅台的先輩一樣﹐離開時還是一個青春的孩子﹐回來已是‘知識精英’的後備軍﹐站在和自己的外表年齡相仿的學生面前侃侃而談﹐內心卻若去了一趟遠行﹐恍若隔世。日子逐日逐日的過下去﹐其實自己卻像一個在陌生環境找到一份差事的旅人﹐緩慢地琢磨如何在陌生的自己的國度尋找一種生活的模式。
有一首無韻之歌緩緩從心中昇起。近廿年前﹐一名藍色的憂鬱詩人曾經如此吟哦﹕‘那一年我回到馬來西亞﹐Blue
再開始策劃著另一次的遠遊…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Blue 適應對民間生疏的善意 不可挽回的時間﹐任其遙遠…’
於是偶爾在新書發表會﹑詩人搞的小圈子﹑書店﹑電影院﹐這些我輩憑著嗅覺出沒的角落﹐發現很多人都回來了﹐變得馴良﹑安份﹐走路時讓一雙腳板溫和地輪流踩在土地上﹐剪掉長髮﹑剃了鬚渣﹐總是掛在網路想像空間的十指終於安靜地平放。
‘那一年我回到馬來西亞’﹐離開過的人們都知道﹐吟遊的文字背後是漂泊靈魂的再回首。
Diaspora﹐離散或流亡
我記得﹐或者﹐我們都記得﹐赴台的第一個月﹐再次面對一種重新開始的衝擊。
第一次是從南中國海的另一邊飛到馬來亞大學時﹐除了身份證護照換洗衣物﹐從童年蒐集的記憶﹐生活的證據──那些從小學一年級開始騷動的戀物癖﹕一年一年越變越小﹐被一年又一年吸收宇宙精氣迅速膨脹的軀體唾棄﹑遺留在衣櫥的小童校服﹐有著一層蕾絲﹑兩層蕾絲﹑甚至三層蕾絲的農曆年公主裝新衣﹑以及﹐刻劃著最初的書寫的﹐佈滿歪歪斜斜字體的練習簿──這些原本一早預謀留待晚年以為緬懷﹑回憶的物件﹐被時光隔絕﹑煙化﹐四年一夢乍醒﹐最初的家成了鄉愁的座標。
文字的世界是最龐大而無形的迷宮﹐一旦進入﹐只能往前走﹐回頭路比前進更迢遠。於是以義無反顧之姿﹐在上個世紀最後數頁翻飛之先﹐遁入那佇立福爾摩莎近一個世紀的椰林大道。
霎時﹐在路上﹐忽地再看不到‘berjalan’﹐‘berhenti’﹔‘前進’﹑‘停’﹐用漢字曉喻規則的世界﹐你意識到你成了一個秘密的闖入者﹐只要你不動聲色﹐人們並不容易從你的外表揭發你真正的身份。你真正的身份是甚麼﹖他們叫你‘僑生’﹐這是你旅居歲月之前所不知道的自己﹐你祖輩和台灣的歷史為你命定的名字。
“來到這兒﹐我有一種流亡的感覺…”那是初抵台北第一個月﹐和同樣從馬來亞大學到台灣唸書的兩個朋友發出的感嘆。她們年輕的臉龐仿彿閃過一絲擔心的神色。我從此也不再提起﹐但感覺依然延續。身份﹗你思索和反思的生命角色。語言或膚色的邊界再一次被顛覆﹐你發現一切必須開始重新定義﹐人生的位置沒有定點。
候鳥
每年的春節是台北最冷的一段時間﹐許多馬來西亞的旅台生只曾風聞﹐不曾經歷﹐因為﹐那也是學生們一年一度飛返赤道家鄉的時節。熱帶國家﹐中華文化的‘蠻夷之地’﹐可唯有回到此地﹐‘僑生’們才可能過一個團圓而熱鬧的農曆新年。
滯留校內宿舍趕寫論文的那一年﹐在台北濕冷的冬天崩潰﹐思緒思鄉成災。內在鄉愁匿藏體內猶如季節的警鐘﹐沒有飛返溫暖南方的候鳥﹐在異鄉失去理智的學術思路﹐一連數夜讀詩達旦﹐頹廢度日﹐如此熬到年初四﹐台北溫度終於回升﹐方從晃蕩如離群候鳥的失焦狀態回過神來。
春節後就是明媚三月。總是在杜鵑花血紅地染遍校園時﹐預知離別似地﹐背著沉甸甸的老牌手動相機﹐從花苞初結﹑繁花綻放﹐一直記錄到學生們再找不到足夠的落花拼圖示愛﹐又一花季謝去為止。
於此﹐大道兩旁的鳳凰樹漸漸茂密﹐從試探式地吐蕊﹐直至五月末的某一天﹐學生們一覺醒來﹐發現鳳凰花已綴滿紅艷﹐盛裝以待披上黑袍﹑頂著方帽的學生趨近合影。
總是在置身實景之際﹐以未來的角度審視當下的一切。因為﹐候鳥們都隱約感知﹐若干年後﹐在下一個寒季降臨之前﹐我們也許就在一番點數﹑囤積各類書籍﹑資料之後﹐把一切的記憶裝箱郵遞﹐呼嚕振翅飛回生命最初的領地。
旅台‧旅人
旅台人喜歡轉述一個故事﹐故事裡呈現出一個極致的旅台份子典型。關於那個大年夜﹐可能還刮著颱風﹐幾個年輕馬來西亞學子路過一間舊書攤﹐剛好瞄到一個身影──那個已經寫出不少具份量的小說和論文的學長﹐正抱著一疊厚厚的﹑紙質已經泛黃的舊書走出來﹐不太注重修飾的外表下﹐引人注意的是一雙專注有神的漂亮眼睛。
當然也有另一種版本的旅台軼事。據說曾經有一份兼職工作﹐在馬來西亞旅台生手中代代相傳。那份工作所需要的就是坐著﹐偶爾眼睛斜睨電視熒幕一眼﹐既可以有額外收入買書﹐又不會太傷神影響功課﹐是大家最嚮往的優差。可惜這份工作後來不知如何不了了之﹐落入‘外人’手中﹐成了永遠的‘傳說中的優差’。
匯率的換算﹐消費標準的差異﹐旅台生一開始總有著下意識把所有的支出乘以‘0.85’的內化機制﹐直至有一天﹐像一位唸哲學的學長說過的一般﹐發現“這樣怎麼能正常生活﹖﹗”﹐於是決定忘記馬來西亞的一切﹐過起買書像吃一碗麵﹑買CD像一天喝三公升水的生活。於是很快如魚得水地快樂得不得了。這樣的轉變﹐標誌著從旅人蛻變成旅台的狀態。
那原是島上五年生涯裡逐日逐月研摩出來的生活形式﹐一種波西米亞和蘇活的混合。研究生歲月﹐生活經年簡單而豐富﹐外在看來不過起床﹑讀書寫作﹑吃飯﹑讀書寫作﹑運動﹑吃飯﹑讀書寫作﹑睡覺﹐窗外的樹輕描淡寫地冒嫩枝﹑壯闊﹑落葉﹑褪盡﹐一季一季日常地過去﹐自己裡面卻若日日驚奇的壯遊﹐每日太陽過樹梢沉落後﹐一種因為嚴於律己而來的飽足感和狂喜慢慢滲透全人。
校園也因此成了那段日子的大本營。朋友見面吃飯常常是約在台大誠品書店門口﹑下午六點。每個月必須補充的新書﹑音樂CD不外誠品﹑聯經﹑唐山﹑玫瑰﹑大眾﹐大致足夠供養。總不忘記﹐每個星期天﹐到誠品一樓接二樓的樓梯轉彎處﹑後來變成在地下室梯口﹐取一份免費破報。以及每個月原本免費﹑四頁開版的誠品好讀。後來從30元飆升到90元﹑120元﹐當然也毫不欺場地從無顏無色化身七彩繽紛﹑有深度又年輕好玩的炫版。
離別之前﹐從台北中和坐捷運到台大的路程意義再次改變。原已經當作是出外──回家的路線﹐再度成為倒數旅程結束的風景。留守中央研究院工作的朋友預言﹕你總要回來的。所有離開的人﹐每隔一兩年總要回來走走﹐這好像成了一種儀式。
台大地下室的告別式
離開之前﹐我沒有預告朋友。忙碌的現代社會﹐若非刻意保持聯絡﹐朋友之間一年半載見一面也是尋常的事。沒有告別﹐就仿彿也沒有離別。
我只是在起飛之前的那個下午回去台大。
複習超過數百遍的過程。經過池上便當店﹑7-11﹑那家強調賣不打針的雞肉的經濟飯餐廳﹑雲南涼麵攤﹑蛋糕店﹑婚紗店…交通燈轉綠後立刻奔過四條馬路﹐走入捷運﹑朝前進方向的位子坐下﹐古亭站換車﹐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樓梯﹐把自己塞進差一秒就關門的新店線列車。
步出捷運公館站台大出口﹐拐右﹐就是台大正門了。我習慣地從右門進去﹐門口那棵流疏半面盛開﹑半面清翠而沉靜。杜鵑花季已經過去了。我往左走入椰林大道﹐左邊第三棵椰樹三尺高的部位幾乎中空﹐張著一目瞭然的一個直徑15公分的黑洞。右邊接近行政大樓的交通島上﹐茂盛的鳳凰木樹身浮凸著幾圈扭曲而費解的樹痂。
再往前走就是紀念傅斯年校長的傅鐘。鐘聲二十一響﹐剩下三個小時留給思考。血紅色的鐵鑄傅鐘﹐和聞名遐邇的達文西所繪‘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比想像中小很多﹐意義卻不在於實體的存在。你可以沒看過傅鐘﹐但傅鐘是台大永遠的節奏。你也許沒看過‘蒙娜麗莎的微笑’﹐但她永是羅浮宮精神的一部份。
於是我終於穿過台大圖書館的大草坪﹐不進圖書館﹐而逕往地下的樓梯走。嶄新的‘台大圖書出版中心’﹐我剛踏進大門﹐柯老師正目送拜訪的客人出來。櫃檯工作的助理還不及反應﹐柯老師向我走來﹐對工作人員說﹐這是我的徒弟﹐要回馬來西亞的大學教書去了。
‘來﹗這是我們台大的新產品﹐你挑個顏色。’既是紀念品﹐我輕聲請老師挑﹐總認為這樣更具紀念。老師豪邁的笑聲朗朗﹐‘T-shirt就這個顏色好嗎﹖棗色是哈佛的顏色﹗帽子就米色的﹐馬來西亞天氣熱﹐陽光烈﹐淺色清爽﹑不怕曬﹗來﹐進辦公室坐﹗’
柯老師的辦公室就在陳列室後面。出版中心主任的會客室﹐新穎考究的設計﹑昏黃裝修燈輝映﹐充滿質感而不失素樸的典雅﹐書架上的文學﹑美學書籍告訴訪客──主人另一重更悠久而並疊的身份。
啜著普洱茶﹐聽著柯老師的叮嚀﹐回國執教的心也更篤定了。老師極謙和地以過來人的經驗鼓勵﹐教學和自我訓練常是並行的﹐更是梳理研究生涯所涉獵知識的一種方式。‘學成就是奉獻的時候了。’老師微笑。‘很好啊﹐你就放心去做吧﹗何況如果需要支援﹐你總可以回這邊找﹐這個時代的教材是更多元化了。’
‘帶一盒台大自己出的便條紙回去用。’那是印著傅鐘的便條本子﹐淺淺的棕綠色﹐透露思古幽情。臨別﹐柯老師從書架取下一本精裝臺靜農先生的紀念論文集相贈。厚重的書體﹐承載幾代台大人的感情和記憶﹐我暗忖﹐以後要探望老師就不只是一趟捷運車程之遙了。
近黃昏的時候﹐我在椰林大道慢慢散步。這些年的時光裡﹐曾經無數次在路上遇見穿著舊T-shirt﹑騎著咕噥著‘奇奇卡卡’聲響的腳車經過的柯老師。柯老師在台灣是學術界重量級人物﹐平日瀟灑地笑曰台大有一個最後的嬉皮士﹐大而化之的格調﹐學生往往在入室接受論文指導後﹐才發現大而化之背後的嚴格﹐嚴格裡參照而出的溫柔敦厚。
經過傅鐘的剎那﹐我側過臉往左巡禮﹐夕陽正打在傅鐘上﹐像極一件經已潤色的油畫﹐我的心在春末初夏的輝光中感到了一個完滿的告別式。
‘我的飛翔不留痕跡
但我確實飛過
那是我真正的愉悅’
──泰戈爾
定稿於18.07.2004 吉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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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國際詩人節遙念那兩片心中的土地,
以及,默默耕耘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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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