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 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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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螺旋終站‧法利賽戀曲思想起
我必須通過……
開啟耳朵傾聽靠近波德申海邊的九州(Negeri
Sembilan,森美蘭)芙蓉詩人邢詒旺二零一二年結局與開始的雙詩集(分別出版於今年四‧六月)
螺旋終站及法利賽戀曲之前﹐我聽到海浪聲。看到陳黎。陳膺文老師。作為台灣詩人﹐他“強力推薦”Pharisees Love
Songs。這裡不是在暗示甚麼“天亮論”﹐也不是在強調翻譯的重要性。親愛的神造光與暗﹐有黑夜有白晝﹐所以我們需要黎明也需要夜晚﹐不然會變四川熊貓或貓熊。我們聽不懂的語言需要轉碼﹐需要翻譯﹐這也不是新的知識了。我要說的是﹕啊﹐陳黎到了﹐以這種方式﹖
陳黎很愛他的花蓮。總是穿無領短袖黑T-shirt﹐看得出很舊﹐很舒服。或者穿長襯衫﹐有領﹐也是黑的。曾經一度常常騎著鐵馬穿梭花蓮採風寫詩。二零一零年我初次“回”花蓮(陳黎說﹕以後常回來﹐當做是自己的家)﹐穿著棉質黑色連身裙﹐在海邊﹐太平洋的波濤浪洶湧﹐一陣又一陣地沖上岸趨前抱住我的腿﹐我閉上眼睛﹐心裡回答說﹕是﹐我回來了。那回臨走之前﹐陳黎說﹐你可以選一塊石頭帶走。我一聽﹐立刻屈身拿起一塊色彩斑斕的黑色花崗石﹐直起腰﹐發現陳黎面有難色。我說﹐那﹐我這次帶走﹐下次又帶回來放這裡。陳黎還是不語﹐但一幅簡直快哭了的表情。我立刻彎下腰把緊握右手中的黑色石頭輕輕放回原位﹐在花蓮的海邊。
二零一一年﹐發生了許多事。以及一件我不讓它發生的事。
前輩柯先生給我一個機會﹐講“二十一世紀的馬華文學”。大一的時候我在馬大講“砂華文學”。研究所時期我在台大講“如何馬華﹐怎樣文學”。面對“二十一世紀的馬華文學”講座邀約﹐我忽然覺得做人要謙虛﹕第一﹐了不起活個一百年我也看不完整個二十一世紀﹐我講了卻負不了責啊。第二﹐文學史應該是後見之明的事。第三﹐我還在想﹐馬華是甚麼。
(此外﹐我雖然並未明講我對馬來西亞文學的想法﹐我做了。二零一零年辦的第一屆馬來西亞國際詩歌節和第一屆多元文化與翻譯國際學術研討會﹐基本上傾注了我當時的全部心力。另一方面﹐雖則﹐我還是動容而心裡潮濕的﹕那一代人﹐他們在二十一世紀的版圖裡還余下多少歲月﹖而逕自還是關心而前瞻。
)
年中的時候﹐我代表大學中文系去支援座落長江(Sungai
Long)的醫學院的華語教學﹐用漢語拼音教語言。班上就兩個學生﹐一個馬來人﹐一個印度人﹐我為她們命名﹐給她們華人的姓﹐艾諾莎(成了艾未未本家)和譚麗妮。期末正值中秋﹐我買了蓮蓉月餅與她們分享﹐且用漢語拼音朗誦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解說詩中的時間感及水天一色的天人合一宇宙感。最後說到李白被喻為謫仙﹐為”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型人物﹐酒後在湖中以手劈月……
講到這裡我抬頭看我的學生﹐驚覺兩人眼睛都明亮透著淚水。第一次﹐我真正領教了李白的魅力﹕即便是通過漢語拼音﹐兩個異族少女竟然也會愛上他。那一次﹐我認真思考﹐照理﹐中華文化可以把所謂異族迷得暈頭轉向﹐而為何﹐卻沒有﹖
年底十一月。我在花蓮。陳黎讓我上臺唱歌。我唱了Rasa
Sayang﹐唱副歌的部份可能還載歌載舞﹖曲罷﹐鴻鴻說很喜歡馬來語的聲音。我百感交集。在“外國”唱馬來歌讓我感覺被愛。但﹐對於異同﹐我其實已經悄悄沒有問題了。我已經不需要解釋自己。如果有人問我﹐你是馬來人嗎﹖我就說﹐是。如果有人問我﹐你像印度人啊﹐混血嗎﹖謝謝。你是原住民﹖是。
十二月中﹐金正日火車上過勞死。我第一個反應是想到卷起報紙露出頭版新聞﹐拍一張類似張愛玲在金日成過世之際拍下的最後一張公開露面的照片。但也只是想了想。張愛玲﹐一個就夠了。人生﹐走了別人的路﹐自己的人生就成了”The
Road Not
Taken”。隔一天﹐緊接著哈維爾肺癌病逝。那感覺很奇怪﹐那兩天之間﹐空中看不見的部份應該是有過甚麼劇烈的交鋒吧﹐然後甚麼雙雙相繼墜落。哈維爾可以和Brodsky繼續上世紀未完成的辨論了。
當然我沒有忘記同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那是我在日本出生的老師生日的前一日。
還有一月﹐安哲羅普洛斯在奇準無比的或然率毫秒之間被撞上﹐走了。令世上渴望美﹐朝向美的人掩面的﹐永遠的一天。
在時間裡﹐上述這些事件在進行的同時﹐詒旺在靠近波德申海邊的九州芙蓉持續寫詩﹐或﹐把醞釀了很久的詩寫下。
六月。我在有湖的大學校園朗讀2011年推出的德譯中﹑英﹑馬四語詩集白女神‧黑女神裡的詩行。2011年回馬來西亞的王潤華老師在2012年也推出了雙語中英翻譯詩集新村。兩本詩集一起﹐在一個有風的下午進行推介禮。由這兩年推出了埋葬山蛭及等待鸚鵡螺的馬華文學館館長許通元主持﹐寫詩的何啟良院長及研究馬英文學的林家樂老師座談推介。
與詩有關的日子皆奇幻﹐幸好總有有經驗的前行詩人適時指點。我遂逐漸學會接受。在台北敦南路的秋天裡﹐詩人告訴我﹐“我現在都不分析自己。”叮嚀我﹐
“依蘋﹐你要順其自然。”
是的﹐何其睿智的態度﹐自然是力量。記得朋友允中還在台大城鄉所時告訴我﹐哪有甚麼自然的女人﹐只有社會的女人。我知道我不是。我從來不是社會的女人﹐而就是自然的女人。
當天火車停金寶站的時候﹐車掌竟然告訴我“金寶不在這站”。於是多坐一站下車。一問﹐站名曰“象石”。感覺上好像被安排來touch
stone。然後發現來了月經﹐站內沒有便利店﹐只好向站內辦公室的馬來女人要衛生棉。倒像是﹐到象石取馬來女人的衛生棉﹐然後由印度司機送回金寶﹐是行程的一部分。心裡失笑﹐“需要如此這般地一個馬來西亞末?!”
那天下午我最記得兩件事。一是﹐王潤華老師說“Youtube充滿了鄉愁”﹐停了片刻﹐又重複一次。二是﹐那天下午我朗讀四種語言的新離騷與白女神‧黑女神的時候﹐我感受到從我自己的身體發出的聲音﹐是聲音自己在發聲。我只是樂器。
回到“開花成功”(Petaling Jaya)之地﹐大學網站的首頁就看到孔子與愛因斯坦進駐湖畔校園的消息……
孔子與愛因斯坦對弈﹐某種理念與隱喻的具體。
然後就是七月。馬華現代詩研討會。(或半開玩笑﹕馬華男現代詩研討會。但可以扣除楊小濱﹑辛金順﹐前者有詩集女太陽﹐後者在現場發表的論文標題有幫傅承得問候“他者的媽媽”。)
既不是作為學者也不是作為詩人而出現﹐只是作為關心詩在馬華的創作者而參與﹐以及﹐和我的馬華文學朋友在一起。聆聽了十二篇論文之後的感想﹐竟然是﹐從一直以來微笑除了
“現代詩” 哪還另有甚麼 “‘馬華’
現代詩”﹐到開始覺得﹐或許真可以有一種詩叫做“馬華現代詩”﹖又思想起李歐梵說了﹐而並未鋪敘的﹐“馬華文學是搶救回來的文學”。心裡再度有絲潮濕﹐有一種直覺﹐或許﹐未來可以嘗試賦予“馬華現代詩”某種新的意義﹖一種與眾不同的獨特意義。(紀大偉在對我思念中長眠的南國公主的評述中認為﹐馬華作為隱喻是“蕾斯邊”(此詞的英文剛剛被網路警察審查﹐遂音譯之)﹐此說可參考﹐唯待考)不是強調“本土”(土地和天空一樣﹐都不能切割的)﹐而已﹐而是一些其他甚麼。
無論如何﹐我的思緒應該先回到2012年夏末的詩現場。
2012年原本會有一本題目青春如此荒誕的﹐拉曼大學第一屆到第十一屆具有創作天賦的學生作品文集﹐6月出版﹐我心裡默念﹕“從一數到十一﹗”
馬大孫彥莊老師一直關心問起拉曼大學8字輩作品的出版。(而我們只有6百塊錢﹐學校沒有錢贊助。我很有骨氣的學生反對籌款。所以﹐只能紀錄在案﹕有一本拉曼大學馬華8字輩文集等待出土。
)
是的﹐這裡有一些名字可以補上7與9之間的隙縫。可怕的事實是﹐缺乏鼓勵和支持的環境﹐這些天才畢業進入社會後﹐半年十二月之內就“還俗”﹐再也回不去那個看不見的世界了。(2005年勇敢愛劇場的那些未來的創作人﹐舞者哪去了﹖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無論如何﹐2012年﹐有一位從拉曼大學畢業的學生正式出版了他的詩集﹐最後一天﹐末日有詩。陳偉哲。像是﹐一棵十年的樹終於結出一粒果子。
我知道﹐我一再離題﹐如馬華現代詩。出現馬華現代詩研討會現場﹐我沒有研討﹐只是在人群中聆聽﹐聽完黃錦樹“尋找詩意”的報告﹐我走出去草場﹐在孔子著長袍的大腿上坐坐﹐晃一晃腳。(愛因斯坦翹二郎腿﹐不好坐)
空氣裡還有很多未沉澱的音質。“李永平都不承認他自己是馬華作家了﹗”
忘了誰的失望的陳述。“馬來西亞有一些很優秀的作者﹐像是李永平﹐還有那個也是學者的﹐叫黃錦樹﹐都很優秀﹐我覺得馬來西亞很有前途。”
那年詩人在他生日的月份裡﹐在我面前對我善意提點。
邢詒旺會也是“馬來西亞很有前途”的組成部份。
他的詩懂得哭﹕
“我想向你哭訴﹐因為哭是信任
是一枚果實敢於爆裂
袒露果肉的意圖” ──索飲
懂得讚美﹕
“因為你美
而我是美的──
我屬於你” ¬── 孤獨
也放得開﹐得以天真地撒野﹕
“我求你拈熄
不要讓我覺得不要讓我覺得
我的愛是一種罪” ── 距離
至於他的傷心選擇題﹐我只能好心提醒傷心的隱喻的作者﹕方路﹐快看﹗
邢詒旺剛過33歲不久。2012年的雙詩集顯然是他思路“情動於中﹐形於言”的承與啟。詩當然不只是感情﹐詩當然有經驗。哪一種經驗﹖愛迪生的燈泡﹐需要為沒有看到的人而重新發明一次嗎﹖這是創作者的悖論。嚴重的情況下可以演變為文學與哲學的戰爭。邢詒旺於一與再之間似乎相當平衡。也看出跨到“詩言志”的諸般嘗試。在馬來西亞﹐詩與工商農對話談何容易﹐詒旺毫不靦腆調動真正的馬來西亞國語﹕吃。若有心經營﹐假以時日﹐其實可以開創“食野之Bunga
Raya”態勢。
不知為何﹐又漫不經心想到七月馬華現代詩研討會過後﹐暴雨即告登陸的消息。想像中的風暴並未成型。聲東擊西似的。綠湖的風暴。常常想到波德申的海。曾翎龍﹐2009-2010居住吉隆坡的中國詩人張杰﹐都有詩波德申。邢詒旺也寫了波‧德申。
忽然不倫不類地想起﹐有一段時間﹐在台灣﹐稍微有點名氣的人都要明裡暗裡表達“真心愛台灣”。
在馬來西亞﹐一個華人如果不愛馬來西亞﹐會有人罵你“寄居者﹗”
愛國詩人呂育陶和林健文會跳起來否認﹕我們不是寄居者﹗邢詒旺可能會說﹕謝謝你﹐你也是。他有一本在進行中的翻譯詩集﹐他說想要題詞
“獻給馬來西亞” 。我不無動容。卻不由自主想到某花蓮詩人的詩句﹕我們的愛是神剩的。
我們的愛是神剩的嗎﹖若是﹐我想﹐拾取神飯桌下的零碎麵包﹐也是一種恩典。
親愛的神試驗我們對世界的忠貞嗎﹖詩當然不只是情感了。而詩是經驗還是先驗﹖
Pharisee,
法利賽﹐分離的意思﹔原初的意思可通holy﹐神聖的概念。與世俗分離﹐有份於神聖。法利賽人以身為文士,律法師著稱。
在螺旋終站為法利賽戀曲挑弦調音﹐邢詒旺將要行吟到何方﹖是選擇了某種分離﹐是更專注的詩言志﹐或是在無法無天的國度執行
“詩人是立法者”的法度﹖
我的戀歌必須是強大有力的 ── 戀歌 1981.8
My love song must be energetic and powerful
(我憑藉愛...... )
Suatu cinta yang agung sedang dilahirkan disini! 一個偉大的愛在這裡要誕生了﹗──
暴雨 1981.8
Du musst dein Leben aendern. (你要改變生活。[出自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詩﹐ Archaïscher Torso Apollos]
參2007年地下出版限量44本口袋詩集暗戀第五首遠古阿波羅的軀幹。)(由謝佩瑤[即蕉風8字輩特輯裡的堂詰科德]排版設計﹐駱世俊負責印務﹐漫延詩刊出版)
2012.8.14
(上) 待續 [又及﹕某一屆的學生邱金志的願望是買一畝地種菜過田園生活﹔張光達的大學同學伍家良則說﹐就種在心田裡。(此說一聽五體投地)/口袋詩集暗戀也給了神的歷史譯者王國璋一本。他很搞笑地問﹕我拿來做甚麼﹖“不知道﹐會有用吧﹗”(肚子里嘀咕﹕詩是偉大的無用者的產品。)
>> Reading Myself--
Wish and Poetry (ii)/ C.C. <<
I read myself in reading poetry
My whole life
in my visit I read
the moving lines
word in prison
with the braveness of an emperor
attacking the poets who are serving
in the poetry
Death spirit born in the death
in poetry
Death is such an innocent world
Ironic in no harmony
rich in black market
read, write
live and die and live, and die
shifting me
the heart of content and lacking
Eternal taste
a disappearing life
in the visiting poetry
a self-jailed world, unable
reconstruction of this life
(1994.Winter)
(中)/(下) (﹖)
Travel with the imagination of R./ My
Beginning in a bottle
of water
swimming
Dried
and blocked
outside
Walking
in the crowded
earthen of crowd
You have snatched my waver
throw a way the sour sun
say, the spring will never come
forever never come
Weinende Waelder(哭泣的雨林)
序
麥立昂
為我的朋友張依蘋(香黛兒)的文集寫這篇序,我感到高興。過去幾年我們或談或寫,保持著聯繫。同時,我從遠方也看著她的作品一篇又一篇增長。現在,一整本書結集出來了。我重新翻閱頁與頁之間,記憶歷歷冒現,我們的,加上我本身的記憶。
我不是馬來西亞人,也並非生在熱帶地區,因此,這些篇章像是降自另一片天空的水滴,源自一座遙遠之島的潮浪,而今它們觸及我的眼、我的耳、我的皮膚。在一句又一句,一段又一段的詩意節奏中,它們湧入我裏面。帶鹽的水滴、汗滴、淚滴、霧漫森林的雨滴。通過來自生命的隱喻(metaphors),它們形成一種蛻變(metamorphosis),轉變我。
而,唔,這是一本中國書嗎?還是馬來西亞書?華文馬來西亞書,或更加是婆羅洲之書??多篇作品圍繞有關身份的話題,關於在馬來西亞環境裏做華裔馬來西亞人、或者海外華人,以及作為婆羅洲島,那片特殊大地的孩子,在最親近雨林的地方誕生。而因此,這本書的聲音是海洋和叢林的聲音。而或許,張依蘋生根那片土地的詩化散文告訴我們的超越這一切,―關於整片大地,我們情感的感情,關於哭泣、為生命而戰的記憶,以及,對家園無盡的追尋。
環繞婆羅洲的海洋送出它的波濤﹐穿越海洋﹐抵達成為讀者的我。同一片海﹐同一座大地。同樣的聲音﹐說著過去和現在的記憶。(2007﹐克里特島)
[問候旺霖﹗]
*2012.8.30之前的幾天裡的某一天﹐北島出現早晨的夢裡面﹐只是微笑打個招呼﹐不記得甚麼﹐好像是一個沒有甚麼情節的夢。有點好玩的無聊的夢。
2012831-192012
"旗幟稍後會讓露珠重回白日的花朵……"
(The flag shall later return the dew, back to a flower in the
daylight……)
[ 點閱次數:9207 ]
我在哪裡……
在午睡……嗯……我可以感受到床邊那扇打開的窗,坦蕩蕩地把一片晴空框起來,清明悅目, 天高氣爽。
這幅畫面不是靜態的。我不必睜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可不是,你聽,“吱啁啁吱啁啁”,呵呵,一隻饞舌麻雀漂亮地展示飛功,從空中筆直劃過,乾淨俐落,唔,用不著猜,我知道是柔若無骨的午後季候風,躡手躡足不知何時潛入,促狹著向我吹氣呵癢……
“阿弟,你站這兒!妹仔,妳去那邊!”
“噢,等等我!”
“快呀!嘻嘻……啊!不要抓我……”快躲起來,姐姐抓人了,我知道大魚缸的角落是個藏匿的好地方……快……
“看到了!”姐姐喊……
“看到了!出來!臭坑!”咦,不是姐姐,是翠絲汀的聲音……是外甥女在指揮表弟妹捉迷藏……“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好吵,
誰把鬧鐘調在這個時候響?
“嘀嘀嘀嘀……”似乎離我很近,嘀嘀嘀嘀,一波又一波地送過來。
竟然是我自己的鬧鐘: 下午5時。寢室暮氣沉沉,窗是閉的,天冷。我為什麼預設在此時此刻醒來……有約會……沒有。
我在哪裡?……宿舍……台大……台北 !我回來了。開學了。
“臭坑!”翠絲汀稚嫩的嗓子像十多年前的姐姐,斥責在遊戲中耍詐的參加者,麻溜老練的福州話渾然天成,仍在我耳際回盪著,“臭坑!再臭不和你
卡溜了!”認真地,霸氣十足。我發現自己正神經兮兮地,躺在黑暗中擁著棉被暴笑。
“臭坑!”字正腔圓,這兩個字,從出世時只會哭得羊咩咩的翠絲汀口中生產出來,並且承襲著同等份量的要脅及那麼點權威感,讓我覺得有趣又詭異。她是如何做到的?從理解、模仿到運用它發號司令?嘿,無論如何,這兩個惡字的生命確被延續下來了。
鬧鐘是過完春節,從家裡回到這座島之前,爸爸叫我帶來的。可是,為什麼是下午五點?我記得,這個美國製造的鐘,是爸爸在新年前夕買的,年初一的傍晚,我們與到訪的朋友聊天時也響過一回。是了,八成是爸爸設定清晨五點起身徒步運動,他那管什麼a.m.或p.m.,他就唸幾年私塾,當時他還是中國人,當然不學洋文。
我的家在海外。
海外哪裡啊?人們對家國的具象概念不是以地的邊緣為界嗎?排除於土地中心之外,在那望不見邊際的區域之涯的抽象疆界,就是海外,住在那些地帶的黃種人,都是一種叫做“海外華人”的族群。這種血統的歷史性往往多於地理性。因為,不管你站在世界地圖的正中央──太平洋上,經度180度和赤道的交集點、抑或世界第一大洲的中心地段,“海外”依然是你的血緣──鄧主席生前“教導”要效忠僑居地、蔣總統曾推崇為革命之母、混合著離散和尊榮的尷尬身世,雖然你其實並不認識他們,也不明白兩人到底與你有何親戚關係。
我爸倒可能對他們略有所聞。他好像就是在既不嚮往革命烈士的無名光環,也沒有意願成為同志的情況下,隻身離開土地。對於那個時代而言,我爸爸的理想太高了;想安居樂業、成家立室,只好前往未知的“海外” 。
真妙,不是嗎?一個家族的故事可以在一個人一生中某一時間的一個念頭之下改寫。一個生命的命運,也可以潛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隨之改變、從基因到成熟成形,已然橫越海洋,遠赴他鄉,連記憶都沒有。
我生在“新福州”,幾乎全鎮人都說福州話,以及福州音濃重的華語,我們不稱中文,因為已不在其“中”;也不叫國文,我們小時候都以為國文和馬來文殊字同義。“新福州”是福州人血汗匯成的新家園,是一座叫“詩巫”的小
鎮。“詩中的巫國”,就是爸爸選擇安頓我們的王國,讓我們一年又一年在翻閱“馬來西亞童話故事”、“中國民間神話”、“印度民間故事”、“達雅英雄傳奇”之間,“多元文化”地成長,長成人類學物種變異的證明品種。
熱帶的泥土把我們陶塑成“可可人”,外褐內黃。我們的眉變粗了,眼睛變大、瞳孔變得原始,顴骨也機警地高聳。當我們發育成人,走在北京首都機場,人們會問我們是否菲律賓或印尼遊客。當我們來台灣唸書,同學會像讚嘆非洲人說中文一樣地驚呼:“你怎麼會講國語?”是的,我們一生中往往得花不少
時間去解釋自己的身份,去調適仍游離、未完全沉澱的細胞,以及,成年後轉為顯性的,半私密半不倫不類的鄉愁。
因為在海外 ,不免對陸地好奇。因為知道血脈源自陸地,於焉產生窺探的慾望。
秘密的逗引始於爸爸桌上的“中國”郵票。當我長到視線與桌面平行的高度,就悄悄覬覦那一封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封了,我總是趁爸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隙縫鑽入那間房,像例行觀察計劃的執行者,緊盯著郵票上陌生的灰、褐
、暗紅色彩,揣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捎來的訊息。我衣服上斑斕的太陽花、木槿花與那些灰灰沉沉的調子就那般兩相凝視。
我沒有問他。二十多年,我始終不曾進入他內心,他當然也沒有什麼“親子關係”概念。我曾經以為他嚴苛冷漠,其實是不善辭令。他的大半生時間都用來開墾、刻苦耐勞、娶親養子,哪有時間去“口述歷史”;倒是媽媽,他用五年割膠工資賺來的聘金相中的妻,透露了片段枝節,提供基本線索。
他絕不知道 ,我中學歷史考得最好,與他不無關係。當我秉燈夜讀,我哪裡是在備試,我在忙著尋找他的蹤影呢。
“三四十年代,支那天災人禍、饑荒加上戰事,國軍強召長男入役,民
不聊生,福建省以南大批華人前來我國謀生,協助開墾……”,即使躋身馬來文字中,我仍然可以認出混在人群中,少年的他。只是,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家、出國,他臨行最後一回躺在自家的床上,窗戶外是什麼景像?他會不會記一輩子?告別爹娘和弟妹,赴一個未知
的方向,除了生離,死別的陰影可曾籠罩他?
我更無從想像,在早期船艇裡,飄流汪洋長達一個月,是怎樣的漫長,腦海但浮現博物館中,簡陋的昏暗艙房,木板上飯菜的模型,三個金屬盤子,盛裝幾片豆腐乾、長豆,供應一整長桌乘客的糧食……。
“割膠工人凌晨未三點即起身,戴上頭燈,提著膠刀膠桶開始割膠。割膠工人皆勤快吃苦,晴天是他們的工作天;遇上雨天,割膠工人只能乾著急發愁
,因為生計成了問題。”我能勾勒他發愁的神情。八十年代初,全球經濟衰退,他不但失去笑容,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深鎖眉頭,這一切,都看在我 ──
一個小學生的眼裡。
椰風膠雨,
色彩繽紛鮮艷的奇花異卉,伏虎群象……這是許多人對熱帶雨林的想像,風景明信片式的,剝除了書寫策略的裝飾、驚險傳奇的刺激,或
環保、地理知識的實效,我懷疑它還剩餘多少浪漫與魅力,尤其,對一個四十年代孑然一身、孤單無依、連徒有四壁的“家”也沒有的少年而言,林子裡不但難得一見世界第一大奇葩萊佛茜亞(Rafflesia),反而遍佈每日必須涉經的雜草,導致腿部長年累月生瘡流膿、苦不堪言;加上日以繼夜引針抽血的惡蚊,一口咬
在瘡痍滿目的傷口上,抓得癢來,一雙血腳已不忍卒睹。除了體外傷膿,雨林也是瘧疾和霍亂的滋生地,在荒山野地上吐下瀉,天不應地不響,都是常有的事,提供了豐富素材予“病痛文學”倒是真的。
“一九四一年,日軍上岸,佔領新加坡、馬來亞、婆羅洲……凌虐百姓、姦殺婦女、佔領民財……”我知道,日軍命令百姓自掘土坑,以埋葬槍斃後的自己;日軍用自來水灌腸,百姓肚爆致死;日軍掌摑人民,頭歪骨折,殘廢一生;日軍……無數耳熟能詳的歷史畫面被上一代流傳著。我們被訓誨的開場白一向是:“你們呀,沒經歷日本時代,不知道苦……”,我想我真的無法知道,這樣的恐怖歲月,一天已教人無法消受,何況是三年又八個月,並且活了下來。他也許曾苦笑,早知就在故鄉當兵,戰死沙場也快活過這種日子,此時此地,何生可謀?
很可能,爸爸的生理心理就在這些熬煉中突變了。大半生的烈日烘焙、風吹雨打、撥弄曲扭,這一切遠遠抵銷最初十四年的黃土高坡與冰寒體質。冬天冒嫩芽的竹筍,雪中的梅,漸漸從記憶庫淡出,只收藏在山水畫裡。
到我出生的時代,爸爸已備好完整的家迎接我。近廿年的歲月,我一直很理所當然地獨佔一房,享受寬敞的客廳、廚房、露台、可盡情奔跑的石灰路,以及綠油油草地之間結果纍纍的紅毛丹、芒果、番石榴、香蕉、木瓜,紅橙
黃綠一應俱全。我們不用擔心被蚊子咬,因為爸爸總是讓草坪維持一至兩吋的高度,隔一段日子即把落葉堆成小山,放火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嬉戲野草上,偶爾生幾顆瘡,到爸爸琳琅滿目的藥箱一探,隨手滴個消毒水﹑敷上藥就成了。
木板搭建的大屋子,以及週遭廣闊的空間,是爸爸赤手建立的王國,只是﹐
他自己並不常在其中,除了休息。每天早晨天未亮透,爸爸毫不拖延的開門聲準時就宣佈一天的開始,未過片時,腳步聲已拾級而下,消失在石灰路末的鐵門。傍晚時分,我愛躺在斜木欄杆上,悠閒地觀看天空上姿態萬千的飛鳥,以及忽爾像小狗,忽爾又像鯨魚的白雲,直到倦鳥飛走、雲層也被紅霞染遍,天色
緩緩沉了下來……一個人影,此刻就會適時在夜幕閉合的一剎那穿過籬笆門,騎著單車歸來﹐這時我便會一躍而下,跑向他接過工作包。那皮面已畫花、拉鍊被厚厚的賬簿撐壞,有魚蝦氣味的包包,裡面有我期待了一天的華文報紙,也洋溢著爸爸的氣息。他是家的創辦人、
家長、資源供應者,但他極少出席於有形。他從黎明五點到晚上六點之間的喜怒哀樂,和我出世前的歲月一樣,統稱在“過去”二字裡。他像那棵佇立屋外的椰樹一樣,為我們擋風遮雨,提供果實果汁,而又沉默、無求地低調成風景的一部分。
幾十年就在孩子們忙著長大、忙著鬧情緒、忙著憧憬和要求中如飛而逝。當我也乘搭飛機離家升學,爸爸已年屆七十,終於決定退休,為近六十年的奔波勞碌劃上句號。
當他回到他的王國,那幢獨立式大木屋,孩子都已離開,建立了各自的家庭, 甚至已繁衍了下一代。幾十年的流轉,使一個少年成為“爺爺”和“外公”。在扮演家長、父親,重複又重複的鏡頭,一直到第三代的出現,他早已停格為永遠的望鄉人,文化名詞的標誌,在海之涯。
我在四面環海的島上,用他的文字閱讀他的故國;我的書寫和他的衰老在時針分針嘀答嘀答中,同時進行。我每隔一年回去團圓,他的白髮有增無減,他的面頰越陷越深,尤其那雙走過春夏秋冬,行過窮鄉僻壤的腳,已開始疼痛。“就像樹木,老了內裡就朽了、腐了。”他輕描淡寫,似乎形容的真的是樹木。四週的果樹倒的倒、砍的砍,都打橫躺著了,因為枝幹已枯竭,不再輸送養料和水份。我兒時躺過的木欄杆,何時也已脫開,並且呈乾裂狀……
不過,這趟返家﹐我從看夕陽的那個角度望去,訝然發現一堆土坵,那是前
些時爸爸又拖犁翻土,準備種木瓜樹用的。他說,等我明年回去又有水果吃了,又大又紅又結實的甜木瓜。
哎,我剛剛怎麼在睡覺呢?想起來了,頭痛又發,覺得冷。其實溫度不低啊,只是每次從家鄉返校上課,總鬧水土不服。一個月當中,從冬天移到盛夏,又從盛夏移回初春,我適應不良。
有一回我遲遲等不到機票,同學笑曰游泳回來。我不能。我的生命是被移植的,是那種連根部和著一小撮原土另植他處的移法,我不是游動的生物。
我在海外,在當地的溫度、濕度、光線的呵護下長成,我身子裡的生命力來自芒果、榴槤、木瓜、野豬、土雞、魚乾……,我在揮汗如雨的天氣裡雙頰紅撲撲滿是活力,在寒流中卻蒼白蕭瑟………
那爸爸呢﹖沒有人知道,在海外,爸爸曾否思鄉成淚,如何咬緊牙關克服痛苦與恐懼,快樂時向誰歡呼,悲傷時向誰求助,我猜,更不會有人過問他曾否生過青春痘,甚至…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來自中國,憑赤手空拳開拓了我們的家園。
他活在二十世紀,但二十世紀史裡絕不會有他,即便只是做為歷史符號的一小點。人類書寫的歷史,記載的是科學產品、戰爭、光環和銅像,爸爸的生命史,卻將記載在萬年前被海水漫過的泥土裡。只要仍有麻雀飛過、有風拂過、有腳印踏過,只要鄉音依舊,兒童一代又一代長大,生命史的律動就不變,哪怕在春夏秋冬或四季皆夏的國度。
我的家在海外,有空來坐坐。
(1999,臺北)
*记得初发于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文艺春秋版,主编黄俊麟设题目为 輕/重。
<�輕/重>
「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克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這是中學時常遇到的考題,我總是愣了一下,心想「又是你,你想怎樣?」
當然我根據事實寫下了正確的答案。
但鐵釘在我心目中還是重的,棉花也仍是輕的,說不上的感覺。
「在真空之中,五十公斤的鐵釘和五萬公斤的棉花,那一樣比較重?」有時出現這個版本,帶著一絲試探和揶揄。
我卻莫名地發起愁來。
打從出生,我們就不停地賣力累積重量,尋求更穩固的定點,因為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活在真空狀態。不知從記憶的那一個階段開始,「輕」早成了最難負荷、擁有的重量,教我們無所適從。
我看過太空人在真空的太空艙裡生活的記錄片:所有羽量級、重量級的身軀像一群失焦的魚,在摸不著向心力的空間裡笨拙而滑稽地抓划,努力捕捉一支牙膏筒,抓著了,再吃力地將泥狀食物擠出,塞入口腔,一張張成人的臉遂露出單純而滿足的笑容。那樣的生命狀態,勾起我藏匿在年歲的深處﹑一種叫做記憶的纖體裡的一絲甚麼。
我記得在不知名的記憶角落,我彷彿曾像一顆沈甸甸的錘子,為著自己莫可奈何地膠著於區區一方小天地而焦躁不耐起來。
回想起來,任誰都要驚嘆自己早慧的創造力和勇氣,那簡直是使無變為有,驅逼生命向長征邁進的一股銳氣。我們都曾不顧一切地扭動一邊的臀部,不懼恥笑﹑顛顛簸簸追求移動的可能,於是,當我們以狀似柔若無骨的造型艱苦費勁地蠕動,拼命挪向可望不可及的位置,那些行走的人們則曖昧地大笑起來。
生命中初次用雙腳站了起來的經驗,應該是刻骨銘心的吧。雖然雙腳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對自己在倒下之前尚可支撐多久毫無把握,然而,可笑的身體上卻是一張最有尊嚴的臉,驕傲自豪的表情令人捧腹不已,尤其,那雙眼睛煥發出又驚又喜的神采,足以把全世界的不可能化為可能,彷彿一旦有了這一趟拿捏輕重的經驗,就永遠不會忘記。
當我第一天上學,雙腳套上馬鞍般堅硬的暗紅皮鞋,咯咯咯走在沙石路上,從此開始擁有固定而必須行走的道路。
起初,我總是一板一眼監督著自己的腳丫,垂首乖巧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小小的身影怯生生打那條通往學校的小路經過,直至我的西瓜皮小腦袋影子越過校門打在地上的條紋光影。
漸漸我學習跑起步來,享受變速的暢快,我甚至嘗試攀爬上樹,以九十度的垂直為腳掌使力的介面。我還愛躲在樹縫間,忽地以腳面倒掛樹幹上,兩手往嘴邊捲成傳聲筒:「噢唷噢,泰山在此!」然後雙腳一使力,炫了一招空中翻轉,復坐回樹幹上甩著無所事事的雙腿。
可打從甚麼時候開始,行動竟然又回歸非本能的範疇,我不禁疑惑。那由於掌握了活動而帶來的喜悅和新鮮感,那腳掌敲擊地面的有勁節奏,究竟是何時離我而去的?
曾經,真的,曾經,我只是單純地活在一系列的發現之旅裡,我和玩伴們在其間測試自身的存在,盡力地把自己伸張、綻放,每天都搜尋新的收穫和突破,所謂時間,只在母親喊著「吃飯了!」的召喚中,敲鐘似地過場一下。
那時流行的一齣連續劇「太極張三豐」,主題曲中有這麼一句:
「誰能力抗勁風
為何樑木折腰
柳絮卻可輕卸掉」
大人們都以為說的僅僅是太極,而且也僅是說說而已。
我卻知道那是真的,那是一種關乎輕重的奧秘,掩埋在歲月的河床裡。
在那兒,我們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認識且熟悉時間與空間的柔韌和彈性。那是一種屬於語言範圍以外的狀態,只能感受,不可言傳,如同走鋼索的人,我們只能欣賞、感動於他精準的平衝之美,卻不能問他是如何游走在那最巧妙的觸點上。
其實﹐每一個人年幼時都是特技員出身,只是大家不知何時都馴化、鈍化,一身絕活不知不覺間荒廢了也不以為意。
在那被遺忘的時空裡,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在皆為激起無數心驚膽顫,雞飛狗跳的壯舉。且看,上一分鐘我們還在地上玩跳房子、把城門的遊戲,下一分鐘我們已不耐於安逸,自行將難度升級,把場景搬到五呎高的洋灰池上,在四吋寬的池沿間疾走﹑追趕著彼此﹐在無路可退的死角岌岌可危之際﹐發出勢可復甦心肌的尖叫聲──,母親往往蒼白著臉衝出來欲叫救護車,我們即象徵式靜默一分鐘...待她走遠,便發出野獸般的歡叫聲,犒賞自己的高水準演出。
那是一個豪氣萬千的時代,那更是一個嘉年華盛典。
長大後自以為成熟的人們太寂寞,因為英雄都還俗了,也許,過度的期待教英雄感覺太沈重,又或者,欠缺真心的喝采讓英雄活得太空虛﹐這真令人深深懷念起那個久遠的俠義小王國...。
在我們那一個玉米田邊的小社區裡,查理是我們共同的英雄。
查理並非來自顯赫的家庭,這點即便是我們這些最不以貌取人的眼睛也分辨得出來...查理結實而優美地翹起的小屁股,常常大方地敞開一小洞眼,讓我們又好玩又噁心地伸指一扎,瘋顛顛地笑成一團。
查理常常在吃飯時間流連於不同玩伴的家,父母們都會喊他吃飯,因為大家都知道查理沒有爸爸,是個外國人的孩子。查理的媽媽是個美麗、蓄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年輕女人,可惜命不怎麼好,丈夫回一趟故鄉就跟別的女人跑了﹐一個人養孩子,沒甚麼時間看管查理,所以查理功課老趕不上,整天野孩子般動個不停。
大家都這麼傳的。
但這些消息對我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我們當中,任何人只要有一項獨特的一技之長,就可以在我們無私的歡呼聲中成為快樂英雄。
查理是我們一群玩伴裡最藝高膽大的一位。只要查理一來,我們就排成一列極有默契的隊伍,浩浩蕩蕩、爭先恐後跑上二樓的陽台,極熟練的體操選手般登上欄杆,一昂首、一縱身,一聲聲高亢的「我來了!」──
朵朵白蓮似的人形降落傘紛紛接踵進入空中、笑鬧、漾開、徜徉、忘神在這種挑逗地心引力的遊戲裡......當然我們沒有忘記在降落地面的一瞬間屈膝、伏身、讓一雙粉嫩的赤足穩健著陸、直起身、挺胸、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們一直都與地心引力維持著相互調侃而愉快的關係,因此,那個傍晚,當我正悠閒地躺在樓梯旁的斜欄上,欣賞飛鳥穿梭出入紅橙色的晚霞之際,隔壁忽地傳出一聲長長劃破空氣的慘叫聲,我不禁嚇得呆住了。
我們都不明白阿蘭姨是怎麼摔斷腿的。聽母親說,財連叔愛上別人,要與阿蘭姨離婚,阿蘭姨便跳樓自殺。那慘叫聲是財連叔發出的,當阿蘭姨還在半空中。
阿蘭姨沒有死成,卻摔斷了腿。我們看著哭哭啼啼但眼淚不多的阿蘭姨被抬上救護車,想不透她是因為太重而摔斷腿,還是因為太輕而自殺不遂。
降落傘的遊戲依然斷斷續續進行著,當大人不在的時候。因為我們意識到,只可以在小孩子的公共時空裡進行我們共同信仰的特技,否則,只要有人大驚小怪地慘叫一聲,我們便得一個個失靈地摔斷腿子。
的確有人摔斷腿子;在姐姐十三歲那一年。
那時我們都喜歡在樹上看書。
不是坐在粗壯的主幹上看。我們都知道,最舒服的位置是那種仍嫩綠,枝椏內部猶流動著葉綠素和水份的樹梢,坐在上面韌度十足,隨著風勢盪呀盪呀....有時刮起一陣旋轉式的強風,只要大腿使勁一彈,就可擺脫技椏,如剝落的蒲公英種子,飛身追逐在空中翻滾著無數個360∘週轉,表演不下百次的滿分美姿﹑臉不紅、氣不喘的樹葉.....。
依偎於樹的高度,順著視線望出去,天空之無涯,使我相信,我是與宇宙相連的,而斜視俯瞰,地平線的無限延伸,也讓我心篤定,知道海洋是可以抵達的,一如許多不可預估的未知。
但這一切卻在沒有預告的情況下被喊了「卡」。
姐姐竟然在上國中前的那個暑假從樹上摔下來。姐姐可是爬樹高手呀﹗
我永遠記得那幾個令人嘩然、繼而黯然神傷的畫面。姐姐說,看,中間那棵樹上的紅毛丹熟透了,豈不是等我去採嗎?姐姐話還懸在空氣中,矯身一抓,人已攀在樹技的末端。
「囡囡,幫我接住這串!」姐姐一串風鈴似的笑聲向我招呼,我抬頭一望﹐見整團艷紅墜下,直朝地面投降。
「噗!」一串飽滿、溢出蜜汁的紅毛丹撲散在草地上,緊接著另一重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墜落在紅毛丹旁邊。
姐姐被送進醫院時,鼻血流個不停,上洗手間也發現小解全是觸目驚心的銹紅色,結果在四面白牆的醫院躺了一個月。
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我們熟悉樹的每一節枝幹,就像熟悉自己的四肢呀。
姐姐說,不知為甚麼,突然心中一虛,手腳忽地冰冷僵硬起來,就懷疑樹枝太細了,究竟可不可能承載自己的重量﹐這念頭才一冒起﹐樹枝立刻喀嚓應聲而斷﹐彷彿下逐客令。
從此,再沒有人敢坐在樹梢末端,把重量交託,去感受在空中的輕盈。雖說這是因為母親在姐姐受傷後下了道爬樹禁令,但我們自知,我們也都不敢再面對自身的重量﹐而那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容許我自由闖盪於空間和時間隙縫的奧秘,早就離我遠去了。
我永遠無法想像,如果既有的行走能力被吊銷,我是否有勇氣重新回到那原始的起點,再一次哆哆嗦嗦嘗試掙脫地心引力的羈跘,把輕與重的概念置之度外﹐以純粹的認知與想望揣摩平衡的愉悅。
一包鐵釘和一袋棉花,那一樣比較重?
在地面上還是在真空中?
囤積了五十公斤的身軀,躺在四面鋼骨水泥牆中,隨著眼皮漸漸沈重,我漸漸發現,有時候我是一枚鐵釘,有時候,我也可以選擇做一團輕鬆地在空中翻筋斗的棉絮.....
(1999﹐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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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致翎龍和鵬鳥
有夢
年輕的時候﹐夢在未來﹐是一種帶著嚮往﹐期盼謎底揭盅的階段。未來﹐還未來但在途中﹐不知道甚麼時候抵達﹐所以嚴陣以待。
愛爾蘭詩人葉慈寫下這樣的詩行﹐‘for I am poor, have only my dream…’﹐除了夢﹐我一貧如洗。我常倒過來想﹐如果一個人應有盡有﹐卻沒有夢﹐又如何呢﹖葉慈的詩深得我心。旅台期間﹐學生的簡單日子裡﹐曾經對在國外已是研究所所長的一個朋友笑引葉慈的詩句﹐朋友答曰﹐’那你就很富有啊﹗’
談到夢﹐許多人的腦海就會浮現‘我有一個夢’(I have a dream!) ﹐這句馬丁路德金於1963年喊出的宣言。在吉隆坡﹐我則會不經意想到一本小書﹐以‘我有一個夢’為題的一本雜文集﹐作者是人稱傅老的五字輩詩人﹐曾投身教育超過十年﹐也是吉隆坡文人從事出版事業的範例。
傅老總也不老﹐可見是個尊稱。這與年齡無關﹐與吉隆坡文化界的輩分大概比較有關係﹐更大約與他的大哥式海派作風有關﹐雖然﹐他的一頭幾經歲月漂染依舊濃密的頭髮﹐絕對可用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小說中‘浪漫灰’一詞形容。
記得我仍在研究所的日子﹐一次回國渡假﹐幾個朋友在當時的大將書行外吃飯聊天﹐臨別傅老豪氣地對仍是學生的我說﹐有甚麼需要幫忙的﹐就聯絡我﹗我一聽愣了一下﹐認真想了想自己有甚麼需要幫助的﹐想不出甚麼﹐但心中很溫暖的把這句話收下了。
那時候﹐我手上已有傅老‘趕在風雨之前’﹑‘我有一個夢’﹑‘有夢如刀’等書﹐都是充滿馬來西亞在地政治象徵意義的字眼﹐年輕的我﹐透過這些作品﹐懵懂思考風雨種種﹐夢的可能﹐以及﹐夢如何竟是鋒利或割傷﹐如刀。
後來從台大畢業﹐留在台北從事出版工作一陣子﹐趁新年期間回馬﹐一邊渡假﹐一邊也嘗試為出版品的代理和推介洽公。那一回﹐傅老送我一本新作﹐是格局儼然不同的﹐‘笑聲如雨’。原來﹐‘趕在風雨之前’的那場未來之雨﹐已經被人生錘煉成喜雨﹐水天一色﹐笑聲朗朗。
出處﹕2005年8月23日出版線裝版“吉隆坡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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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圓桌
文學是永恆的﹐如周作人所言﹐文學即是人學﹐有人一息猶存﹐就有文學。有人危言聳聽﹐言之鑿鑿文學已死。如果是這樣﹐文學當然已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相信﹐文學當然就不會在你裡面活著。以紫為名的小說家曾經虔誠表白﹕只要我相信它(文學)是真的﹐它就不是海市蜃樓。確實如此。
文學的主體生命力無所不在﹐你永遠無法預估﹐甚麼時候又一新芽從地底冒出來。文學的蕊粉每一個學期都在大學的空氣中漫延﹐有些學生打個寒顫﹐有些過敏打噴嚏﹐有些則發高燒﹐每個人症狀不一。有些學生發燒一學期就痊癒﹐並且從此有了免疫力﹔另一些學生則久病不癒﹐甚至成了帶原者。
這大約是一個發現的旅程﹐發現自己﹐並且樂於通過文字和世界溝通。這學期開課的時候﹐亮低著頭穿過校門。我向他打招呼﹐亮有點沮喪的告知﹐最近過得有點頹廢。我問﹐感覺在谷底走著嗎。他用力點點頭。原來﹐家人不太贊成他發展自己的興趣。亮有唱歌的天賦﹐他希望自己可以往這方面發展。我跟他說﹐掛在那邊﹐撐著﹐拿出信心。過幾天﹐看到亮拎著吉他上臺﹐笑得那麼快樂和自信。
靖則是一個典型的文學孩子。上學期的課中﹐通過徐志摩對‘愛﹑美與自由’的信仰﹐他走入文學世界的幽靜之處。這個學期開學之初﹐他從書包拉出好幾篇詩稿﹐請我看看給他意見。我於是和他約時間坐下﹐逐一評點其作品的佳處﹐以及修改的諸般可能。不日﹐他又從書包掏出幾張紙﹐說﹐老師﹐這是我修改過的﹐可以再幫我看看嗎。
再過兩個星期﹐亮﹑靖﹑水木和美姿說有事找我討論。我恰好動了小腳趾手術﹐挪後一星期才見他們。靖又拋出兩篇作品﹐亮笑嘻嘻打開折成四截的四首短詩習作﹐美姿則一題兩寫。原來﹐我一直鼓吹學生定期碰面﹑互相發表作品的概念﹐這四人在我腳趾受傷和痊癒之間﹐把它變成事實。他們對我驚訝的反應很滿意﹐問我﹐老師﹐那我們的詩社叫甚麼名字﹖我看看排排坐的他們﹐說﹐就叫‘文學圓桌’。
出處﹕2005年8月23日出版之線裝版“吉隆坡手記”。
此版本只有五十個讀者收集到。(親愛的﹐你們在哪裡﹖)這部作品在拉曼大學第一齣劇“勇敢愛”(浪漫劇場)演出的同一天面世。想念當時參與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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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出版社于2003年成立于馬來西亞吉隆坡﹐由一班年輕的中文寫作者組成﹐目前以業余方式刻苦經營。其成員背景多元﹐來自廣告﹑資訊工藝﹑新聞媒體﹑出版﹑音樂﹑電影甚至投資界。有人虛實並行﹐除了經營網上"有人部落"﹐也專注藝文書籍的出版和製作。