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 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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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人的姑姑入院
今天忽然發現醫院是‘國家重要場所’,很重要,重頭戲的場景啊。人生如果入戲,少了最後的話,很多追求現實的群眾會不滿的。
我自從參考了‘神剩派’詩學人生,人生舞台又開闊不少。
与麗不定時的午餐日定在今天。麗原本只是個‘聽說人很好’的別人的好朋友的陌生人。現在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一點都不介意繼承別人的好朋友。我是家中老么,自小知道穿舊物有多舒服。
麗不先跟我說,一到,開心見面,說,去醫院看姑姑。我立刻說好。
馬大醫院,灰灰的建築像工業區。可惜油了漆。我是喜歡馬大那些舊樓毫無上漆的古樸和粗簡的。
入口處坐關的護士說‘現在不準看人’。(“那我們用聽的”,乘護士咧嘴笑,我們如無人入有人之地般進去了。)
患病的姑姑,明顯病前是‘大地之母’型,現有點脫气輪胎般的泄氣。頭髮綁著,紊亂(像在說,在這場所,誰還在乎美不美),醫院病人制服露出一邊肩膀,麗幫她整一整(哈,病人不需要那麼性感)。很明顯,她不高興,她無可奈何。
麗幫她運動一邊手。我立刻拿起另一邊,按她手掌,拉她手指。(她不可以忘記自己是動物)臉色開始緩和,眼角軟化出一些微笑的線條。我立刻意識到,麗開始運輸愛心到這個昨夜據說一直開眼閉眼与地球一到夜晚即歇息規律打對台的形體。這是一台用久了開始出毛病的被製物。處在現在是放醫院,若干紀元後可能放置‘發散場’(?)等待‘處理’的生物鍊關卡。
我瞄一眼她的置物檯,放著尿片。我問麗,‘她住(醫院,而不是自己的家)多久了。’一個禮拜。‘後戲’正開始。主角沒經驗,曾直言抗拒演出,“我不如死掉算了。”(這不是最坏的心情,她還未‘入尾戲’)她還有人生鬥志,而未意識到她漸漸只需用減甚至除法,加与乘會慢慢用不上。麗像一台能自動補充愛的機制,一直用肢體動作對那具毫無吸引力的形體示好。撫摩,不知講什麼是好的時候,在人開始漸漸不能被當人(在第三世界更是這樣)而更像廢棄物(但還在嘗試勉力維修)的時候,是非常直觀的語言。好,到下半身。病人不只‘形而上’。幫她抬腿。也不要太寵她。把她的腳拉到她可以忍耐的極限,筋脈受一受刺激,就算是‘被運動’,有付出代價會比較有成就感。人性是這樣運作的,到了後期戲還是有效。無效只在那之後。她的表情更靈活一些。她得回一些自信,‘她的腳還能運動’,她与世界接軌了。
一群醫生出現。嚇了一跳,她什麼病需要這麼‘大陣仗’。漂亮,有著時髦髮型的女醫師先自信地發問。帶頭的一個男醫師立刻回應,接著侃侃而談,主導整個'studying tour'。他風度翩翩,帶著蘇格拉底的rhetoric語調,引導同行探索分析這個個案接下來會有的(局部)生物反應及可能的對策,態度輕鬆,當然,這個場所的生態常態是這樣。說話的聲量很大,不知會不會‘吵到病人’。‘姑姑’沒有什麼抗拒的表情,她似乎在參與。她有用。現在她是‘教材’。‘小組’有點久,比想象的久,八個人,輪流發言。剛好打破了糊在一起的死氣沉沉(在醫院‘住’,24小時幾乎不區分)。
好,學完了。我們禮貌說謝謝(我差點打趣,他們才應該對‘姑姑’說謝謝,‘姑姑’躺在這貢獻給他們study呀)。
時間漫長。我開始看手錶。其實不過過了一個半小時。
還可以做什麼呢?打粉。背翻過來,覆過去,香氣在空氣中參與,開始覺得有愉悅感。她的信心又增加一些。她香呀,可愛。
然後呢,喝東西。麗從袋子取出一保溫杯,拿出一根吸管(‘姑姑’鼻子,手臂都插了管的)放進她的口。‘姑姑’什麼都不問,開始吸吮。我問麗,是什麼。麗不回應,我和她像是共謀,我不知情。喝完了。‘姑姑’臉上有滿足感。只是,不到三分鐘,有黃色液體從鼻翼間的插管流出。
‘姑姑’,你的孩子在忙,但是快要來了。我們先走了。
麗已經把‘關懷全套’做完了。‘姑姑’點頭,說謝謝。她和我們來之前很不一樣,現在她有著人一般有的神采。
一邊走我一邊迫不及待問麗,“你給她喝了什麼?”(她插管啊)
“雞湯。不可以喝,但是我給她喝,她需要快樂。給她快樂。”
“啊。”我完全贊成。不是給她軍紀訓練式的對待,這不可那不行。給她快樂,這應該是比較實際的。後期戲會演多久?如果都是苦情戲不會有人要看要演的。
我突然想到,人剛出生滿月,有一套習俗規範,如何參與。買禮物,對方回以雞湯麵線紅蛋。人告別的階段,也可以有一些禮貌的儀式。生命每一階段的經驗都珍貴可慶賀。如果活得不夠長,也可能演不到這一步啊。雖然看起來不是什麼很好的戲碼,還是有戲可演,有一席之地啊。
小時候偶爾听到媽媽訓別人或自己,“你永遠不會老嗎?”或,“你有一天也會老啊!”這音波在時光鏡頭里閃耀,尤其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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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二零零八年三月一日,波昂 顧彬
-- Dan juga kepada Ali
初次見到張依蘋是甚麼時候,我已經無從追溯。我只記得,那是我位在波恩Alter Zoll(古代海關)的辦公室。她來拜訪我,要在我指導之下撰寫以《里爾克與中文現代詩》為題的博士論文。
一個年輕的少女,我心裏這麼想。她年輕的形象,她發亮的眼睛,她的熱切和積極,看起來比我四個孩子中的長子年少很多。然而,今天我知道了,假如我是她的父親,她可能是我的大孩子。為何我這麼說呢?留存年輕,並且不變得僵硬麻木,是不容易的。在她的年齡,我已經如維也納人說的,被生活“折磨”(angefressen),因此有了許多人生歷練。憂鬱是我的宗教,從過去到現在。就這方面,她的《哭泣的雨林》與我契合。抑或,也許她根本就是在描述我,頻頻懷舊耽溺過往?維也納作曲家康果(Erich Wolfgang Korngold, 1897-1957)在他的歌劇《死城》(1920)裏,提到“過往人事的教堂”(Kirche des Gewesenen),那就是,所有的愛都會死亡,而我們,倖存者,在她的墳墓矗立一座教堂。
一九八八年夏天,在新加坡歌德學院進行了主題“華文文學聯邦”的國際研討會,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中國人民共和國、(前)殖民地香港、澳門,以及(當時)在台灣的中華民國以外的中國文學。與會學者和作家當中,也有來自馬來西亞的代表以中文撰寫及發表論文。然而,這回卻是我初次,如維也納人說的,“帶著理解”,閱讀一部寄自吉隆坡的文學作品。
此書作者多方面與我驚人地相似。或者我更應該說,我在多方面與她相似?她和我一樣是運動員,一樣是基督徒,一樣是知識分子,一樣是翻譯者,一樣是作家,一樣是評論者和編者。她在作品裏悲傷,和我一樣。
而在生活中呢?在那裏,她是快樂的,與我很不一樣。那麼,為何我仍然為她童年、中學、大學生涯的記憶立序?
她有一種當代中國文學裏少見的微小聲音。它可能是小說、散文、小品、劇本、詩,也可能是日常生活、大自然、家、愛,張依蘋散發光芒的純淨語言,我只在冰心作品中見過。簡單的事物,每天的生活,那麼悲傷,那麼快樂,那是她的世界,與此同時,極為平靜,極為真實。這一切根本無法納入夏志清所謂現代中文作者的主要特質,即“執迷中國”(obsession with China) 現象。
毋寧說張依蘋是居住在過往和語言裏。這使她那麼年輕,也使她的作品是那麼安靜。因為,在我們的傷悲裏,我們渴望已逝以及不再重現的一切。就此而言,我們只是見證自身的消逝。對此,張依蘋提交了證詞,我們當中的感傷者會喜歡。然而,那些被判決永久歡樂的人,將會提出他們的懷疑論:過去我們也許屢遭挫折,我們最好忘了這一切,只去思想我們未來的勝利!
張依蘋言說稍縱即逝的那些。所有偉大的文學都談論這些。勝利不屬於她和我。也因此,《哭泣的雨林》是那麼難過!
代序:我哥哥 /张依苹
在我还野孩子般穿着白色小裤裤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累了就挂在树上采红毛丹吃的年纪,我哥哥、我姐姐已经是砂羅越稍为人知的创作者。我听来的。我哥哥叫若尘,我姐姐叫若涯。我哥哥有较多的笔名,也叫张生、张仙,近十多年他都叫“金圣”。我们福州闽清张家这一代的字辈是“永”和“一”。二哥从“永”字,叫张永众,我从“一”谐音“依”,因而不叫张永平。
据说哥哥姐姐学生时代是《学报》的例常作家。可轮到我投稿的年代,《学报》已经成了历史名词。但哥哥还在写。从马大毕业回乡后,一口气得了中华文艺社文学奖、砂州作家协会文学奖、客联小说奖等。砂华文坛前辈如吴岸、田思见到我,不是问我的近况,而是说:“你哥哥应该出书了。”
“哥哥应该出书了”,这叮咛萦绕耳际,像是砂拉越的文学前辈们把一个责任托给了当年毫不知情,在犀鸟乡土地上玩到满头大汗,眼睛大大脸蛋嘟嘟的那个小丫头——而不是如今的专业文学工作者。
我把二哥的作品约略编辑投去了福联出版基金会。哥哥问:书名叫《源》,还是《夜,啊长长的夜》?我说“夜,啊长长的夜”已经被专文评论过,不怕生,就让它当书名吧。那作者的名字呢?张永众吧。但评审结果公布,主办当局宣布的名字竟然是金圣。我说,就顺其自然,以金圣的笔名出书吧。
“我本来就是金圣啊。”哥哥说。
是,他本来就应该写作。我心忖。他确实能写一些只有他写得出的故事。
同样毕业于马大,哥哥回家乡工作去了,我却始终不敢。那种“不敢”就如早年旅台生都“不敢”回国的情形一样。这是一种说不清的矛盾和悲哀,就像哥哥说的:“夜,啊长长的夜……”
我希望哥哥继续写,像过去一样,尽管资源有限,却坚持没有脱队,和默默耕耘的那些人一起,要写到天明、写到晨阳照在苏醒的土地上……
草草数字,聊作纪念。
是长大后的当年那位小丫头写的,而不是我作为一位文学学者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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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詩──贈莊若與愛偉﹐和妹妹
他不在。他在。
她一直醒著。在夢裡。
夢裡他睡著。像個孩子。
她拎著一條纱笼搬進夢裡和他同住。
(你可以睡客廳嗎。
我們還沒結婚。還是情人。
不然我睡客廳﹐也可以。)
但她沒有叫他夜以繼夜的睡啊﹗
思考著﹕如何把他愉快地喚醒﹐而
不惱﹐或者哭。像個孩子。
她可以…一直吻他…… 直到他醒來﹐像他曾經因思念做在她身上的那樣。
夜很靜。邱彼特﹐唇上的弓。
上不上弦…﹐這是一個問題。
(吉她手低頭調弦。有著透明的長髮﹐剪掉之前﹐或是﹐留長之後。)
或者只是看他。眼光照在他夏季的裸睡上。
告訴自己﹐不。千萬千萬﹐別輕易落淚。淚燭。一萬億年的警語。
别哭。把別人抱起来亲。
布達臘宮。成吉思漢。
不就是方向的問題﹐而已。嘆口氣。
(想起小學三年級﹐副校長說﹕妳的身體是圓的。胖不胖﹐也是一個問題。從
小。)
或者開點音樂。從潛意識開始。佛羅伊德。容格。
夢裡不知身是客。愛情太短。忘記的比遺忘更長。
說愛總不免傷感。愛的反面不是恨。
淚流在心底﹐聽見
有人寫下哀愁的句子。有鹿哀愁﹐野百合也有春天。
再寫下去就得返老還童裝可愛﹐說﹕我是你的鬧鐘﹐來
一起做早操﹐one more, two more……
還是﹐
為你低吟一首lullaby…﹖ 親愛的……
睡吧… 睡吧…………
熟睡的就是乖寶寶乖毛毛…
哦哦哦﹐哦哦哦……
她愛的忽然翻個身。等待下一個動作。潤濕的早晨。霧濃。
嘴巴動了動﹐沒有動作。又嘆一口氣。
他說時間。你說時光。她說﹐光陰。
(詩人﹐如果你在﹐會同樣這麼說嗎﹖你不在。你在。我在。我們在嗎﹖)
喂﹗有人在家嗎﹖
嘘……
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的
(吉他手低頭調音。一綹頭髮隨風下垂。)
背過身的瞬間
门半開
甚麼樣的一線光“倏”地發射出去
25.6.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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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也斯:
已經是2008年的歲暮了,這一年過得好像比任何一年還要匆忙,去年底還是今年初我們跟老莊在長遍佈生店的後街吃過一頓要命而痛快的「打邊爐」,五月某一個滂沱大雨的黃昏跟陸灝在北角留園吃了一頓有詩有書有煙有酒的好飯,然後,有一回到三聖邨跟你的學生吃了一頓豐盛的海鮮宴,有一回在黃色門跟周蕾李歐梵羅卡舒琪他們吃了一頓不錯的川菜……想來好像還吃不了幾頓飯,這一年便快要草草收場了。歲暮正要靜下心來整理積壓的殘務之際,便得悉你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要整理出版了,那是說,不是一年容易,原來已經十年了,十年也彷彿是一闋南音(老薛愛聽嗎?我猜他多半喜歡),一首fado、chanson或jazz(羅傑愛聽嗎?我猜老嬉皮士還是愛聽愛與和平的民謠吧),一曲終了,老薛和羅傑大半生的韶華極勝已然開到荼蘼(你的、我的何嘗不是),便只剩下不願消散的裊裊餘音……
想來有十四五年了,你記得嗎?我也曾跟你去過《後殖民食物與愛情》裡那家髮廊/酒吧,只去過那麼一次,在雜誌、在不同選本讀這個故事的時候,總聯想到好一些「一店二用」的記憶,很多年前在元朗(還是上水)一家紥作店看畫展,銅鑼灣一個住宅單位白天是音樂教室周末晚上曾做私房菜,觀塘曾有一間跌打醫館晚上變身曲藝社,佐敦有一家消失了的樓上照間館晚上變身甜品咖啡館……我便想,這些「一店二用」都有這樣那樣的故事,也許不一定是香港特色,而是壅塞城市裡的另一種殖民或後殖民,或因經濟、或因宗教及其他精神信仰,或因愛與夢想而遷徙流變遷徙,這店那店的「原住民」與此用彼用的「外來者」如此這般交遇,一如隨著遷徙流變的食物,和愛情。
我其實也不一定抗拒大時代的「大敘事」,只是覺得像老薛與不同色澤的女子、羅傑與愛美麗或阿素、史提芬與瑪利安……等等飲食男女的小故事,讓我讀出一份無以名狀的味道,一種甜不了一會兒便酸了澀了,甚或略帶辛麻、有血有肉的bitter-taste
humor,這混雜的味道我在另一本小說裡嚐過:那是奈保爾(V.S.Naipaul)的一個短篇——One out of
Many:一個來自孟買的廚子Santosh,跟隨主人流徙到華盛頓,希望尋找新生,卻一直是種唉大熔爐邊緣的局外人,他已有家室,可沒什麼學識,偏偏邂逅了一個比他高大得多的黑女子,殖民或移民的食物與愛情都好像跟與航海史一棣,總有說不清的怪異而混雜的味道,這樣的故事,像怨曲,像一首後現代抒情詩,像《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啼笑蒼生,總是無數邊緣小人物小故事的其中一個——One
out of Many。
我其實想說,這些故事的bitter-taste也許更像羅傑和老薛的人生(在某程度上,也可能是你的或我的),而不是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不是可歌可泣、盪氣迴腸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對羅傑和老薛,或者像〈沿湄公河尋找杜哈絲〉裡那個「開過酒吧、搞點設計、寫點東西、做點生意,甚麽都是玩票式」的史提芬,當旅途邂逅的女子對他說:「回頭我再找你喝一杯,好好說再見!」他只能夠苦笑:看情況吧!
我其實想說,生命有限,最好的可能是永不。是的,故事永遠說不完,十年了,在這一年將盡的時刻,給這漫長又短促得有如平凡人生的故事做個階段性總結也是好的。我們的匆匆浮生何嘗不是永遠的待續?
二、
也斯:
處理歲暮雜事又瞎忙了了幾天,都做得強差人意,沒法子,生命有限,最好的可能是永不。
我對〈斯洛文尼亞故事〉這篇紀遊小說特別感與趣,不僅僅因為你在故事裡提到齊澤克(Slavoj
Zizek)及其故鄉,而是因為此君很會說故事,很會從事物的另一角度提出教人深思的另一觀點,他被詹姆斯.米勒(James
Miller)稱為「空降到美國學院的犬儒哲學家第歐根尼(Diogenes the Cynic parachuted into the
American
academy),似乎並無過譽,比如他區分了「文化霸權」與「文化多元主義」,認為普遍資本形式與國族的關係,不一定是強制的壓迫,也可能是某種「自我殖民化」(auto-colonization),也許有助於思考你這本小說的後殖民情狀,就以羅傑為例,這個「鬼佬」的香港故事跟杜哈絲的越南故事有某些精神上的暗通,一個地方的本土人士如果有文化意義上的「自我殖民化」的可能性,外來者難道就應該被排拒於「文化多元主義」的框架之外嗎?
也許,從殖民地食物的混雜性也可以見出齊澤克所論述的「普遍性的三個層次」不是沒有道理的:全球化的「真實」普遍性——任何人的命運都不免捲進了全球化市場複雜的網絡;虛構的普遍性——這彷佛規範了所謂「意識形態霸權」的運作;理想的普遍性——這一層次體現了一種對文化平等革命的普遍需求。
我那天當眾說,無論我是什麼,你都是我永遠的master,並不是要跟你耍貪嘴,我是認真的。有一段日子,你的詩和散文裡的「與」字對我多所啟發,我學懂了將不同的範疇並置思考;但近年我發現你作品裡「與」的兼容意涵好像日漸消淡甚或消失了,與此同時,我也在齊澤克的文章〈抵禦民粹主義的誘惑〉(Against
the Populist
Temptation)裡發現了「與」字的深層意義,他說:「不存在兩種科學,而階級鬥爭恰恰就是為了成為一種科學,為了將它據為己有而鬥爭。」同理:不存在兩種話語,兩性只有一種話語,被性別對抗從內部分裂出來;對抗還可以被表述為一種「與」(and)的語境;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將「與」充當一個準確的理論範疇:當「與」出現在他某些論文標題的時候,這個小字眼無誤地表示某個一般的意識形態概念,或更確切地說,某個搖擺的、中性的、含糊的概念,跟它的具體要求對抗——「與」於是分裂了初始的「含混的統一」,自覺或不自覺地引入了意識形態與科學之間的區別。
他借用了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與榮格(Carl G.
Jung)的利比多(libido)概念,討論兩項之間永存的、分隔的斷裂:榮格認為利比多是一種中性的能量,以各種具體的形式(性的、創造的、破壞的)為不同的「變形」,而佛洛德則堅持具體存在的利比多必然是與性相涉——其他形式的利比多都是性滿足的、意識形態的誤解。兩者的分別也許有助於釐清意識形態的一些長期糾纏不清的概念。他繼而有此分析:「意識形態迫使我們假定『人性』為中性的媒介,『男性與女性』在其中被看作互補的兩極」:「依託這種意識形態證據,有人可以堅持說:『女性』代表具體存在的一面,而男性則代表空洞而含混的普遍性。這個悖論正是『女性』——即瞬間的特殊差異——充當了解釋男性普遍性發生的包容性場所。」
他又指出,在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中,也只現了「與」這個連接詞,「存在」指的是抽象的普遍意義上的哲學的基本主題,而「時間」代表存在感的具體範圍。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與」是「同義反覆」(tautology)——意指使用不同方式去表達同樣意念,即單一觀點透過不同或不斷的重複,產生多樣的結果——它結合了同一內容的兩種形態——首先是它的意識形態的根據,然後是它存在的「超意識形態」條件。
他在論述「與」字的時候,最關心其實還是環繞著意識形態的問題。他認為,這個「與」字放在兩項之間,即替代了第三項指稱,被「與」字連接在一起的兩項相遇了:「這第三項已代表了意識形態普遍性的具體網絡(「媒體」)的第二項」,跟辯證唯物主義的「與」相對照,唯心主義意識形態的「與」正好就具有這樣的作用:第三項作為要素的極性或複數性之共同媒介。
說回《後殖民食物與愛情》,裡面的男女彷彿都是難以長期相與的,倒是食物的相與性質似有無限的可能,那麼,在愛情/食物之間用一個「與」字貫串,會不會是兩套利必多概念所涉及的意識形態的互補?會不會是「同義反覆」?存在第三項嗎?如果存在,又是什麼?是不斷轉換的故事發生場合或埸所嗎?這些我還沒有想清楚,但我猜想未必不可以為小說裡離離合合的人生提供思考的憑據。
三、
也斯:
最近我一直希望能搞清楚反抗是什麼,我為智德詩集所寫的序也提出了這個問題,我說「我們其實很容易誤墮反抗的陷阱,以一種反抗否定了另一種,區分於是被理解為評級,不斷更新的價值標準很容易淪為新的教條,致令我們忘記了對自己追問下去,因而從根本上違背了反抗的本義」,流行的說法是上街的和身在抗爭現場的才是真正的反抗,據此邏輯,我首先懷疑為這些反抗者管接管接的司機、買飯購水補給資源的後勤人員,乃至廣大的精神或物質支持者,究竟算不算反抗者?難道反抗只是如齊澤克所言,為了成為一種科學,為了將它據為己有?
阿倫特(Hannah Arendt)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關於平庸之惡的報告》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所區分的「公民抗命」(civil
disobedience)和「良心反抗」(conscientious
objection),無疑是擲地有聲的論述,但克麗斯托娃(Julia Kristeva)的《反抗的未來》(L'avenir d'une
revolte)所論說的、有別於虛無主義的態度、有別於新價值標準的「反抗」,我在智德詩集的序言中說,那無疑也是「另一種反抗,更深層的反抗:精神分析學如何對『否定性』(negativity)的重新發現,『渴求自由的慾望』(the
desire for freedom)如何跟漢娜阿倫特所說的『惡之平庸』(banality of
evil)對峙,如何與之誓不兩立,如何作為『再生』或『重新開始』的『衝動』,如何演化成『我作為自已的他者』的重新認識,然後,如何深化為對『另一種語言』的愛(如何成為母語的『外國人』,如何從「翻譯」過程中尋回失去的語言)……」
「後殖民食神」老薛有沒有反抗?他的「殖民主義與食物的理論」,以及對人和食物的執著與兼容,在醉生夢死、戀愛失敗的同時有沒有精神或精神分析意義上的反抗?羅傑這個「鬼佬」、周末將髮型屋慢身為酒吧的史提芬有沒有反抗?反抗到底是不是局限於政治?是否也存在文化的、文學的、思想自由的反抗?克麗斯托娃一如齊澤克,不同意「極權主義的恐怖把反抗據為己有,將其變成了致命的教條」,她堅信反抗的自由是不可能被極權剝奪的,她認為兩種自由(及其反抗)可以並存,也可以有機結合,一種是民主的、技術的、重視因果的自由,另一種是強調社會團結互助的、詩意的、揭示性質的自由。
本來還想多談一下小說,已經是早上十時了,沒法子,生命有限,最好的可能是永不,那就只好等你的書印好之後喝一杯細說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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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听,某座城市的声音......
吉隆坡之约,A Rosy Date,美好之约...
http://arosydate.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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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单薄的衣服
单薄的啤酒
诗人把单薄的面条
一半留在原地。
在飞机與火车之间
他沒有回答沒有疑问。
或许面湯到哪兒都是
他唯一的伴侶
二
诗人住帝王街
在伯克利和洪堡之间。
房前是日常的玫瑰,
后院是游泳池。
只有早上他显露天性
宣称粥会和祖国一样:
烫在嘴上,
乐在腹中。
他白天坐在灯下
寫一行诗
或坐在方向盘前迎來送往。
中午想象的骑马
在健身器上,
晚上苦恼的问题:
赌场卡拉OK或麻婆豆腐?
他不知道当地的山名。
只有啤酒前來自我介紹。
让人在平地之上
望見那北京的西山。
三
诗人要的是
关闭的窗帘,
轻柔的影子和飛快的车。
译者打開窗戶,
召喚光明,疾步如飞。
然而他们还会見面
在公园在炉边。
一個跟守夜人深入夜晚,
另一个把火请入
腹中。
(译自《新离骚》,波恩:韦德勒, 2000年, 页86-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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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