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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有人吟唱﹕一切從這裡建立  ◎  Shanti
Review 2012-09-12 08: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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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到古希臘海風傳來密語﹕神們將羨慕我們﹐因為我們只來一回......)

浅谈《白女神•黑女神》/TWJ
一提及德国顾彬教授,往往我就会想起瑞典马悦然教授。两者共同为中文文学带来巨大的影响,两者也近期在台湾发行诗集。由于未曾主修正统的学术论文课,我唯有选择先浅谈这次的主角《白女神•黑女神》。诗集分为黑白两部,收录十五首四中语言的诗歌。作者借两种庸俗的颜色来归纳他的诗歌充分显示作者常用朴素心态来看待尘世中谱写的诗,这也是他对诗歌表现由衷的诚恳与信仰的一面。集内德语由顾彬书写,其余三个语言由张依苹注释处理。
翻译文学其实是种艰难的语言搬迁工作,每每凭译者的诠释偶尔忽略了原有的意境和韵味。进行翻译时取舍要适量,而有些细节是必须牺牲的,但条件是诗歌的原意应该被保存下来。因此,诗人和译者之间互动十分重要,沟通语言需要更准确抑或意义较接近。从中文诗歌一直看下去英文和马来文的翻译,或多或少也有所失与得的错觉。翻译的语言必须白而干净,但是要展现厚实的意境仍是相当考功夫的。
收录诗集中的《墨非马六甲》和《KL笔记》最贴切我心。这两首发挥诗人以外国人身份来叙事一个陌生地或异乡。他以实物:墨和笔记来切入主题,用不同的工具铺展诗歌的躯体。比如《墨》一诗,从墨连接到铅笔和纸,接着是咖啡和古迹来贯串整个马六甲的景色焦点,可读性颇高的。诗中用词和意境塑造马六甲镇悠久的历史味。除了普通陈述,诗内穿插著对白和自问式诗句凸现一首简单的叙事诗,完全避免乏味的阅读。
《KL》诗比喻成分较显赫。作者借用《红楼梦》、《南华真经》和《抚爱之书》里头元素来形容吉隆坡的建筑与生活姿态。中国重要著作混合洋人对首都的印象,东西合并,擦出如此新颖的诗歌口味。若没有留意注释,我肯定也错过诗歌最奥妙的部分了。《KL》这首诗意境扎实。诗中萤火虫衬托吉隆坡还未蓬勃发展前原有的夜景,总有怀念(Nostalgic)的遗憾在内。虽然我不是道地吉隆坡人,但是身处城市四年,多少也有所感触。虽然看到每日城里不断竖起新建筑,然而我担忧的就是古迹的命运,有时很怕它像以前的流萤那样不知觉中流逝了。
整体而言,《白》诗集给了读者许多客观的角度去阅读他每首诗歌。由于是外来人写异乡为题的诗歌例如《耶鲁》等等,陌生中我们几许能体会到他对周遭最直接的感触,而这也是他对事物的诗观。写诗是一个多元化思想综合的过程,不同的营养成分将雕出不平凡的诗歌,所以翻译这类诗歌总是不易马虎。

《哭泣的雨林》书评
王修捷~

没有人能两度进入同一条河流,因为第二次便已不是同一条河,而人也不是同一个人----赫拉克利图斯

改变一直都存在。在时间宛如漫长委婉的潮水流动中,时间不曾为谁停留。当人们身不由己一直被推着走的时候,也只有记忆,能帮助我们做精神上的回游。

然而文学却是抵御时间的强大武器。写作,如瓶装沙漏,善于文字者得以剪裁所需,转化成可以反复播放,反复咀嚼的事物。于是,时间/回忆这两个要素就构成了《哭泣的雨林》整本书的基本脉络。

从时间上来看,《哭泣的雨林》收稿跨幅长达二十年,不可谓之不久。而从空间而言,书写地域横跨东西马以及台湾、中国,不可谓之不广。《哭泣的雨林》里所尝试涉猎的各种题材,从书写女孩到书写女人,从原乡到都城,种种所展示的记忆,以及它对生命以及土地的反思,都是作者成长的轨迹,不可谓之不繁。我们甚至可以从《哭泣的雨林》的创作体裁窥探作者文学创作的企图—在集子里尝试了不同方向的探索(诗、小说、散文以及戏剧)。

换言之,此书拥有一项特色:多重的体裁、题材乃至空间叙事。单从空间叙事而言,其中指向东马场景的文本有〈生活在他方〉、指向西马吉隆坡的有〈第一口井〉,在中国营运的场景有〈山那边〉,以台湾为背景的则有〈海外〉等。这些游牧式的生活札记其实指向了共同的核心:出走与回归。这种出走|回归的思维在〈离散手记〉里尤其表现得更为明显:““那一年我回到马来西亚”,离开过的人们都知道,吟游的文字背后是漂泊灵魂的再回首。”于是,作者在〈离散手记〉文章一开篇所引用的文字(达文西所写),以及结尾所引用的诗句(泰戈尔),恰好便是这种矛盾心态的最佳注脚:你一旦飞翔过|你在地面上行走时|就会双眼望着天空;因为你到过那儿,因此你渴望回去(达文西);我的飞翔不留痕迹,但我确实飞过(泰戈尔)|。至于作者今后是否仍然拥有出走的欲望,以及再度回归,那就不是这本集子里所能窥探得到的了。

上面所讨论的作品模式,大多属于作者本身对本身生命经历的反思,以及对生活感悟的一种生命纪录。《哭泣的雨林》里也收录了另一类不属于作者自身经历的书写尝试。换言之:这类书写模式,目的在于为他人立言。〈寂静的纱丽〉、〈渐渐消失的长屋〉以及〈哭泣的雨林〉便属于这一类型的创作尝试。〈寂静的纱丽〉从印度民族传说、文化特色、戏剧、音乐四个层面切入印度文化,探讨了这个民族的优点。然而散文结尾笔锋一转,当场景来到大马,他们变成了胶园里的一抹阴影:虐妻、酗酒,经济能力不足等等,种种问题道出一个事实:这群弱势群体无法获得应有关注。正如作者所言:“我总是暼见被阳光过度烤焙的他们(印度人),或汗流浃背以脚车摩托车超载面包和送洗的被单、或枯坐卖口香糖饼干的小亭子旁。”对他族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使作者不由得感慨:喜马拉雅的孩子,恒河的女儿,他们体内的血液曾经是如此壮丽和温柔,他们的失语不免教音符与色彩无言以对。(〈寂静的纱丽〉)

关怀弱势群体,这个写作指向并不只是出现在〈寂静的纱丽〉(印度人)或〈渐渐消失的长屋〉(原住民)里。〈哭泣的雨林〉中同样展现了这种关怀,然而这次被书写的对象换成以劳力、危险换取高薪的伐木工人。〈哭泣的雨林〉在台得奖以后,被问及书写缘起,作者曾这样回答:“因为有认识的人生命如此,我想为无法言说的人说话”。为无法言说的人说话,正是为他人立言的一种表现。这句话无疑是最能表现作者其中一个创作观。

非法伐木在东马所造成的问题已经日趋严重。从生态失衡到原住民土地被侵占,乃至湿地减少,水灾失控,这一系列的问题至今仍然缺乏许多论者、作者去积极讨论、书写(至少在缺乏东马在地知识的西马文人群中是如此)。初读〈哭泣的雨林〉,脑中相应的文本是潘雨桐的力作〈大地浮雕〉。同样是描写雨林被过度开发,同样是描述林中发生的意外,潘雨桐的书写策略极富神秘色彩(如水妖点灯、码头鳄鱼的传说),〈哭泣的雨林〉却着墨于伐木工人的爱情。在〈大地浮雕〉里潘雨桐形容伐木工人的妻子在意外发生时惊慌得“手里拿着的午餐盒掉落,撒了一地的黍米饭,像是祀丰山神和水妖的祭礼”,潘雨桐就连描述遭遇意外的夫妻情景,也带有诡异的色彩。至于〈哭泣的雨林〉里,作者则有着不同色调的书写,着墨地方也不尽相同。〈哭泣的雨林〉主要叙述一个伐木管工,为了让妻子生活得更好,总是不停勤奋工作,却在目睹几个同僚陆续在工地意外丧命以后,也步上了他们后尘。在小说里,“哭泣的雨林”是一个多重意象。雨林会哭泣,是因为被人类肆无忌惮的开发、破坏。然而当男主角遭遇意外在丛林河中死去以后,雨林与河流就变成了一个死亡的意象。(他凝视水中的自己,安静得像要睡足千万年)。然而这个意象是多重的。当场景来到描述男主角健在时夫妻恩爱的场面,雨林的意象再度被使用: “他感到丛林里有河水溢出,奋力迎上,一股沁凉顿时从深处漫延到四肢,无比舒畅,片时,他已随着河流的韵律节奏汹涌…”。多重意象的矛盾叠合,营造出一种特有的书写氛围。

总的来说,要把握《哭泣的雨林》这本书的总体书写特色/策略,并不容易。主要是因为集子的收录时间跨幅二十年、跨文类、跨地域,而且里头收录的既有作者为自己而写的作品,也有“为他人而写”的作品。换言之,《哭泣的雨林》可以说是作者目前已有出版品/创作中最为齐全的一次自我收集。因此,它的难以把握,实际上正是作者的文学面貌。创作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其面貌。正如赫拉克利图斯所言:

没有人能两度进入同一条河流,因为第二次便已不是同一条河,而人也不是同一个人----赫拉克利图斯

雨林仍然哭泣,河流仍然奔流。但改变一直都存在。不知道下回为再有机会为《哭泣的雨林》作者张依苹老师写书评时,时间的河流又会把我们推向何方?她的作品又会呈现出何等面貌?

[ 點閱次數:8110 ]

「哭泣的雨林」  ◎  Shanti
Review 2010-11-27 06: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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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妳不再叫以色列﹔而叫作以思列。-舊約﹐)

又是雨季。
天空一片蒼白,下著沒有表情的綿綿霪雨,把視線外的景色蒙上層層薄紗、幾許冷清。
畢竟是綠色的國度。
雲絮下,雨勢嘩啦啦的傾灌並未暈散大地的主色,反而因著洗滌,令茂密成叢的樹葉更加無所遁形,現出生命最純粹的原始,那麼沉鬱濃稠的墨綠,彷彿歇斯底里地把全世界的綠集中、煎煉、再於赤道驕陽最毒烈的一刻,瘋狂奮力潑撒出所有的綠漿,讓乾渴欲裂的土地貪婪迅速吞噬吸納,成其無法磨滅的印記,以致任憑風吹雨打,也消褪不了這連延不絕、坎坷起伏的顏色。
盤踞大地的綠,默默望著天空。
他凝視水中的自己,安靜的像要睡足千萬年,完全不為直射在臉上的日光和樹葉的晃動所干擾。
河口有幾塊突出的岩石,減緩了上游奔馳而下的急流,使這一段河水頓時婉約起來,細聲細氣地但輕移蓮步,似乎在躊躇徘徊,好讓故人有機會再次一親芳澤。
水中的他張成一個六尺的「大」,在倒映於水鏡的綠影中,隨著河潮的一迎一送,熟睡著,任由光影在皮膚上接踵路過,經水面波光粼粼,復消失。
陽光往西漸行漸遠,只留下深褐色覆蓋他、和幾處欲蓋彌彰、結了一半痂的傷口,張著嘴,說不出問路的句子。
夜幔木然的垂放下來,是回營地的時候了,可是…他苦笑,迷路了,而且,「自己」還昏迷不醒。
「苦啞……苦啞……」
朦朧的月光下,隱約看到一隻烏鴉啪啪啪飛到樹梢,在黑暗中屏息尋找獵物,兩隻眼珠發出閃閃綠光,像兩顆晶瑩的淚…
幾隻在交配的蟬旁若無人尖叫「吱!吱!吱!」,直至公蟬的體液流盡……夜真的深了,也寒了…他想起她的體熱,和柔滑的質感,還有她濕潤沁涼的河口,總是漲滿潮水迎接他,引渡他...。想到這裡,他記憶深處不禁疼痛而劇烈痙攣起來…
劇痛的感覺,天旋地轉,暈厥成一隻單腳獨舞的陀螺,把所有的悲歡聚散、雜陳五味消融在這種足以凌駕任何其他、傳至神經線的訊息,如同陀螺上的紅橙黃綠藍靛紫,難以言喻地旋轉為一張失血青白的臉。
也是雨季。
清晨六點多,昨夜的靄雨初歇,木山的工作夥伴們陸陸續續被蟬鳴吵醒,金黃色的晨光早已刺透東面那一列喬木的隙縫,穿越欲走彌留的迷霧和欲滴未滴的葉露,打在用土黃色三夾板搭建的工人宿舍大門上。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你心裡根本沒有我……」
吱啁啁、吱啁啁……三隻燕子唰地停在屋腳的水槽邊,嘴裡仍不停嚷著,把台灣女歌手的情歌改編成自然樂;「我沒忘記你,你忘記我,啾啾,連名字你都說錯,啁啁吱啁啁 ……」
燕子在槽邊顧盼片刻,忽然振翅呼嚕一聲,鳥獸散而去。
門這時「咿呀」一聲打開,打著赤膊的身體出現在暖洋洋的光線裡。夜裡從毛孔滲曳,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汗漬薄薄一層貼著皮膚,被照耀得似又蠢蠢欲動。
這樣的早晨,就像任何一個適合開工的日子。
「喂﹗雨停了﹗幹吧﹗」他朝屋內喊。
幾具同樣赤裸結實的身體應聲而來,在門口晃了一下,又往屋內走去。
「兄弟們!起來起來!別睡了!幹活啦!賺錢要緊!趁天氣好,多做些,月底回家再抱老婆睡回本啦!」
「啊!回去就要付首期了!媽的!一幢排屋,血汗都不見了!」女朋友堅持買了屋子才肯結婚的小剛怪叫。
「撐著點,愛拼才會贏啊!說不定老闆一樂年底就多派點花紅!」他望著才來三個月的小剛,從一個清乾白淨的文弱模樣晒成黝黑古銅色的銅雕。
「希望啦!賺幾年就改行!我女朋友不喜歡我在這裡混一輩子。」小剛搔搔頭說。
「噓!」幾個頭轉過來,恐懼和喝止的眼神,空氣瞬間靜了一下。
「…準備好吧!車要走了。」打開櫃子,取出十多罐菜心、沙丁魚,套上沾染黃漬的背心,他逕往吉普車走去。
木山的時間只分勞動和休息兩種,所有的驅體皆由陽光發號司令,光一打起,各就各位,化身生產機器的一部份。
只有每個月的最後幾天,收拾簡單行囊,穿上一套乾淨衣服,一路顛顛簸簸到江畔,登上快艇後,看著浪花飛濺的窗口一格一格地把兩岸守衛似的紅樹林留給大地,而他自己則一步步趨近家門,在重見妻子和兩個三、五歲的孩子那一刻,還原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她總是體貼地早早哄孩子入睡,再進浴室為他放洗澡水、擦背、輕輕揉按他長期與木桐較力而倔強地隆起的肩臂。他銅色的肌膚在她的纖指所經之處一吋吋恢復了柔軟,而易感起來。
潺潺流動的水聲中,河床迅速漲潮。
小剛第一天開工,天真地往比拉逸樹的一面樹軸一靠,兩邊手一字伸開,頭仰天,驚嘆:「天啊!我能活這麼久嗎?」遠遠望去,小剛倒似嵌進樹幹的一撮人形黃土,顯得那麼渺小,依附在比他寬了一公尺有餘的樹心上。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三、二十四……媽媽呀,這傢伙至少活了四十年啦!」小剛吐了吐舌頭,一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瞪著一圈圈漾開的年輪。
漲潮是木桐下水最好的時機。
一長段又一長段被俘虜的巨木,在河邊剝除那一層晒了幾萬個日子豔陽的外衣,露出嬰兒般的肉身。
起重機的怪手就緒,「嘿喝!」一聲,從無到有,自泥濘中冒芽、抽拔、逆地心引力而生長的一棵棵比拉逸大樹應聲滾落水中,嘩啦啦激起丈高的浪頭。
偌大的龐碩木桐竟然就像一個無依的孤兒,茫然漂浮在河道上…
「哇塞 !多壯觀!」小剛望著陽光下去掉樹皮後的樹身,入水後乍看有點嫩紅的白皙,而末節被電鋸砍傷的部分滯留一抹褐紅,竟令人有點不敢逼視。
小剛喜歡水,常常在收工前水蛇似地鑽入河水中泅泳一番,把自己洗個清爽才肯起來。
在那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小剛忘了收拾他的小旅行袋就走了。
是他的母親和女朋友來幫他收拾的。小剛原來沒有父親。他的母親,滿頭凌亂的白髮、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深陷的傷口。那個等小剛付清屋期的女朋友,腹部有些臃腫,人卻像脫線的風箏,遊魂似懸在門口,盯著工人宿舍前籠罩的墨綠。
離宿舍一小時車程外的地方,墨綠的視野之內,日正當空,再下兩段木桐就可以開罐頭吃中飯了。
「等等!」小剛忽然發神經地喊。「這段樹皮剝得不乾淨。」邊說邊已仆咚跳下去。
「小剛!你幹什麼?上來!」他聽到自己微微發抖的聲音。「停!後面把機器停一停!!」
「轟!」
一灘火紅迅速從木桐的下體燒開……水聲咕噥一陣兒,一個人形在木桐身側浮了上來,與一排木桐並躺,朝上,兩眼驚惶地和烈日對望,嘴巴大大張咧,彷彿還等著嚥下一大口飯。
小剛沒有拿到年終花紅,連保險賠償也差點拿不到。是他看不過眼,帶著小剛的三個親人去找經理,說好說歹是一條命呀,結果總算一個月可領一千元賠償費。
小剛沒買成房子,也沒娶親。
他的眼睛始終睜得老大,彷彿還在懷疑,開玩笑,怎麼可能。水腫的肉身令他胖了一圈,嬰兒似的無辜。
「…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看今天你怎麼說。你說過兩天來看我……」收音機仍不知情地唱著。
實在是聚少離多,以致感覺和她依然新婚。
那年都才二十三歲,他初入木山,日子有點苦悶,在報章上的徵友欄看到她的名字,最妙的是她自稱是個愛哭的女生。所以他一開始就極小心的哄她,生怕她掉淚。每一個月下山見面,他都細心買一個信物,一盆花、一隻泰迪熊…半年後他們就結婚了。
她很快就懷孕,他也更賣力工作了。為了加薪,把整個家養好一點,他甚至常常主動縮減假期。六年加起來,他和她在一起不滿一年。
生了二個小孩,她的身體依然羞澀,在他粗糙宛如樹皮的手掌下微微顫抖,像流水的淡淡漣漪,一波又一波輕送。他心頭巨震,但覺渾身滾燙、口渴喉乾,看著她凝脂般的肌膚,他不禁有點自卑,深怕把她磨破燙傷了……
「你這次回來幾天呢?」她低著頭,像講給自己聽。
「三天就走。」他也垂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雖然不願她擔心。「人手不夠,走了一個。」
她在他懷裡變得僵硬。掙脫,別開臉。
「換工作好嗎?我怕…這幾年我心裡都不踏實…」
「噓!」他堵住她的嘴。「別亂想,我一向都很小心,而且,經理答應下個月調我到山區,再也不用怕水路激流的危險了。」小剛出事之前不及一年,整艘船在激流中翻了,幾具身體一星期後才在下游找到。
她把他復摟緊,低低吟哦著不知甚麼,像夜裡莫名的嘆息,任風吹送著。
「我累了…我回來妳這裡休息…」他依戀地把頭枕在長長的髮梢裡,輕輕舔著她的耳瓣。
她心一酸,把他拉向自己。
「休息吧!」她撫著他後腦粗咧咧的髮腳,下身觸覺到他,便用雙腿環住他。
他感到叢林裡有河水溢出,奮力迎上,一股沁涼頓時從深處漫延到四肢,無比舒暢,片時,他已隨著河流的韻律節奏洶湧,像堅實、飄浮的喬木,不再憑恃自己的掙扎,但攤開自己,接受水的撫慰和滋潤…
但這一回,為何在水中的感覺竟是割裂的疼痛,像小時候,到後院那片樹林裡玩捉迷藏,不小心踩到尖銳的樹枝,小玩伴們皆慌得一哄而散,他就一個人,一拐一拐地淌著一路的血走回家,家裡沒錢買消毒藥水或藥膏,媽媽就每天讓他泡鹽水,然後用一束揉皺的紙團點個火把烘焙他的傷口。
腳掌被刺透的銼心之痛依然鮮明,且隨著鹽水的撫摸一陣陣徹骨襲來,他眼前一黑……黑的視野令他被一種恐怖的氣氛搧動,心裡不祥的陰影越靠越近…
「咦!阿k還未回來嗎?」吃晚飯的時候,他看到對面的空位子。
大家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可能去解手時,車子就開回來,也沒留意…」有人解釋,明顯地無法控制嗓音裡的忐忑。
他驀然站起來,口袋裡的鑰匙鏗鏘作響。
「老大,你去那裡?」幾個人不約而同地。
他嘆口氣。這些人,怎麼想的。
「我是工頭,有責任去巡一圈把人帶回來。」
……他何嘗不猶豫,深夜本來就是木山的禁忌。但,將心比心,一條命哪。
他坐在吉普車的駕駛位上,開著低燈,維持五十公里的時速,一邊眼觀四方,…阿k……他家裡也有幾口嗷嗷待哺的小嘴呀…
這一段山路才開闢幾個月,經理說已轉達工人要求建圍欄的要求,唉,他不覺又嘆口氣,想起老闆家七尺高的外牆,那個兄弟們一年一度去排隊朝聖領紅包的地方…
左邊的樹林一陣嘩然,似不歡迎車子夜裡又來騷擾他們,他心中無端端有絲發毛,右邊是一望無際的空曠,他只能盯著前面的路,走一步是一步…
多麼熟悉的徬徨,又回到他心裡。
五歲,天還未亮,他迷迷糊糊中被搖醒,不由自主地被褪下睡衣,拉拉扯扯間換上了棗色海軍領白襯衫,以及棗色小短褲。
「今天開始,要學讀書囉。」媽媽俯下身,在他耳際說。
「讀書」是甚麼?媽媽只說讀了會成為有用的人。甚麼叫有用的人,媽媽沒說。
他一直不知道人為什麼要讀書,沒人告訴他。他也不敢問。
只曉得每天都必須起個大早,穿上和別人一樣的衣服,坐在固定的房間、固定的座位、做固定的事。
為甚麼?他沒想過,只知道去學校才不會被罵,做功課才不會被打。
過一天,是一天。他也不明白自己要去那裡,迷路了。
從來也不清楚路線呀!媽媽不識字,不能指點他。
他沒有爸爸。媽媽說有些人是從木頭冒出來的,像濕樹頭上的野菇,自己生出來的。
牆上的黑白頭像是誰啊?
媽媽沒有回答,只說,天下雨了。
國中會考,他失敗了。看著成績佈告榜上的紅字,他腦海一片空白,呆望著「國文:F」。
不能升學,就找工作吧。
怎麼找?連最起碼的申請信也不知如何寫啊。沒有人用華文寫申請信,就如國文不及格便無法升學。
就找份粗工吧。
一個月五百元。
早餐、工作、午餐、工作、晚餐、休息、早餐……打著同樣大小弧度的鍋子、吱唔……吱唔…….在刺耳的鑽洞聲和飛濺的火花中,他活了五年……
他翻著銀行存摺,一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元。屈指一算,一幢房子十五萬元,七十多歲才買得到。他能活得那麼久嗎?不知道。
一星期後,他去見了木山經理。
「一個月薪水五千,做滿兩年加薪,沒有問題的話在這兒簽字。」經理指著空格,金錶閃呀閃發光。
他簽下姓名,蓋章。
「知道哦,若有事發生,公司有幫你投保,其他概不負責。」經理例行公事地隨意補充一句。
會有什麼事呢?他下意識蹙眉。
「要不然你一個國中畢業生,憑什麼領這份薪水呀?」經理咧嘴微笑。
小剛離開後,他陪著小剛的媽和女朋友去見經理時,經理又綻開同樣的笑容。
「一定一定!這就幫妳們聯絡保險公司。」
恍恍惚惚間,她的身影站在經理面前,只是,他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
「……」他想喊她,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雖然,他嘗試把喉嚨大力擴張,但覺眼前一片昏黑。
只聽到山谷從四面八方迴應他,彈回無數個他喊不出的「啊……………….」。
他緩緩醒轉,知道自己又迷路了。
他想站起來,可全身癱瘓在水漬上,如剝光皮的木桐,隨意橫躺在河邊。
天空不知何時開始滴滴咑咑下起雨,滴滴咑咑滴滴咑咑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嘩啦啦啦啦……………………………………………………………………………………………………………………………………………………………………………………………………………………………………………………………………………………………………………………………………………………………………………………………
他感到自己全身都濕透了。冰冷的雨水竄進他身上炙痛的爆裂處,直遁入他的心裡,輾轉又從眼眶流出………..
水,不停地循環,從他的底部進駐,洗滌身上每一吋,表皮、毛細孔、內臟……再經眼睛釋放……直至紅色的腥銹味逐漸被濾清,只剩一綹淺淺的血絲在水流中掙扎…瞅著綠色的倒影一眨一眨…
吉普車瘋了,他想。
他已經十分小心了,輪子是怎麼不聽使喚地向右傾斜…他完全感受不到地面支撐的力量,山脈累了,肩膀垮了…吉普車向懸崖的邊緣衝去…而他,變成了一棵向地心引力妥協的木桐,失去男人、兒子、父親的身份……
今天不用開工啦,雨下個不停,下個不停,河水又漲潮了……等雨停,可以把木桐運到下游,賣個好價錢,年底就有花紅啦…
過幾天,又是月底…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
他輕輕闔上眼睛,累了,好想休息…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他看到自己逐漸被送往河床,嘴巴仍好奇地咧開。
雨繼續下,打在樹叢上,順著葉瓣撲簌簌…延著樹莖流到根部……
雨林,也越來越沉鬱了……

張依蘋撰

[ 點閱次數:7265 ]

從舌頭說起── Eatellectual的文化記憶  ◎  Shanti
Review 2008-12-15 19: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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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飲食

食色性也﹔民以食為天﹗I eat therefore I am!

文學以飲食入文﹐自古有之。打從《詩經》﹑《楚辭》已經出現飲食文化的記錄﹐在唐詩宋詞裡,讀者也可以爬梳有關飲食經驗的回憶。文人由於當官、貶官或因時代動蕩住過許多地方,當然也領略了許多地方的飲食﹐例如蘇東坡因詩詞被貶﹐在黃州自創“東坡肉”﹑韓愈於廣州初嘗“生魚片”﹐蘇東坡更寫下了《萊羹賦》﹑《老饕賦》等文。明清之際的散文家張岱講究生活品味﹐對作為生活情趣一環的飲食也頗有著墨﹐袁枚甚至留下詳實論述烹飪技術和南北菜點的《隨園食單》﹐著名的清朝小說《紅樓夢》和《金瓶梅》也充斥著飲食。可想而知﹐當食物完成從文學家的口到文學家的心的旅程﹐形而下的吃也就昇華為形而上的藝術。

飲食迄今幾乎無文學體式不入﹐近代的周作人晚期散文中不厭其煩繞著故鄉的飲食寫掌故﹑藥效﹑民情﹑傳說﹑歌謠﹐其他作家如梁實秋﹑汪曾祺也各寫有和飲食有關的《雅舍談吃》和《五味集》。晚近引人矚目的飲食文學作家則有唐魯孫﹑逯耀東﹑林文月﹑焦桐等。唐魯孫是晚清皇族之後,嫻熟舊京民俗掌故﹐其代表作〈吃在北平〉一文收錄在《中國吃》一書﹐這本書除了介紹美食之外,還附帶史料價值, 記錄了民初中國各地的小吃及餐廳, 包括巷弄和小吃的名稱,他都描述得十分清楚。去年剛過世的史學教授逯耀東﹐十六歲因寫〈致前方將士書〉被捕入獄﹐曾在牢裡度過三個多月﹐著有《祇剩下蛋炒飯》、《已非舊時味》、《出門訪古早》﹑《肚大能容﹕中國飲食文化散記》等與飲食有關的文集﹐為台灣重要飲食文化工作者﹐曾在大學開設“飲食文學” 課。此外﹐當代文學中的學者散文家林文月的《飲食札記》﹑詩人焦桐的詩集《完全壯陽食譜》也已是中文飲食文學裡無以忽視的作品﹐至此﹐飲食可說已從文人作家的閑情逸致﹑學者教授的野史之筆發展為一股文學風氣﹐世紀更迭之際﹐台灣藝文界召開以飲食文學為中心的研討會﹑舉行把飲食文學還原為文學飲食的饗筵﹑編撰出版飲食文學選集等﹐飲食作為“主題文學” 確已穩佔文壇一席之地。。

“知”誰之“食”﹖

《知食分子》無疑是馬華作家林金城初叩飲食文學之門的一本書。“知識分子”與“知食分子”二者諧音﹐同樣讓人聯想到“知”的慾望﹑“知”的權利﹐以及“知”的力量﹐做的是與“知” 有關的工作﹐前者用頭﹐後者用舌頭。逯耀東在〈飲食與文學〉一文點出﹕“透過飲食﹐我們可以了解一個時期文化的形態。”人的口味隨著時代的環境轉變﹐對一個時代有所了解的話﹐大致也能推算出那個時代的口味。
林金城出生於馬來西亞建國的一九六三年﹐今年四十四歲﹐《知食分子》裡的文章第一篇寫於二零零三年﹐是作者跨過“不惑” 門檻後的再出發﹐最後一篇完稿於二零零五年底。《知食分子》是林金城以作家的身份﹐從飲食的角度投入在地民俗記錄工作的成果﹐這顯然不會是作者唯一一本飲食文學作品﹐因為作者自二零零六年迄今﹐仍然持續其業餘性質﹑專業精神的飲食文化工作﹕總是預先做好調查﹐排定時間﹐大清早就出發﹐長途跋涉馬來半島各角落城鎮﹐先觀地方街巷﹑較有歷史痕跡的建築﹐逐一拍攝記錄﹐接著按資料尋訪檔口或茶餐廳﹐與業者閑談兼行田野工作之實。待食物上座﹐像見到慕名已久的故人般﹐虔誠專注地﹐將食物最誘人的角度取鏡﹐攝影存檔﹐然後﹐開始慢慢品嘗﹑印證想象的感覺和真實的味覺。我和其他週末沙龍的朋友都曾和金城一起進行飲食之旅﹐略知個中過程。

“所謂美食是專挑珍饈美味吃﹐而且不論懂或不懂﹐為了表現自己的舌頭比別人的強﹐還得批評幾句。飲食文化工作者不同﹐味不分南北﹐食不論東西﹐即使粗蔬糲食﹐照樣吞咽﹐甚麼都吃﹐不能偏食。而且所品嘗的不僅是現實的飲食﹐還要與人民的生活與習慣﹐歷史的源流與社會文化的變遷銜接起來成為一體。所以飲食工作者的肚量比較大些﹐不但肚大能容﹐而且還得有個有良心的肚子﹐對於吃過的東西﹐牢記於心﹐若牛嚙草﹐時時反芻﹐許多飲食資料﹐隱藏在文學作品中﹐待我們探索﹐待我們發掘。”逯耀東在其著作《肚大能容﹕中國飲食文化散記》序言中如此區分美食家和飲食文化工作者。在飲食文學範疇裡﹐唐魯孫以嗜吃﹑會吃﹑能吃等美食家本色知名﹐逯耀東則於其飲食散文中盡顯歷史關懷的深度。我以為﹐相較於唐魯孫與逯耀東﹐林金城行走的是二者之間的路線。

作為土生土長的吉隆坡人﹐比起其他“吉隆坡移民文人”﹐林金城對吉隆坡或巴生流域一帶有著更廣的觀照視野﹐更長而纏綿的文化鄉愁﹐寫起首都街頭巷尾的營生小吃﹑時過境遷﹐自有著親身體驗和長期參與的一份歷史現場感﹐當然也憑添那麼一絲無以名狀的鄉土氣息。金城雖沒有來自歷史科班的訓練﹐但有的是文學工作者自身定義的良知﹐亦即對人文歷史的責任感﹐這種良知付諸行動就成了文化工作。作者稱“這些年來我不再寫詩﹐莫名其妙地把興趣轉向美食思考。如何炒就一碟很本土的廣府炒鴛鴦﹐對我的吸引力已遠遠超過去動筆寫首無能為力的詩。”(頁49) ﹐(因此)“甘心做個無詩生活的生活詩人﹑貪戀人間炊煙的知食分子” 。(見《知食分子》扉頁)

一次﹐等著上菜之際﹐金城正色對文友說﹐“你們知道﹐我不是愛吃。” 可想而知﹐若單為那區區幾分鐘的味蕾快感﹐大可就近到舒適的餐廳享受一番﹐何需驅車至偏遠新村或山野﹐於悶熱的鋁瓦之下﹑在大汗淋瀝的狀態中進食。有時候﹐吃畢到小鎮街上邊逛邊談﹐大夥兒會駐足某些小食檔口良久﹐半感嘆半預言地批一句﹕“這些大概十年後就看不到了﹗”既是惋惜﹐也是期許。

糊口的歷史

以建國才四十四年的馬來西亞而言﹐不管是原住民﹑馬來人﹑華人或印度人﹐前三代人絕大部份都處在“但求糊口” 的生活狀態﹐“吃”既是生活的目標﹐也是生存的意義。在非書面的歷史中﹐飲食是味蕾上的文本﹐也是活著的﹑就在我們周遭的“文物”。生命就是延續和記憶﹐論到以飲食為重心的社會﹐記錄了飲食記憶也就延續了歷史重要的一面。
《知食分子》一書裡的文章就題材可分四類﹐即(一)飲食與生存﹐(二) 飲食與歷史﹐(三) 飲食與懷舊 及(四) 飲食與人情。

(一)飲食與生存
這類文章包括食物如何象徵“生存”﹑飲食的品味﹐以及站在飲食業者的角度思索經營之道的探索。在〈豬腸粉.芋頭糕〉文中﹐作者寫又名“炸兩” 的豬腸粉卷油條﹐除了記述製作過程﹑介紹其口感﹐更有意思的是娓娓道出此物如何在戰爭時期成了求生之物。原來﹐此乃應戰亂和天災人禍而生的“抵食”(量多又便宜) 的食物﹐由於物質短缺﹐廣州一名點心師傅想出讓食客花最少錢卻可以同吃豬腸粉和油炸鬼兩款美食的方法﹐將賣剩的隔夜油炸鬼用現做的豬腸粉包著吃﹐既不浪費﹐又不失為美食。這道食物輾轉從廣州傳到星加坡﹐再傳到怡保。
〈兜亂〉一文中的“兜亂” 來歷和“炸兩” 雷同﹐是兵荒馬亂時代裡﹐省油省菜的前提下﹐以便宜的芽菜與牛肉及河粉混在一起炒就的經濟食物。與〈豬腸粉.芋頭糕〉不同的是﹐作者在文中點出“懂吃的人都知道干炒牛河要夠油﹐但又不能過多﹐准則是以上碟時油是否滲出碟底而評成敗。”(頁181) 此言一出﹐不啻是把飲食從溫飽的標準推向品味﹐向美食的面相靠攏了幾分。
〈味覺散步〉與〈汕頭街老張炒粿條〉兩文都刻畫了小食檔口業者勤懇工作﹐只求謀口飯吃的拙樸。〈味〉文指出﹐一般業者都沒有自己的招牌﹐他們依附在特定地標或別人的名氣之下﹐盡本份把食物做好﹐並不譁眾取寵招徠客源。〈汕〉文裡“亞龍炒粿條” 檔口的老張甚至頂著“假亞龍”名號﹐炒出據作者說比“真亞龍” 還好的粿條﹐把求生的思考提昇到美學的層次── 真花是花﹐假花也是花﹐真花是真的花﹐假花也是真的假花。

(二)飲食與歷史
通過圍繞飲食展開的記錄﹐作者實則把歷史變遷﹑今昔之別﹑地方書寫融為
一爐。〈格成紅豆冰〉藉著帶日本友人到檳城格成茶室吃紅豆冰﹐似不經意地回溯了日據時期不堪回首卻不應遺忘的歷史﹐文中觸及戰爭責任﹑慰安婦等沉重課題﹐硬是把蝗軍的鐵蹄聲拉回歷史現場。〈奶巷粿條湯〉乍看是寫檳城的粿條湯﹐中間插敘的一段“閱報書社”卻不動聲色拔高音階搶走讀者的注意力﹐讓人把簡單的食物與那個提倡“民主﹑民權﹑民生” 的人聯想在一起﹐於此﹐檳城的特殊歷史背景再一次被提起。
〈星洲炒米〉是為食物尋找身世之作。作者在食家李遠虹的飲食文章讀到有關“星洲炒米”的起源﹐一說星洲﹐一說吉隆坡﹐作者也從網路資料發現﹐香港人常吃的“星洲炒米” 在新加坡卻找不到﹐並且在“吃在新加坡” 美食指南裡發現“星洲炒米” 根本不在新加坡美食之列。經過多番考察思索﹐作者乃進一步大膽推論﹐“星洲炒米” 的故鄉在吉隆坡﹐屬馬來西亞“國菜”﹐這讓人不禁一陣莞爾﹐仿彿看到一九六五年馬新分家的餘波。〈臭草綠豆湯〉一文對未來的讀者來說應該饒有趣味﹐他們將會讀到“當年”瘟疫蔓延時﹐馬來西亞各種族人民如何曾處在渴望“神豆” 保命﹑“等待果陀” 的歷史階段。

(三)飲食與懷舊
飲食記憶沉澱下來的往往是感覺而非味覺﹐這種感覺在《知食分子》裡浮
現為作者對過往生活的觀照﹐以及對親情的緬懷﹐或傷感﹑或溫馨﹐於字裡行間凝固為對瑣屑記憶的象徵性情感。〈番婆餅〉從童年的除夕幫二姐烘製番婆餅談起﹐寫自己負責“將一小塊粉團給放進刻有多種圖案的木模內﹐壓緊後把多餘的鏟平﹐再輕輕地敲打﹐倒出一只只白兔﹑小雞﹑蝴蝶等精巧模型的粉團”(頁19)﹐而做番婆餅的經驗竟仿若預言﹐成年後的工作也和種種模型關係密切﹐“像注射塑膠產品的成型模﹑沖製金屬零件的沖模等”﹐童年的記憶和現實生活如影隨形﹐作者因此曾經夢見自己“蹲在童年的廚房﹐手執一把精密的數位游標尺﹐滿頭大汗地在量測著一個白兔模型的番婆餅”(頁20)
〈年味〉由剝柑的氣味﹑鞭砲屑鋪天蓋地的畫面﹑臘味﹐一直寫到油炸粉絲及腐竹﹐在思索年味為何的過程﹐作者“好像想通一些甚麼似地﹐在除夕夜裡和辛苦沉默一輩子卻未“發”的父親﹐打了個照面”。(頁17) 〈榴槤送飯〉裡的“榴槤配白飯”毫無菜式可言﹐作者記上一筆﹐不外因為此乃“外婆的味道” 。食物會因對象而糅製成不同況味的回憶﹐人生活到一定年紀﹐飲食不僅是求溫飽﹑享受美味﹐有時更是為了反芻感覺── 咀嚼記憶裡的一種情懷。

(四)飲食與人情
食物化為飲食思考時﹐在在浮掠某人某事的身影。作者不單有意為馬華飲食
留下可按圖索驥的飲食史料﹐也在飲食地圖上素描同時代的文人朋友﹐等於在談飲食之餘﹐也順筆勾勒一個文學時代的部份輪廓。〈風車聚寶樓〉提到家鄉在檳城的林春美﹐好玩的是還記述了在檳城考察美食時與其母碰個正著的巧遇﹐〈雞仔餅傳奇〉從雞仔餅產地美羅﹐聯想到出生在美羅的天狼星詩社始作俑者溫任平和溫瑞安﹐〈九大簋〉則提及詩人黃建華的子女對九大簋的評語﹐直言“又系魚又系肉﹐嚇死人”﹐言談之間不但反映生活條件變異﹐詩人全家也被作者的文字攝入鏡頭。
此類文章最動人者當數〈潮州粥譜--念何謹〉﹐作者在檳城回溯前南洋商報副刊主編何謹的記憶﹐此篇出現了“文本中的文本”﹐不但寫何謹﹐也寫何謹的早期飲食散文〈一碗潮州粥〉刻畫出早期移民如何在歷史邊緣討口安樂茶飯。作者轉述何文寫戶外顧客“大多是蹲在長凳上﹐肩頭搭條毛巾﹐流露孤寂疲憊的眼神﹐低著頭在扒粥。”(頁75)原來﹐早期粥店外總有許多苦力及三輪車夫﹐他們習慣了鄉下人的蹲姿﹐而且自慚形穢﹐就算店內仍有座位﹐也寧可在外冒著冷風﹐以近乎蜷曲的姿態蹲著進食。於此﹐讀者不只得知何謹的人﹐難得的是﹐得以更深一層窺其人文關懷。

《知食分子》全書體式並不統一﹐有“味覺散步” 系列的抒情散文體﹐“知
食分子” 系列的議論小品﹐甚至有如〈雞仔餅傳奇〉的(後設) 小說體﹐顯見作者勇於實驗的文風。文章中的方言書寫也是其特色所在。林金城是廣東人﹐文章的敘述語言﹐尤其是口語的部份﹐絕大多數以廣東話發聲﹐語言的節奏和氣氛貼近個人真實生活。

值得和文字並提的是﹐《知食分子》書頁間十七幅出自龔萬輝畫筆的繪圖﹐
扮演著佈景的角色﹐鋪陳歷史裡馬華先民糊口起家的片斷記憶。封面近焦特寫老咖啡店的花紋咖啡杯﹐暗示著飲食所盛裝的歷史﹐封底則是面目模糊的小食檔口業者勞動的身影。書頁間插圖多為水彩畫﹐那種不確定﹑似感覺﹐又似氣味般瀰漫﹑擴散的水漬﹐簡陋的飲食場景﹐只有桌椅﹑毫無室內裝璜的茶餐室(頁14﹐頁40)﹐或後巷的一隅(頁68)﹐ 坐或站著的男人﹐絕大部份只見背影﹐即便面對讀者﹐瞥見的竟是五官一片空白的臉。僅有的兩幅彩印繪圖〈午餐時間〉(頁86)和〈經過〉(頁94)﹐畫面的基調皆採靛藍色﹐那種早期勞力階級人民常穿的顏色﹔〈經過〉畫的是“格成茶餐室”﹐建築物各角落若隱若現紅豆似的色彩﹐鄰近一棟建築則暈開一片紅色﹐與格成茶餐室的靛藍交織成讓人不安的髒褐色﹐不忍卒睹的鐵鏽味徘徊不去。〈巴剎裡的母親〉(頁150) 出現的人物開始有了清晰的面目﹐女人被生活磨煉過的堅毅的臉﹐嘴角泛起微笑﹐〈獨自在玩的男孩〉(頁160) 裡﹐五官清楚的新生代小男孩﹐在母親賣小食討生活的隙縫間﹐在市場﹑在母親賣經濟麵的大籮筐後﹐逐漸長大。

平民社會的文化記憶

若要列舉一項人類集體參與率最高的活動﹐應當就是飲食﹐不只人人都要參與﹐而且天天都要參與。這麼一種整個社會不分階級都參與的領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第一手經驗﹐也都會有個人偏好﹐是很典型的既個人又集體的全民活動﹐換句話說﹐相較諸如哲學史﹑思想史等“知識分子的概念史”﹐飲食史﹐尤其是平民化的飲食資料﹐很可能涵蓋了更廣大人口所參與的歷史。

馬來西亞社會迄今只有不多的人研究過吃的歷史和吃的文化﹐我們深信未來會有更多的知識分子﹐那些有能力向歷史發聲的人們﹐把匿藏在民間的“知食分子” 們的記憶加以書寫﹐ 以文化記憶的形式稍補既有書面歷史的斷層或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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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世界的教育──評哈金英文長篇小說《狂人》  ◎  Shanti
Review 2006-06-04 01: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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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世界的教育──評哈金英文長篇小說"The Crazed"
作者:Ruth Franklin
香黛兒 譯

哈金也許是當今最令人迷惑的英文作家了。他的創作取材於嚴酷的中國東北原鄉﹐但是﹐令他與眾不同的並非個中風景﹐而是他的風格。哈金雖在目前任教的波士頓大學修習過創作﹐卻打破了創作課程的一切規矩──從而創造出有著非凡道德和美學光輝的作品。
哈金近六年發表的六本小說可構成當代中國人生活概況縮影﹐從氣氛緊繃的俄羅斯邊界上的軍人一直寫到中國首間‘牛仔雞’快餐連鎖店(‘Cowboy chicken’franchise)裡的員工。他早期的短篇頻頻指向‘革命’﹐幾乎是社會主義寫實的調性。不過﹐他將共產主義的淺易口號予以轉化﹐展現出一層高於他的敘述者所理解的意涵。他越寫越成熟﹐但總保留故事裡的天真本質。
哈金寫的是社會小說﹐但由於刻劃的是一個被政府層層控制的社會﹐難免也成了政治小說。在其最傑出也最受人矚目的國家書卷獎小說《等待》中﹐哈金極為巧妙而精確地處理故事的兩條線索。小說裡的軍醫孔林﹐多年來一直企圖和太太淑玉離婚﹐以便可以和多年的女友吳曼娜結婚。在孔林和曼娜發展關係的20年歲月﹐他們的國家則從文化大革命(當時﹐孔林認為淑玉的三寸金蓮落伍丟臉)的「新中國」演變為80年代中的幻滅。雖是寫社會小說﹐哈金並未忽略愛情三角關係的經營﹐通過這面熒幕﹐讀者可以窺見中國社會的全貌。
在作品的政治基調之餘﹐哈金實已擺脫異議作家的標籤﹐然而﹐他的每一本書均溫和地強調﹐高壓而腐敗的政府給中國人造成種種困境。這些困境在《狂人》一書更是成為中心﹐發生在重大的1989年春天﹐結束於6月天安門廣場上的示威行動。
在當地大學文學系任教的楊教授﹐因中風而半身不遂﹐他忠心的學生﹐亦其女梅梅的未婚夫萬堅受委派照顧他。梅梅是在北京的學生﹐正準備入醫學院就學﹐她和父親都鼓勵萬堅報考文學博士班﹐以便小兩口可以生活在一起。中風影響了楊的腦部﹐他顛狂的言語使萬堅困擾失措。楊常對他講授詩歌﹐仿彿身在課堂前﹐但他卻把古典作品當成自己的創作加以討論。楊也用猥褻的言語談論一個估計是他的情人﹑‘胸如蜜桃’的女人﹐並向‘要毀滅他的敵人’發飆。雖然﹐他因對西方詩歌的喜愛﹐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斥為‘牛鬼蛇神’﹐現在卻大唱那些過時的頌揚毛主席的革命歌曲。最後﹐他宣稱當一名教授並不好過當一個小職員﹐一生都活在上級的控制之下。“身為學者﹐你是一塊俎上之肉﹐別人則是可以任意宰割你的刀斧”。
正當萬堅嘗試解開楊的瘋言瘋語──誰是他神秘的情婦﹖那些敵人到底想做甚麼﹖──他也荒廢了他的學業。更重要的是﹐他開始懷疑楊教授有關知識分子生涯在中國無意義的說法是否正確﹐也為決定不了該否參加考試而苦惱。此時﹐要求民主的學生在北京示威的消息傳入萬堅的大學。當萬堅發現大學裡的官僚們對示威學生的對策其實也會影響到自己的生涯時﹐他決定加入首都其他學生們的行動──不為任何‘民主和自由的宏大目標和夢想’﹐純粹只為將一把刀刺進北京﹐“這個國家的心病所在”。
反諷的是﹐哈金的比喻風格總是在近乎陳腔爛調中展現力道﹐讓人從中感到敘述聲音一貫的誠摯。但這聲音在《狂人》中偶爾卻顯得躊躇。這可能是哈金首次在小說裡使用的第一人稱發揮的作用﹕讓讀者看透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和故事之間的落差。然而﹐萬堅的善變使一切都難以被當真。有一回﹐他系上的黨委書記派他到鄉村調查另一名學生的背景。萬堅為村子裡的貧困大感驚駭﹐當即決定放棄自己的學術事業﹐轉而為政府工作。“我下定決心要當一把刀或一把斧頭﹐以便將來可以劈倒一些腐敗的官員。何況﹐這也是讓我的人生有別於楊教授的一條出路。我要活得有衝勁﹑有意義。’萬堅的算盤打錯了﹐尤其﹐讀過哈金作品的人都知道﹐意圖從內部改革政府的結局一定是悲慘的。
姑不論這天真的想法如何不妥﹐它極有效地襯托了天安門廣場上的蹂躪。在首都的那幾幕﹐堪稱哈金寫作生涯最生動的筆法﹐一舉囊括軍人的暴行和人民的震驚。有一幕講到一名學生正在和圍堵廣場入口的軍方交涉。示威群眾逞強的聲浪不斷﹐其中一人說﹐“告訴他們﹐要經過這裡除非從我們的身上踏過去﹗”這時﹐一輛吉普車停了下來。“那高個子的上校從吉普車跳下來﹐走向仍在和軍方對話的學生。我對那官員英俊的臉孔印象深刻﹕大眼﹑濃眉﹑挺直的鼻樑﹑潔白健康的牙齒﹐加上飽滿的下顎…他一言不發拔出手槍朝學生的頭部射擊。學生當場倒地﹐踹了幾腳就再無聲息了。他的腦漿如碾碎的豆腐四濺在瀝青路上。”
在小說結尾的部份﹐萬堅的猶豫可以有不同的解讀。當一個政權建立在狂妄的基礎上﹐全世界的理智和預測都會落空。哈金的作品對日常生活細節的鋪陳﹐讓人們把他跟巴爾札克和狄更斯相提並論﹐然而﹐他哲學視野裡的黑暗則更接近卡繆。存在主義也許早就從歐洲消失了﹐中國的心病卻還沒有痊癒。

──紐約時報《書評週刊》﹐2002年10月27日

(作者簡介﹕洛芙.富蘭克林為《新共和》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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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譯於台北。謹此紀念上個世紀所有為文學付出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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